南门坛上随记(书稿版·上)

一、往昔回忆

小时候想不通,为啥南门人民影剧院那一片叫“坛上”?小孩子不懂什么社稷坛,只知道“坛”就是晏清桥酒厂里堆积如山的黄酒瓮。

记忆中第一次去南门坛上看电影,是从一座在建大桥的跳板上走过环城河;至今只记得一句电影台词,“马尾巴的功能”;电影散场在对面羊肉店喝了碗羊血汤。后来我才知道,那是1975年冬天,在建的是红旗桥;电影是葛优老爹主演的《决裂》;羊肉店名叫“新宜轩”,现在有名的君子弄老破饭店。

幼年时,我家住在琴川河显星桥头,依稀还记得两件事,一是妹妹去摇手湾挑奶痨,走进两扇黑漆大门,就听见幼儿哭喊声,高墙天井显得格外阴森。二是舅舅结婚在全家福办喜酒,倒回的“二浪汤”,大家开心地吃了几天。

小学时,学校组织观看立体电影《欢欢笑笑》,排队走去人民影剧院的,觉得南门坛上好远。初中时,跟家住南门的同学到孔雀书厅看过录像。高中时,在君子弄新华书店里淘过闲书。从总马桥走到坛上,都是热闹的街市,更有高端大气的第二百货商店、全家福菜馆。

上世纪八十年代,每天有线喇叭中播报“影剧消息”,京门电影院后就是人民影剧院,春来书场后是孔雀书厅。反正老县场有的,南门坛上都有,而且还是去轮船码头、长途汽车站的必经之路,是名副其实的常熟城第二闹市。

之后,偶尔去丰乐桥买菜,才会匆匆经过南门坛上。那些年,常熟城区向东、向北迅速发展,招商城交易兴旺。眼看着全家福、五芳斋、周公泰、孔雀书厅、第二百货、君子弄新华书店……一家家关门歇业,南门坛上渐渐破败,我并没有太多的感想。因为生在常熟、长在常熟,觉得到处都是小桥流水行船、老街深宅人家,熟视无睹了。

直到2006年泰引线改造,原本跟丰乐桥河景差不多的熙春桥临河建筑被拆清,我才意识到熟悉的古城已经面目全非。于是,我开始拍摄记录常熟古城,起点就在南门坛上,江南蓝狐笔下的《百年沧桑得意楼》。这片被遗忘的角落虽然破败,但相对比较完整的旧建筑群和老街市,能让很多人回忆起过去的岁月。

这些年来,我走遍了南门坛上的街巷、宅院,在拍照的同时,我特别留意原住民的传统生活方式和老器具,聆听了很多老人讲那过去的故事。

2007年隆冬,君子弄口修收音机的王兴根老先生告诉我,摆摊是闲不住,退休后为厢邻们做点贡献。南门坛上住户大多是低收入的老年人,老式收录机是他们寂寞晚年最好的陪伴。出现故障就会送来请他修,花一两块钱还能继续听戏了。现在社会发展,但有很多老人依然贫困,只能修修补补维持度日。他曾是电影放映队员,说起当年穿河浜、过湖荡的电影船,受到偏远乡村百姓热烈欢迎的场景,不胜感慨万千。

2009年暮春,我第一次带相机走进浴春池,老板陈建生热情地领着我里里外外参观。浴春池建成于1921年,至今仍保持着民国时期的布局和传统洗浴服务。浴室内,东、南、北三面是休息区,沙发躺椅、挂衣架还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样子。正中90高龄的浴池用大理石砌成,工艺考究,经受住常年装满热水被千百人踩踏,数十年不坏。陈建生告诉我,浴室惨淡经营,根据城区“减排”要求,锅炉将在三年内拆除。用电厂热水势必增加成本,部分喜欢“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老顾客可能承受不起。临别时,陈建生赠我一枚竹制老浴筹作纪念。我和他从此成了朋友,几进浴春池把内外都拍了个遍。我发现,浴春池的建筑结构,类似南门坛上其他几座较大型的楼房。

2013年初春,我在君子弄遇到热情的陈惠珍阿姨,她邀我到后楼看“天棚”。这是我拍到的第三座天棚,也叫“天幔”,是城外特有的建筑结构。旧时在南门坛上置业建房,会在宅基四周都建起楼房,屋顶向内侧倾斜,寓意肥水只流自家。有些人家在中间天井上方也盖有开满天窗的屋顶,就是天棚。从高处往下看,这些房子貌似福建土楼,四周高起、中间凹陷。这种建筑结构的好处很多:提高建筑容积率,防盗,避雨保暖,天棚下能做客厅。我马上想到,浴春池的建筑也是四周高、中间低,在楼顶上晒浴巾,大风刮不走。

陈阿姨说在电视上见过我,知道我是《常熟记忆》作者,想要一本书。我满口答应,第二天就给她送去。自从出了这本书,我结识到更多的普通百姓,在交往过程中,分享他们的喜怒哀乐。陈建生说:“有些新客人是拿着你的书找来的。王兴根老先生自豪地告诉别人:“我是名人,书上也有我。”

如果有两个场景让我投票,一段幽深小巷里隐约传来评弹声;一盆点了麻油的白切肚丝或腌水芹。我肯定选择后者,因为那是老常熟的味道,虽然很普通、平淡,却是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常熟人,经历了漫长岁月才形成的习俗。

有一次,我陪赵凯先生去君子弄老破饭店。陈旧的方桌板凳,筷子插在糖水菠萝瓶里,瓮头黄酒,白斩鸡、白切肚丝、浓油赤酱的家常菜,老先生吃得津津有味。曹公度兄更是兴奋,夹起块肉骨头扔给桌底下钻进钻出的黑狗,哈哈大笑:“小时候上饭店就是这样子!”两位旅沪艺术家,在南门坛上找到了老家的味道。

每个人的记忆中都永久封存着一个老家,特别是远游他乡的人,乡愁只有回到家乡才能抚平。现在,城市建设日新月异,人们心中的老家也在渐渐消失。让后人找到回家的路,我一直在努力拍摄记录。

没想到常熟古城在被拆得七零八落、老街区所剩无几后,破败不堪的南门坛上竟然被认为历史文化底蕴深厚,要改造开发了。2014年5月,原义庄小学和狄子怡宅拆除,原址建造新丰乐菜场。8月,原第二百货商店拆除,原址据说恢复社稷坛。11月,老得意楼拆除,原址重建。12月,原小庙菜场拆除,原址据说恢复小庙。于是,我2014年以后拍摄、记录的重点,就转移到了南门坛上。

二、2016年4月9日

今天三月三,别人轧忙上祖师山,我去南门坛上买菜,顺便扫街拍照。刚走进花园浜,就碰到两个文艺女青年问路,看打扮便知,她们打听:“那家好吃的馄饨店在哪?”君子弄东端南侧啊。这家简陋小店的名气越来越响了,我让她们打开手机导航,跟着提示走,才一百多米。在相互投毒、相互欺诈的大环境下,做小生意只要凭良心,货真价实、童叟无欺,都能被顾客接受并夸赞。

肉摊旁蹲着个六十多岁的老伯,跟前摆一个大黑塑料袋,里面装满燕笋,一看就是本地竹园里出的。毛竹笋是发物,我从来不买。燕笋又嫩又甜,我喜欢。问价,答:“5块钱一斤。”挑了五只,秤出来6块5。又挑了一只小的,说:“7块钱算了。”老伯同意。问:“你家在哪里?”答:“何市。”问:“乘城乡公交上来的?”答:“嗯。”

三弄口在吵架,凑到近前一听,起因是缺斤少两,问题出在那杆秤。摊贩理亏,言语中明显示弱。顾客是个壮汉,得理不饶人,越骂越起劲。等骂到火光直冒,一把夺过杆秤,折断了。摊贩两手一摊,说:“好了喂。”顾客也没趣了,“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这种场景南门坛上常见,遍地的八两、九两秤。折就折了,再买一杆就是,便宜得很。反正生意大大的有,也不是每个顾客都能发现,而且都那么强壮,能凶狠过摊贩的。

向前没走几步,又有人在吵架,起因还是缺斤少两。顾客买了条鳜鱼,38元一斤,到别的摊子上把鱼拿出来一秤,竟然少了一两半。于是火冒三丈,赶回来理论。摊贩理亏,从钱匣里拿出张5元纸币,递了过去。顾客拿了钱,转身就走。见顾客走远,摊贩向旁人诉苦:“进价38,还卖38,怎么赚钱啊!”这个我知道,奥妙都在那个黑色塑料袋里。一只干燥袋子重约一两,沾点水就是一两半;捉鱼时手脚快点,舀一点水到袋子里,就是二两,甚至三两。今天赔了5块钱,毛毛雨。反正生意大大的有,也不是每个顾客都能发现,而且都那么凶狠的。

现在的南门坛上区域就是一个大工地加自由市场,到处都是蓝色彩钢板围起来的旧房子,围栏外面只要有三尺空地,就有人摆摊做生意,只要不影响施工和通行就可以。新建路上原住户只剩下7号还没谈拢条件,前年11月搭围栏时给他家留出了通道,他家经营的扫帚拖把、篮笼箩笾就摆在通道内、挂在围栏上。

沿着君子弄、新建路、义庄弄走了一圈,看到南门坛上历史街区一期启动区保护和整治工程进展顺利。得意楼维修工程已于去年末竣工,对面五芳斋包裹在脚手架中,斜批门头上“国营五芳斋饭店”原旧店招已重见天日;新丰乐菜场基建工程接近尾声,义庄弄倪宅两幢中西合璧式楼房完整亮相,东侧周孝子庙维修中;从田头廊后门进入马宅,前厅、正厅、后厅、后堂楼的屋面、梁架已完成修缮,上塘街门屋刚落架。2009年进马宅拍摄过,印象是规模蛮大(前后五进),陪弄很长,但宅基地不方正,建筑用材和工艺一般。

今天来南门主要是买活鸡,清明节前买的草公鸡25元一斤,肉质紧嫩、微微发黑,炖汤鲜美无比。老生意了,老板说:“今天没有25的,只有22的,但是鸡绝对好。”我点头同意,老板就伸手进笼子挑了只公鸡,过秤65元。然后放血、拔毛、开膛,手脚娴熟,一气呵成。

我指着鸡腹腔内,紧贴脊柱后段的两粒白色腰果状脏器,明知故问:“那个啊是鸡卵子?”我不是不懂,只是因为那两粒比较大。老板说:“是的。只有老一点的草鸡才有,笼养的肉雄鸡没有的。”这回是真不懂了:“公鸡怎么可能没卵子?”老板指着另一个笼中的几只公鸡,说:“像那种吃饲料的叫名头草鸡,鸡卵子只有一点点大。”我“哦”了声,真长知识!老板接着说:“这种鸡吃的饲料里还加了黄颜色,炖出来的汤蜡黄蜡黄的。”这个我知道,除了一年以上的散养老鸡,其他鸡炖出来的汤如果蜡黄,都是吃了颜料的。

我问:“新(丰乐)菜场马上要启用了,但是听说摊位不够安排老丰乐和平桥菜场的人,那你们这片(小庙场周围)怎么办呢?”老板有点无奈:“随便他们怎么安排,反正新菜场里不准卖活鸡,混到哪天是哪天吧。”老板娘从鸡杂堆里挑了两块比较紧实的鸡油,和我的鸡装在一起,递给我。我道谢。太阳底下明显能觉得热,一手拎菜、一手提相机,有点沉。不拍了,回家。

晚饭后又溜达到平桥街,看见摊春卷皮的阿姨还在挑灯夜战,就走进去和她聊了一会儿。“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啊?”“打电话来要货,只好连夜给他们做出来。”“做生意真辛苦。”“习惯了也还好。”“一斤皮子有几张?”“二十几张。面粉不值钱,主要是人工。” “隔壁蒸糕店也经常开夜工,我很少看见他们休息的。”“他们现在还好,到重阳节就要开始忙了,一直要忙到明年春天。”春卷皮卖8元一斤,看她左右开弓的速度,一分钟能摊好两张皮子,利润虽然可观,但是一日忙到夜、一年忙到头,浑身沾着面粉白乎乎的,也不容易。

三、2016年8月18日

近二十年,常熟城区发展进入快车道,我因为拍摄记录古城,比较清楚这个转变过程。随着书院街、方塔街的开通,以及新商圈的形成,南门坛上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逐渐陷入地缘性冷落,以前有名的商号、饭店、娱乐场所纷纷退出或倒闭,剩下的只有菜场和小生意。

很多人说现在城区最有市井味、最有烟火气、最乱脏差的地方就是南门坛上,其实南门坛上这样热闹还不到十年。常熟城市管理逐步加强,老县场夜市、枫泾河边临时菜场停业,城区的小商贩们汇聚到了南门坛上,再加上原有的农民自产自销,这里就成了百姓购物、农民和新市民做小生意的天堂,每逢周末、节假日,南门坛上热闹非凡、人山人海。

由平桥街、总马桥大街、君子弄、新建路、摇手湾,以及丰乐桥、鞋厂、小庙场三个菜场组成了常熟最大的马路集市,大部分食品来自农贸市场直销和自产自销,新鲜、品种齐全。我也要来买菜,发现南门坛上菜价便宜名不虚传,当然,便宜没好货、短斤缺两、使用假币等现象也大量存在。很多市民认为南门坛上太脏乱差,房屋和基础设施太破旧,因此保护整治有群众基础。

月初有一次天刚亮就到总马桥堍,拍马路市场,顺便买桃子、玉米。我蹲着选桃子(7.5元一斤)时,旁边的大爷付完账,拎着满满一马夹袋桃子转身就走。卖桃子的新常熟人拿着大爷给的百元大钞,翻来覆去、左捏右看。我瞟一眼就知道,那张钞票假得不能再假了。卖桃人越想越不对劲,突然一下子蹦过摊子,蹿到马路中间把大爷拦住了。他很会说话:“你这张钞票太破了!”只见大爷超级镇定,作若无其事状大声回答:“不可能的!”卖桃人声音不高、但是很凶:“换一张!”大爷见势不妙,赶紧掏出一张真钞票,换回了假钞票,然后转身快速撤离。整个过程中大爷面不改色,心会不会狂跳不知道。

南门坛上马路市场的热闹和繁杂之下,掩盖着无数短斤缺两、以次充好、还有假钞横行,这一切也许将在改造后基本消失。近些年在常熟古城区到处转悠,看见过好多次由假钞引发争执甚至争斗,使用假钞的竟然大部分是本地老年人。

今天一大早赶去南门坛上,只因新丰乐菜场明天正式开业。总马桥大街、平桥街上照样摆满地摊,行人摩肩接踵。老丰乐、平桥菜场里买卖生意依旧,如果不是特地和摊主说起,根本看不出马上要搬迁的样子。

平桥菜场角落里的蔬菜摊上挂了张泡沫板,上面写着,“二楼,新摊位号228,本月19号营业,手扶电梯口”。顺手拍了一张,摊主朝我友善地一笑。对面的蔬菜摊位上有熟客在问:“你们搬到新菜场是几号摊位?”我凑上去,也问:“新菜场摊位费多少?”摊主答:“一次性交了两万八,可以摆到2018年春节。”掐指一算总共18个月不到点,平均每月一千六,新菜场设施好,这个租金不贵。

走进新菜场,楼下荤菜、楼上蔬菜,备有自动扶梯,确实漂亮、整洁、高大上。开业在即,最忙的是坛上BA和清洁工,还有些水电零星修补。有不少摊主已经在做准备工作,还有几个围在一起议论,我也凑上去,听:新菜场摊位费(每月)从一千三到三千不等,最贵的是卖草鱼的,因为面积大,外面的门面相对便宜,转角处一家每月只要两千六。“今后肯定要拍租的,那个门面最少能拍到八千。”壮汉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一伸,比划了一下说。

走出新菜场,看见义庄弄倪宅西墙阴头下,几个坛上BA聚着在一起休息。忽听有人说:“接下去不好搞了。”我非常理解,为了南门坛上的整洁,为了新菜场的生意,他们必须勇挑重担,挑战不可能的可能。又特地绕到老丰乐菜场,拍了下草鱼摊。从摇手湾边门出来,看见卖杂鱼的老婆婆还在,就问她:“明天新菜场开业,外面不许摆摊了,你准备怎么办?”她难得悠闲地坐着,说:“类见算哉喂,活也活不着几乎日脚哉。今年91岁哉!”

晚饭后又散步到南门坛上,看见新丰乐、老丰乐、平桥菜场里灯火通明,摊主们正热火朝天地搬迁。老百姓的菜篮子,是一天也不能脱空的。

四、2016年8月19日

一早赶去南门坛上,只因新丰乐菜场今天正式开业。总马桥大街、平桥街上照样摆满了地摊,行人摩肩接踵。但老丰乐、平桥菜场已人去摊空,里面一片狼藉,几个戴安全帽的民工在做拆除准备工作,听他们说来了几十个人,几天功夫就要拆干净的。我赶紧溜进去,并不理会有人在背后大喊,拍照留念要紧。

平桥菜场入口处左侧的海鲜摊还在营业,拆除负责人让摊主收拾收拾,摊主极不情愿、大声理论,他在新丰乐菜场没有分到“应得”的摊位。前些天,他在了“寒山闻钟”和“零距离论坛”上发帖申诉,但一时没有结果。拆除负责人也不想和他纠缠,只管安排手下工作。

总马桥大街、平桥街上照样摆满了地摊,行人摩肩接踵。但气氛明显紧张,市容人员已经到位,马路集市消失倒计时。推着小三轮车在总马桥大街卖竹笾的老太来自毛家桥,夏天在家破竹劈篾编制,今天骑来南门坛上卖,没想到严管了,被教育了几次后,她说:“老太婆吓得半死!赶紧贱卖掉,好回家。”有人问价,回答:“80块。”我翻看了几个竹笾,做工很好、上手很沉,可惜现在传统手工不值钱。

新丰乐菜场顾客盈门,豆制品摊位还请来了促销员,优惠力度很大。我先找到一楼180号混鱼摊,给勤劳的一家子拍了张,看见我举起相机,摊主配合地顺势从水池里捞出一条活鱼。又来到二楼228号蔬菜摊,摊主正忙着做生意,我找好角度也给他拍了一张。他抬起头,笑着说:“昨天在090上看见我的照片了。”

新丰乐菜场二楼东北角有几个自产摊位,卖菜的农民告诉顾客:“摊位要每天来抢,暂时不知道一天收多少钱,只是付了500块钱的电子秤押金。”二楼自动扶梯口设置了“公平秤”,有顾客在校验一条鲫鱼的分量,没有短斤缺两,顾客笑着连声说道:“不容易!不容易!”

新丰乐菜场将是新秩序,设施齐备,干净整洁,虽然为了稳定还没拍租摊位,但为了保证顾客流量,以后必定会严管沿街乱设摊,否则新菜场的摊主会有意见,因此今天坛上区域执勤的BA明显增多。原在丰乐桥东堍摆摊的碧溪菜农,今天把摊子摆在了上塘街口理发店旁。他家有六亩菜地,基本上每天开着小面包车来此卖菜。他说:“BA说还能摆六天,接下去就要硬赶了。”他右手大拇指向身后一指,强调说:“这里是我亲戚家,以后就在亲戚屋门口卖,我才不怕他们呢。”

老丰乐菜场摇手湾边门外,三个新常熟人小青年在卖自己捉的黄鳝等水产,有个阿姨看中了一只手掌心大的甲鱼,讨价还价后8元成交。阿姨说:“回家养三年,等长大了再杀来吃。”这时,91岁的鱼婆凑了上来,插嘴道:“多喂点食,一年就长大了。”她今天没摆摊,穿着很整洁,左手挽着个大篮子,像是进城来新丰乐菜场买菜的。

摇手湾口听几个老商户在闲聊:新丰乐菜场造在这不合适,一是建筑面积和场地太小了,以后满足不了周围居民的需求;二是交通不便,尤其是不能像老市场那样,用船直接将鲜鱼送进来。我同意他们的观点,随着原国棉、粮库地块住宅区的建成投用,来南门坛上买菜的人还会增加,到时候可能连电瓶车都没地方停;老丰乐菜场的鲜(混、青)鱼摊位主要做批发生意,鲜鱼进货量很大。

从前南门坛上菜场的人气兴旺,乡镇人家办酒席,都喜欢来这里采购副食品。因为摊位费小、管理松、还能随地摆摊,菜价就相对便宜,于是不管是卖菜的买菜的都喜欢往这里挤,越脏乱、人越多。南门坛上没有名人故居,没想到这种热闹成了专家们讲的南门坛上底蕴深厚的历史文化。可他们不明白,这是低端的集市热闹如果断了根,就很难恢复。不过旁观者不清,新丰乐菜场的前景如何,只能由卖菜、买菜的人来评说。今后南门坛上将如何保护开发、保持人气、提升质量,现在还真看不出来。

五、2016年8月21日

昨天高温,在家避暑,今天上午再去南门坛上,想看看老菜场拆光了没有。老丰乐菜场掀掉了半边顶、砸掉了部分摊位,平桥菜场基本没动,可能是酷热天气不宜施工吧。

星期天来南门坛上买菜的人特别多,尤其是平桥街,从总马桥堍望下去,想到了一个北方人常用的词,乌央乌央!闷热难耐,一路走一路挤,我能感觉汗珠子在顺着后背往下淌。一路走,听见好几个摆摊的在对顾客说:“便宜了嘿,买了吧,明天我就不出来了。”不是说宽限六天,怎么明天就要赶?

我来到得意楼对面,从84岁的老皮匠处证实了这个说法。他在此摆摊已43年,君子弄中段的这一排皮匠摊,比原第二百货大楼的历史都悠久,现在第二百货大楼已经拆了,他们该何去何从呢?我又问他:“你明天要不要出摊?”他说:“队长关照避几天,明天要从外头调很多人来赶,碰到不熟悉的最怕吃亏。”

君子弄47号门开着,73岁的老丁和老伴坐在中厅里乘凉,他是这个大宅院坚守的最后一家,争议焦点是几间保留房。一年多来,从拆迁办到房管所到管理区,他跑了无数趟。曾有工作人员问他:“当年回城后为啥不马上把房子讨回去呢?”老丁让他去补习补习历史,当年是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才被下放,好不容易回城了,哪能有胆子敢去讨房子。

老丁告诉我:“南门坛上从来都是商业区,沿街都是门面,但那时候开店做生意是讲规矩的,如果把商品货物摆出店外一尺,就觉得占了公共地面了,会不好意思的。哪里像现在,恨不得把半条街都圈起来摆摊头,也没人管,于是弄得整个南门坛上一团糟。现在外面在传,明天肯定要赶干净了,他听见转角处两个杀鸡摊主在相互鼓气,就是不搬!肯定犟不过的,总马桥头上的XJ人都能赶跑,还怕几个杀鸡的AH人?”

走到摇手湾,远远望见鱼婆的地摊又出现了。走近一看,鱼虾都已卖光,她正悠闲地啃着一副大饼油条。我笑着问她:“你明天啊要出摊?”她嘴巴里含着食物有点口齿不清:“老太婆不惹事哉,不想被捉去。”又看见碧溪菜农,他把地摊摆在丰乐桥堍、老菜场转角处,我笑着问他:“你明天啊要出摊?”他摇摇头,说:“过几天再看。”

刚才从君子弄47号出来,遇到对面小叶烟酒店的唐二老板,他还兼营刻章,他叫我明天再来坛上拍照。我说:“明天来拍?当心照相机被没收。”我也希望南门坛上早日恢复干净整洁,《马路市场》系列就能有个终结,总共三千多张照片了,很多老贩子的形象已经多次出现在画面中。虽然今年我把镜头锁定自产自销的农民,尤其是那些卖常熟特有农副产品的,但总觉得再拍下去没多大意思了。

骑车沿上塘街向南。马宅门屋已完成修缮,三开间做旧木排门蛮气派,走进院内,见匠人正在铺设花岗石地坪,整体修缮工程接近尾声。骑上南三里桥,望见新建莲花路跨元和塘桥的三个混凝土桥拱在保养中,桥西侧四丈湾段因施工封闭。一路骑到永济桥,上塘街南段荒如废墟、杂树丛生,原粮库码头有人悠闲独钓。永济桥两侧小孔中架了木撑,估计等到新桥竣工,古桥也要整修了。

连续三天跑了五次南门坛上,拍了两、三百张照片。一直在思索,南门坛上将如何保护开发、提升人气、打出名气?米业行会、坛上老兄弟和风化区不可能恢复,摆摊提篮叫卖又将被禁止,那历史文化还剩什么?靠全新的得意楼、全家福、菜市场,破旧的浴春池、老茶馆、老三星,仅能维持一点传统商业氛围。

晚饭后又散步到南门坛上,看见新丰乐菜场旁义庄弄倪宅西墙上挂了一条横幅:“齐抓共管,杜绝擅自摆摊设点和店外占道经营!”落款是城管局和方塔管理区。四天后,总马桥外侧新设一排路障和一块公告牌:“2016年8月25日起,南门坛上进行交通管制,机动车仅留南新街、新建路进出,禁止在区域内擅自摆摊设点。”落款是城管局和交警大队。在南门坛上兜了一圈,摇手湾、平桥街(戚家弄口)也装设了路障,应该是下决心整治马路市场了。我是拍照玩,随时能停。可那些来南门坛上“摸两钿”的本地农民伯伯、阿姨阿婆,从此往后,他们该去哪里去卖自家种出来的东西呢?

“常熟记忆”公众号网友回复:南门坛上最终也许成了雅各布斯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所描绘的那块美妙的长方形草坪——官员很满意,人们并不喜欢。对旧城改造来说,城市规划者追求的城市形象和原本生活在此间的人需要的美好生活格格不入,改造只注重建筑却忘了其中的人。

六、2017年6月4日

今天上午有点热,太阳明晃晃,原本懒洋洋的不准备出门,但一想到有近两个月没去扫街了,就背起照相机,骑车直奔南门坛上。9点半到总马桥,发现几个月前成群结队的坛上BA不见了,桥堍岗亭里也只有一个人值班。总马桥大街上熙熙攘攘,两旁的店家都把店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平桥街上车少人稀,缩在杂货店一角的虾贩子虽卖力兜售:“大籽虾10块四两!”但顾客寥寥。拆除后的平桥菜场,已经铺好了地坪,但看不出新的用途。

老三星被彩钢板圈住,准备维修。把自行车锁在得意楼旁,相机调好参数,沿君子弄向西走过去。老典当墙角缩着老皮匠,85岁高龄还在自食其力,也难怪指挥部能网开一面。和他打招呼,对我哼哼哈哈,有点老糊涂了。君子弄44号大门很难得的开着,屋内轮椅上坐着位老太在打瞌睡,趁她不注意向室内拍了一张。门外70几岁的女皮匠也是老熟人,但每次刚看见我时就会犯糊涂,都要质问我:“啊是你拍了照片把我发到网上!”我朝她笑笑,不说话,她就想起来了:“噢,是那个撑伞的小猢狲!”

唐二老板站在店门口和老厢邻在聊天,看见我就打招呼:“好久没见你了。”我说:“是好久没来了,现在也没啥好拍的了。”他说:“搞不像了,色二的房子完工好久了,就是不交房,说ZF欠建筑公司的钱。”我说:“县南街拆迁也有部分人家安置在色二地块,现在也没拿到房子!” 老厢邻说:“得意楼完工好久了,闲置在那里是不是浪费吗?对面(君子弄47号)大院户,那么多房子改造好后派啥用场?现在形势随便做什么生意也不行,而且这里小街小巷弯弯绕,没人高兴跑进来消费。”

经过一番交流,两位南门坛上原住民和一个关心南门坛上的人达成共识,南门坛上保护与整治工程有点冲动,如何改造、将来用途、发展方向,都没经过严谨论证和广泛听取市民意见,还有资金从哪来?不过,看现在这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估计会做到哪算哪了,君子弄他们这一边要不要拆迁,至今尚无说法。

唐二老板的兄长唐增炎在隔壁经营大光明钟表店,修理钟表技术高超、童叟无欺。我从店门外斜望进去,看见墙边一只零件橱是典型的老货。唐增炎告诉我:“这橱是1956年成立三联支部时从旧货店买来的,木料是花旗松,两边还是独板。”他双手比划这橱板的宽度,还取出一个抽屉给我看做工和漆水,确实精致,就是不知道这橱最初是派什么用处的。三联支部是寺前钟表店(常熟手表厂门市部)的前身,当年由经营钟表、钢笔、刻字的小工商业主公私合营而成,就是我小时候最熟悉的西门大街人民饭店斜对面的两家店。

君子弄里没有拆到的店铺还在营业,只是生意远不如前,我给理发店、铜器店、竹器店、杂货店各补拍了一张局部。想在食品批发店买冬瓜糖,回家做绿豆汤。问价钱,太便宜;看货色,发绿、得有点异样,放弃。

走到丰乐桥堍,和熟食店老板聊了会,他是兴隆泰安村人,前几天在文化片区看见他在水田里收茭白。原来南门坛上人多,熟食生意好做。现在人少了,卖点自家产的蔬菜也能维持,真要感谢老天,让他在市中心还有一块可以耕种的田地。接近中午,光线正合适,但补拍上塘街只能向南,因为最北端的丰乐菜场已拆除,有明显变化的照片不能补充进原来的老街巷系列。

走着走着,突然发现网红老丰乐茶馆把门面北侧开了一家安徽包子店,分割店面出租都是为了缓解经营压力,生意兴隆的店铺不可能这么做。走进老茶馆,茶客寥寥,虽是夏天淡季、临近中午,也不应该如此冷清。原因很简单,老茶馆的顾客大部分是进城卖菜的农民,南门坛上保护与整治工程启动后实施的严管,驱逐了大量来卖菜、做小生意的近郊老农。“早晨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是有钱有闲阶层的生活,对有勤俭节约习惯的老农来说,做不到生意也就没有了消费,哪怕茶资只要区区1.5元。

浴春池和丰乐茶馆两个老宝贝,是佐证南门坛上往昔繁华的明星店家。但专家们没有深入实地、仔细研究浴春池和丰乐茶馆的顾客组成,基本上是南门区域住户和来此做小生意的人,而经济条件宽裕市民基本上不会在那里消费。因此,如果原生态被破坏,南门坛上的人气必将会消散、不复存在,想靠外地游客来填充、恢复热闹,个人认为是很难。我曾对某老专家说:“如果你能在浴春池泡几次澡,再去丰乐茶馆喝几壶茶、老破饭店吃几袋黄酒,就能进一步了解南门的现实状况,就不会顺着童年的记忆而想当然了。”

说实话,除了偶尔带朋友去老破饭店换换口味,我从来没有在浴春池和丰乐茶馆消费过。便宜无好货,那两处只能提供最低档的消费,因此卫生条件难以恭维,而这恰恰就是南门坛上真实的消费水平。保护与整治以后,消费档次必然提高,但高消费又何必来南门坛上,这里既不是江南水乡古镇,也没有小桥流水人家,靠那些陈年旧事不可能再次聚集人气。

走过义庄弄口,发现上塘街64号大宅的门开着,这里面有一个我从来没拍到过的天棚。因为出租给经营调料、香料的外地客商住宿、存货,我好几次想进去拍摄都被拒之门外。再一次鼓气勇气闯进去,走到中间看见只有女主人在家,我就指了指顶上的天棚说:“拍拍老房子。”她点头同意。我赶紧举起相机,一通闪光。拍完,我得寸进尺,指指内屋问:“能不能到后面水栈上去拍河面?”她说:“里面堆满了东西,走不过去的。”道谢,退出,窃喜。

拍到72号陆尹一老师的老宅,转身返回。在上塘街1号烟酒店旁,和缩在柜台一角卖小鱼的老伯聊了会,听他说刚才看见鱼婆了,我赶紧道别,快步走到凌云桥、原平桥菜场后面,远远就望见鱼婆蹲在墙角,手里挥着个拍子在赶苍蝇。调好参数,垂手拎着相机,走上前去问候:“天气这么热,怎么不早点回去啊?”她头也不抬,继续挥舞苍蝇拍,问:“啊要买点蹿条鱼?”高寿92岁的鱼婆是南门坛上生意人之最,因此指挥部能网开一面。鱼婆每天骑小三轮车来南门坛上做生意是因为闲不住,与家庭或条件等无关。我继续捧她:“你身体很好啊!还能吃两大碗自来水淘饭!”回答:“定心!”

走过总马桥大街、戚家弄口,熟食店的新常熟人老板招呼我:“好久不见!”我说:“你今天很清闲啊。”他摇摇头:“生意不行。”我注意到,原来摆在路边、上面堆满熟食的大案板不见了。旁边有朋友问他:“你认识他(指我)啊?”他说:“老熟人了,他给我儿子过拍照片,那时候我儿子才这么高。”他用手掌横在胸口比划了下。

取了自行车,骑到君子弄老破饭店,进去买了半只肚子、半只猪心,这里的白切荤菜淋上葱油、吃口鲜洁,是老常熟的味道。还不到11点,顾客已坐满了店堂,有个老头自豪地端了盆白斩鸡,旁边有人调侃他:“今天手气好,舍得吃鸡了啊!”老破饭店中、晚两市营业,顾客都是社会底层、相对固定,因此只要看点菜出手是否大方,就能知道那人当日的经济条件。有人早早地催开饭,因为兜里有钱了。也有人拮据,点一个三鲜汤,一袋黄酒、一碗饭,也能混个酒足饭饱。老板是熟人,告诉我:“修收音机的棚子也拆了。”我说:“可能是因为文明检查吧。”

把肉食扎在车把上,踢开撑脚刚想跨上车,突然发现对面墙角多了一个皮匠摊,那个老皮匠竟然是我小时候就见过的!那时候他挑着个皮匠担子穿街走巷,做得最多的活是给布鞋钉鞋掌,剪两块废板车外胎,修剪得和鞋底一样形状、大小,然后在前掌、鞋跟处各钉上一块。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很多人穿自家做的布鞋,为了耐磨都要钉上鞋掌。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他竟然还在做这生意,还能赚到钱吗?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脚下有一截废板车外胎。

很是奇怪,近些年我走遍常熟市区大街小巷,各种行当的老手艺人我应该都见过,唯独没看见过他。他的年纪到底有多大,说一百岁我也相信,因为我小时候就觉得他很老了。我马上停好自行车,凑上去和他打招呼:“你身体蛮好啊?”他摇摇头,艰难地缓缓站起身来,我看见他的两只手里都撑着拐棍,左膝盖变形、肿大得很严重。难道是为了生活,没有办法只能出来干活?我不敢往下想,连声说:“你坐好吧。”

正在这时,我看见小横街14号的贡老先生推着轮椅走了过来,我连忙和他打招呼,他还和以前一样问候:“李先生,谢谢啊!”我根据他家在抗战时期的苦难经历,整理成文,收录进了《常熟记忆》书中。因为体弱多病,大热的天他还穿着长袖长裤。当看到他轮椅上放着几双旧布鞋时,我笑了,老皮匠们只有南门坛上才有生存空间。贡老先生又朝我摇摇手,说:“小庙场、小横街不会拆了。”

君子弄5号外的棚子不见了,只摆着些旧收录机、收音机样品,估计是每天搬出收进。走进墙门间,见王老先生正蹲着忙活,旁边堆放的旧收录机、收音机也明显少了很多。我问:“是不是现在来修收音机的少了?”他说:“这里的老年人在少下去,老式收音机、收录机也就越来越少了……做到哪天是哪天吧。”我突然想起曾在四丈湾遇到个收废品的,看见他的三轮车上装满了白事人家扔掉的物品,他告诉我:“这片去年死了39个老人,我数好的。”

送我出来,贡老先生正好慢慢走过,我赶紧闪身站到一边,举起相机就摁下快门,《常熟记忆》书中《君子弄5号》主人公王老先生、《口述常熟沦陷遭遇》主人公贡老先生,被定格在了同一张照片中。临别时,王老先生问我:“好多年了,你怎么拍不完啊?”我回答:“拍到哪天是哪天吧。”拍记常熟古城不是我的工作任务,喜欢是最大的动力,但人是感性动物,说不定哪天就没劲了。

七、2017年6月5日

晚饭后闲逛,一路走到了南门坛上。小庙场、平桥街、君子弄、新建路,一路都是彩钢板围起来的老破房子。新建路、义庄弄口的周孝子庙修建完工了,我立定仔细观察,总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山门肯定是凭空想象出来的。突然,我发现,原十苏王线“53公里”里程碑不见了!

十苏王线于1952年建成通车,北起张家港十一圩港,向南经常熟、苏州市区,终点在苏浙交界处的吴江王江泾(常嘉高速苏浙收费站)。十苏王线是文革前联通苏州地区南北的唯一公路,穿过在常熟市区的走向是:十字路、新建路、总马桥大街、环城路、义虞路。我小时候还能听到新闻中提及十苏王线,但上世纪八十年代204国道改道后就再没人提起了,因此这块“53公里”里程碑,就是十苏王线遗存的唯一实物证据。

2009年,我在余信先生指点下来到此拍摄,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被兰州拉面店杂物遮挡的里程碑,好说歹说才让店主搬开杂物,拍了照片。可能根本没人知道这里还有块建国初期的里程碑,也可能在指挥部专家顾问看来这块里程碑毫无意义,但我觉得非也……

前天看到一篇《百业纷呈市声里——南门坛上旧时业态略观》,文章最后总结:自2013年启动的南门历史文化街区保护与整治工程,对重现南门坛上的历史风采,重振传统风情,重塑业态商市,进而丰富常熟历史文化名城的内涵,发展和利用这一江南罕见的历史街区,不啻情趣深长。

文章作者是历史文化街区保护发展指挥部工作人员,因此擅长使用“重现、重振、重塑”这种排比句口号。近几年,所有爆炒复兴南门坛上的理论依据,都是晚清民国时期特定条件下的商业繁荣。不过,时过境迁、往事如烟,散尽后就不可能重聚。比如,南门坛上曾是伪县政府准许的风化区,黄赌毒极度繁荣,如此罕见的历史风貌,难道也要重现、重振、重塑?

事实上,文章中提到的很多旧商业形式也不可能恢复,如粮食行、饴糖坊、土烟店、卷烟店、棉纱店、席帽店、油麻店、藤轿公司等;像鲜肉店、鲜蛋店、豆腐店、腌腊店、肉食店等,现在已经并入集贸市场,也无需恢复;而百货店、茶馆、旅馆、理发、浴室等,各地都有、本不稀奇。

我拍摄记录常熟古城十余年,南门坛上一直是重点区域,当初我就认为南门坛上早晚会改造整修,可万万没想到发展成这副模样。十余年拍摄过程中,我认识了很多南门的老住户,现在他们遇到我就会问:“得意楼会派啥用场?小庙场的庙、老二百的社稷坛啥时候造起来?”我只能笑笑,说:“永济桥旁边刚刚新造了一座接官桥,可能还要再等等。”

八、2017年8月26日

一早先骑过南塘三里桥,去看刚改名的“永欣桥”,就是新建莲花路跨元和塘桥,四月初此桥刚完工时,桥栏杆中间石碑上刻的桥名是“接官桥”,我脑子一糊涂,在“寒山闻钟”上询问出处,一周后地名专家回复:“为保护历史街区、延续历史地名、恢复接官亭旧址打基础,故名。”没想到前天家住桥旁的李家祥老师通报,“接官桥”已改名“永欣桥”。

新永欣桥在古永济桥北160米,命名灵感应该来自永济桥。桥名碑上除了“接官”换成“永欣”,其他字都没变,桥名自左向右,落款却在左边。永欣桥西新建两座南北向跨元和塘支流的小石桥,为元顺桥和元汶桥,命名灵感应是位于元丰纱厂老地基。

沿元和塘向北望,在洙草浜转角岸上、李家祥老师家隔壁的小作坊两个月前刚遭火灾,烧穿的屋顶只剩下乌焦的梁。沿元和塘向南望,原肉联厂地块上三幢新建的小高层住宅楼,让投影下的永济桥显得弱小无比。科学技术、物质条件无比发达的今天,再大、再难的工程建设都不是问题,“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等古训或许要暂时搁置了。

回到南门坛上,见义庄弄角落里缩着几个老太,其中一个跟前的大竹篮里,有一些无花果,看果型是自家树上结的。问价,答:“10块钱。要谢牙齿哉,今年就剩这么一点了。”我就秤了1斤。进丰乐菜场,顺手在蔬菜摊上复秤,果然只有8两,意料之中。其实买路边自产农的东西,出发点实在说不清道不明。我肯定不是贪小便宜,也知道路边摊的短斤缺两、以次充好也比菜场内更厉害,但有时还会怜悯心作祟。

买好菜走出来,见一溜坛上BA走过,其中几个手里拎着篮子和杆秤。转头望过去,那些老太板着脸还站在原地,看样子都是老兵油子了。有路人问领头的:“今朝哪能早来?”没回答,只对路人做了个怪怪的表情。

走过凌云桥又看到一出好戏。有个骑电瓶车常熟中老年妇人,在吴县阿姨摊子上买喂猫的小鱼。摊主推荐塑料盆里的死鱼,顾客却指着在泡沫箱里游的小鱼说:“我要活的。”摊主说:“活的贵,13块一斤。”顾客说:“我就是要活的。”于是称了7块钱,摊主说:“收你6块。”鱼杀好递给顾客,递回去一张5元纸币,并说:“可以了。”摊主说:“不行,7块已经收你6块了。”

顾客说:“我经常买猫鱼,知道价钱的,5块可以了,哪来那么贵。”摊主说:“我跟你讲清楚的,活鱼贵,要13块一斤,让你拿死的,便宜。”顾客说:“只有5块。”摊主说:“不行,你再给一块。”顾客说:“那鱼我不要了。”摊主说:“可以,但钱我不还你。”顾客马上面露凶相、嗓音超大:“你试试看,我踢掉你的摊子。”在过路好心人的劝解下,顾客最后终于又给了一块钱,边掏钱边抱怨太贵。摊主又唠叨:“跟你讲过的,死鱼便宜,活的贵。”顾客恶狠狠地瞪着摊主,说:“你再烦不清,再烦我踢掉你的摊子。”摊主不说话了,顾客也开电瓶车走了。这回好像是顾客凶狠,但最终也没占到便宜。

九、2017年10月7日

去南门坛上买菜和工兵铲,顺便看看保护改造情况。好久没去了,但好几个渠道听说拆建劲头在降温。

花园浜比从前冷清,原城南小学已拆清,原小庙菜场被彩钢板围着,南门坛上有很多老房子被彩钢板围着。阳光透过平桥街原福民医院旁的梧桐树叶,洒落在街面上,斑斑驳驳煞是好看,就举起相机拍了一张。“喂!你不能把我拍进去!”坐在店外的新常熟人店主冲我喊。朝他翻翻白眼,表示无视,径自走过。十年来在南门区域拍了几万张照,有没有禁忌我分得清、非常小心。

站在大弄口端详光影,唐二老板骑着电瓶车飞一样冲过。一个急刹车停下,和我打招呼:“好久没见啊!”我说:“是啊,几个月没来了。”他说:“定定心心慢慢看,君子弄里三年只造了三间房子。”

新建的得意楼前,一个骑电瓶三轮车的老伯在卖南瓜,没有生意,和旁人闲聊土地流转,声音大得我站在后坛街口也能听清。其中一句话在南门坛上听到过几百次:“农民农民弄条命!”原第二百货前新设的岗亭,值班人员较去年少了很多,因此好像也不太关心游摊散贩了,反正一圈兜下来没遇到整队巡逻。

君子弄恒盛久记典当行旧址下,85岁的男皮匠和70几岁的女皮匠都在忙碌。看见我走过,老皮匠放下手中的活计,朝我笑笑。我问:“身体蛮好啊?”他说:“活一天少一天,日子要倒过来数了。”我说:“你活这么大年纪,吃得动、做得动,可以啦!”他笑着说:“身体蛮好,是可以了。”

临近中午,进出新丰乐菜场的人不多。旁边的摇手湾,先被劈掉一半(老菜场),另一半又被围了起来。总马桥大街、南市河口遇到蓝狐夫人,指着凌云桥问我:“这条小街是不是君子弄?”我说:“你也算常熟城里人,君子弄在南边。”问她:“来南门坛上干啥?”她说:“他们要吃熏青豆,说君子弄里有卖。”他们应该是指蓝狐父女,一直羡慕狐兄好福气。

和蓝狐夫人道别,看见鱼婆坐在弄口,手里端着一盆小螃蟹,脚下一筐蹿条鱼,在向路人兜售:“10块钱一斤,啊要?”去年最严管时期,她只能在凌云桥厕所旁做生意,现在能上大街了,应该是管理松懈了。她对我早已熟视无睹。老规矩,快速调好参数,垂手拎着相机,走到她身旁转了一转。

走过茨菇片摊位,见老板在摊鸡蛋卷,他去年刚刚又做了爸爸,生活压力可能有点重。问:“啥时候开始氽茨菇片?”答:“差不多这个月底就有了。”香烛店旁买了一斤馄饨菱,熟的,生菱吃起来太麻烦。先尝了一个,是烂菱。

平桥街转角处,月饼又开始打折了,趁店员在一边招呼生意,快速拍了盖在食品周转箱上的玻璃上写的“10元4只”。很多节俭的老人,只有在中秋过后,才舍得买月饼吃。曾在《市井杂记——月饼》中提到此事,但当年没好意思拍照。

在平桥街原五金公司的店面买了把工兵铲,种花用。小五金、铁制品、竹木器、厨房用具……南门坛上样样都有,品种齐全。整治改造后应该会保留,因为这也是特色。转回到老三星前,原饮服公司大楼内还在施工,探头进去望望,看见钢筋混凝土柱子上贴了仿旧文化砖。退出来,等到出现个工人推着元宝车,拍了一张。新楼房做旧以后,估计还是像南新街一样关张等候,想不出能派啥用场。

“又来拍照啊!”回头一看是张老伯,南门坛上老街坊。“是啊,几个月没来了。”他说:“搞不好了,弄得南门坛上人气也没有了,造那么多新店面做啥呢?得意楼造好两年了,如果觉得长期空关难看,今后还会出租的,原来做啥(生意)还是做啥。”我说:“整修见新也满好,以前的南门坛上实在太破烂了。”他说:“那也要做好整体规划预算再动手啊,上来就到处拆到处清理,弄到现在没钱了。听说拆了某个单位的房子,补偿合同老早签好了,结果去要钱时回答,新上任的领导不认可,要重新商量。”

有好事者冒出来通报:“被围起来的门面房在加快整修,据说到年底要恢复市容。”我问他消息来源,回答是建筑工头。张老伯一拍手:“我说嘛,搞不像就赶紧恢复原样,不要像县南街,十年了还是烂尾工程。”我纠正他:“县南街是2010年初动工的,我拍了拆迁公告。”他好奇地问:“那南门坛上改造是哪年动工的?”我说:“2014年初,三官弄开拆,造新丰乐菜场,也有拍到红图章。”

经过某麻将馆外,听见两个抽烟男人在闲聊。“上尼个女人哪能?”“扇则两记尼光。”“哪能!”“贼*娘空车袋拐米,输则呒么铜钿,困高又不来。个么哪能佳,只好吃尼光完结。”城乡遍地麻将馆,类似情况司空见怪。这个世界很精彩,精神文明和物质生活、面子和夹里,对不同群体而言不一样。

最后逛到君子弄东端馄饨店,竟然看见老外也来吃馄饨。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看切得超级细碎的大蒜花,就知道这里的小馄饨是常熟城里最好的。但是说穿了,馄饨汤团终究是家常吃食。

十、2017年11月18日

寒潮降温,北风呼啸,黄叶飞舞。上午的阳光没有温度,骑自行车经过东门大街、河东街口,迎面走来一个帅哥,手里拿着一本《常熟记忆》,刚从天宁扇庄买的,好像觉得心头一热,身上暖和了许多。到总马桥头停车落锁,一路上行人不多。今天周六,虽然寒潮初临,也不至于都缩在家里。常熟古城区人气衰落,空心化、老弱病残化趋势难以扭转。

南门坛上大整修全面铺开,总马桥大街、平桥街、君子弄店铺将全部封闭,于是我拍到了连大年夜傍晚也没等到的场面,坛上中心区域竟然空无一人。在得意楼前停住,调好相机参数。“不许拍!”85岁的老皮匠朝我大喝一声。“谁要拍你!老早就把你拍烂了。”我边说边向他走过去,并朝他坏笑。他看清是我,也笑了。他是南门坛上仅存的两个老皮匠之一。

向北望进去,君子弄34号外、原第二百货商店后门旁,姚老先生夫妇俩正在晒太阳,他俩是南门坛上原住民,都已年过八旬,现在的住房是姚老先生家的祖产,民国时的合兴顺酒馆。酒馆的酿酒作坊在南新街合兴坊里面,他告诉我:“酒坊里的七石缸要一人高,我小时候最喜欢到那里玩。以前坛上热闹啊,我家酒馆前面有廊棚,桌子摆在廊棚底下,客人就坐在街边喝酒。这一段以前叫'四才楼’,在君子弄口有个圈洞门,洙草浜轮船码头下来的客人都要从这里过,再走平桥街、总马桥进城。平桥街两边都是店铺,布店最多,那里有一爿鸟笼店,旁边是德园浴室。德园比浴春池早。”他抬手指向西北。

姚夫人问我:“社稷坛是不是不造了?”我说:“不知道。你们小时候见过社稷坛吗?”“没见过。以前这前面只有个'皇坟’。”我问:“什么是'皇坟’?什么样子的?在哪个位置?”她说:“就在老二百店门位置,一个大黄土堆,传说是朱元璋的父母死无葬身之地,他做皇帝后,各地方为了讨好他,就造了很多假坟。”我的兴趣来了,听她继续说:“以前坛上的黄包车都停在'皇坟’边上,围成一大圈。对面亚洲饭店走廊下,坐着一排做针线活的娘姨,每个人脚底下摆一只两头翘的竹丝小篮,主要是帮人托袜底。”在尼龙袜出现之前,都是布袜或线袜,节俭人家为了经久耐穿,都要在袜底再缝一层布。

我追问:“后来呢?”“后来这里(老二百位置)造大中华旅馆,就把'皇坟’迁到(现在)白雪路那边去了。”南门坛上最有名的一张照片是西北向东南拍的,画面中左侧是亚洲饭店,对面是得意楼,但右侧原来是什么,我好像找到了答案。“以前坛上最多的是旅馆,现在朝阳旅社修得崭新,可是谁来住呢?那幢楼是解放后造的,也是旅馆。”姚夫人抬手指向南边,她说的是得意楼西侧、原君子弄新华书店那幢楼。旧时,南门坛上作为人流、物流集散地,旅馆业也随之兴盛,但现在呢?时过境迁,往日客流早已消散,想要重聚谈何容易。

姚老先生又说:“我们家房子比隔壁(君子弄42号原恒盛久记典当行)早,原来考究的啊,楼板、檐头上都有雕花,后来才敲掉的。接下去不知怎么改造,现在看看还满好,不过一拆就可能像总马桥下面一样、一起塌掉。”我一直以为君子弄34—44号这堆有高有低的楼房是个整体,就问:“看上去这堆房子是连在一起的,造房子的时候合用山墙吗?”“不连的,两幢楼房之间空开一跨,但外面看不出来。”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张开,比划了一下。

我看见墙角有枯萎的牵牛花藤,就顺手采了些种子。姚夫人说:“采吧,多采点,我家的牵牛花好看的,荷叶边的。”道谢、告别,两位耄耋老人精神矍铄、耳聪目明,真心祝福他们健康长寿。

缩在君子弄44号门内的70几岁的女皮匠正和一个老太闲聊天。老太家在戚家弄,她告诉女皮匠:“那个卖虾的长人前几天走了,才45岁啊,好好的一个人就没了。他中午吃了碗排骨面,向我买了包烟,说去横街看打麻将,看着看着就倒下去了。医生说是心肌梗死,身上一块块的淤青。他老婆在帮人家摇羊毛衫,哭得死去活来,最后花八千块钱雇了辆车,把人拉回安徽老家去办丧事。”我插嘴问:“是不是以前在老三星那里卖鱼虾,还卖过青蛙和蛇,常熟话学得满像的那个大高个子?”老太说:“是的。”我拍到过他,近些年经常在南门坛上摆摊做生意的,我基本上都拍到过。最早看见他是十年前,在枫泾河边的自由市场,他手撕青蛙皮的速度奇快无比。人生无常,常熟居不易!

南新街封闭施工,刻章老伯只能搬了张凳子,在五芳斋外摆了个简易摊位。没有生意,就和走过老住户闲聊。停下来听了一会儿,主要内容有:“得意楼开始招标出租,听说年租金八十万,一次性交三年,有意向的可以去指挥部登记。来看的人不少,但都说没法做,还要装修、添置设备、雇人,没有五百万开不出来的。南门坛上消费低,只能开两块头茶馆;高级顾客都是开车来的,这里停车不方便。小点的门面有人要,但又在担心,下手早了,人气恢复前没有生意;下手晚了,抢不到好市口。沿街的门面可以出租,里面的房子派啥用场?”我插嘴:“可以像引线街沈宅那样,租给老板开会所。”

三天后,从常熟主流媒体发布的“南门坛上历史街区第一批房屋招租预报名公告”中知悉,上塘街马宅、得意楼、五芳斋的面积分别为1231、1114、574平方米,要求业态类别,历史文化艺术类展示、研学,特色茶馆、餐饮。十天后,常熟权威媒体发布消息,“虞山镇撤镇改街道”。方塔管理区没了,今后有关南门坛上、县南街的咨询投诉,将由虞山街道办事处办理。

绕到总马桥大街去买茨菇片,但是店门紧闭、整修已经开工,见门边墙上写着:“茨菇片在新菜场A**号”。一路寻去,就在新丰乐菜场西北门对面。走过老丰乐菜场,里面现在是工程建材临时堆放场地,大门后面堆了许多拆下来的老石条、石鼓墩。觉得肚子饿,一看时间已经12点半,快步走到君子弄东端,没想到馄饨店卷帘门紧闭,有张告示:家中有事,暂停营业。

走回平桥街戚家弄口,刚才发现的这个彩钢棚里也开了家馄饨(小吃)店,南门坛上到处在拆,可是这里还能搭棚子。走进去,问老板娘,回答:“到月底也要拆掉的。”简易店堂里坐着个老汉在独饮,一只金银花露瓶里大概能装半斤白酒,最好奇的是他的独脚下酒菜,竟然是糖腌大蒜头。我说:“你厉害,白酒加大蒜,辣煞了!”他摘下帽子,用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确实有点辣,满头大汗了,糖大蒜是朋友送我的,舍不得就吃掉吧。”又进来一个老汉,俩老熟人打招呼,相互称呼“鞋皮、憨卵”,还提到另一个朋友“鼻涕”。两人边吃边聊,三句话离不开麻将,想上去从前的“坛上老兄弟”也是这副腔调。

11月26日再去南门坛上,见君子弄东端馄饨店仍没营业,就问穆家弄口晒太阳的老太,她说:“做团子女人的丈夫,骑电瓶车被汽车撞了,脑壳着地的,送到二院打回票,再送到上海,也没抢救过来……”听着觉得真可怜。得意楼前,浴春池陈老板在指挥送热水的卡车调头,我笑着说:“螺蛳壳里做道场啊。”他说:“是啊,你看呢……”我知道这位常熟历史悠久的浴室的老板的难处,几年前拆了锅炉,热水只能从热电厂买。现在又要挺过南门坛上改造时期,进出通道基本被堵,热水车很难调头。我认识他已八年,从断断续续的交流中我感觉,他会把老浴室坚持下去的。

十一、2018年2月3日

午后,南门坛上新宜轩旁麻将馆外,两个看上去很老的老头在孵太阳、喝茶聊天,其中一个就是前文出现过的老皮匠。他们的话题是“钞票难赚”!现在打工的年轻人,小夫妻俩养大一个孩子很困难。停下、听了一会。我多年在这一带晃悠拍照,他们早就见我不怪。

我问老皮匠:“你的皮匠摊呢?”他朝我摇摇手,说:“脚不来赛哉,跑否行哉。”旁边老头插嘴:“居委主任劝他,那么大年纪了,走路摇摇晃晃,万一给谁碰倒,算啥!”我又问老皮匠:“你今年有没有九十岁?”他得意地点点头,说:“过年91岁了!”我惊讶:“这么大年纪还要出来做啊?!”旁边老头又插嘴:“活叫花子、死皇帝,类大完个讨饭人。”我听到过这句常熟俗话,意思接近的是:闲不住、穷开心,讨则三年饭、做官呒心相。

然后赶到四丈湾老盐库,给一个新常熟男孩送照片。上次街拍路过,男孩拉住我,指给我看他家腌制的咸肉,我就给他拍了两张,并答应送他照片。这几年在常熟城乡到处流窜,经常会遇到要我拍照、或者撞进镜头里的人,为此每年都要送出两三百张照片。拿到照片的人开心,我也安心,相关肖像权应该没有问题了。

男孩不在家,他妹妹拿着照片羡慕不已,他妈妈连声道谢,说:“你真把他当回事啊!”我说:“不能欺骗小孩子。”她问:“你是不是常熟人?”我说:“当然是啊。”她说:“我以前碰到的常熟人没有一个说话算数的。”重汗!我表示不信,她斩钉截铁。我问:“你们家过来几年了?”她答:“好多年了。”暴汗!这几年在常熟城乡到处游逛,经常会听常熟人说外地人野、外地人说常熟人不讲信用,相互间的隔膜已经形成,估计长期无法改变。

十二、2018年3月27日

午后,新建路“南门坛上三角商圈整修项目部”前,君子弄老住户老丁远远的就朝我点头、打招呼。我问:“回来看看啊?”他答:“我没搬啊!”我有点奇怪:“你那半边不是都拆迁了吗?”他答:“我就是没搬。我的房子东一间、西半间,算不清。拆迁办问怎么会这样?我对他们说,解放后没收去的,文革后,过几年还一间,过几年还半间,我要等你们都还给我了,再商量。”

老丁说:“南门坛上真真粘手戏,越来越没搞头,像老三星,不修不知道,一揭开全完蛋,只好重新钢筋水泥基础做起来。”我说:“南门坛上本来就是城门外,没有好房子,上百年的老房子早就酥烂了。得意楼就是连底冻全部重建,我都拍下来了。”他说:“得意楼难了,租金60万,还要求做茶馆、油烟还不能太重,怎么能够做得出来?五芳斋也难,上档次的饭店在南门坛上开不好。上塘街马宅也只有去看的人,那里交通不畅、周围环境实在太差了。”我说:“十多年前拍南门,外地租户还不多。现在不对了,到处是做小生意的电瓶小三轮车,还有很多野狗到处乱蹿。”他说:“现在时间还早,等到傍晚你去上塘街去看,就像是到了苏北、安徽的集镇。”

我说:“热闹点也好,就是不知道改造好以后,能不能恢复以前那样的热闹了。”老丁说:“难!听说以后坛上这片都是步行街,电瓶车要停在平桥、小庙场、城南小学(改造的)停车场,汽车停在街心花园停车场,地下两层呢。”我说:“那样的话人流就受限制了,做小生意的电瓶小三轮车进不来,估计还会禁止摆摊。”也许那才是专家想象中民国风味的南门坛上,但是没有了亚洲饭店前的黄包车和做针线活的娘姨,风化区是绝对不可能的,得意楼上也不会再有米商吆五喝六,交流上海、无锡米市行情,苏北、本地大米价格。

老丁告诉我:“南门坛上房子的产权太乱,有公房,有私房,有单位房,还有搞不清的房。原来拆迁办没搞清,现在换文旅公司,更加糊涂。像有些公房,和房管所也没有协调好,房管所表示:随便你们去修、去改造、去出租,但产权还是我们的。糊涂归糊涂,不过门槛蛮精,单位房子修好后赶紧还给单位,费用照收。我们百货公司在南新街上有四开间门面,150万,必须要给,跨塘桥百货大楼刚刚租掉,250万租金,江南集团直接扣掉。”原来他是百货公司退休。

我说:“怪不得路过看见百货大楼门开了,好像还在招商。”他说:“被浙江人租去的。楼上原来是宾馆,只搬走了家具,结构没动,今后还做宾馆,浙江人做生意有办法的,而且比常熟人齐心。百货大楼12400平方米,以前要租600万。县南街开工后关门,开发商补贴了两年,每年80万。现在出租,虽然签协议每年略有提高,但也涨不到600万。粗算算每平米年租金才200元,分租出去,卖卖库存也肯定赚钱。不过市面做坏,今后县南街商铺的业主苦了。”我说:“去年六月华联停业,十一月百盛终止经营,县南街又这样,老城区很难恢复繁华。”他说:“是的,县南街和老县场是一根绳上的。”

匆匆和老丁道别,先到新丰乐菜场买茨菇片,天气回暖,过几天就不氽了,想吃得等到今年初冬。外地小夫妻租住在南泾堂,去年又添了娃,日子过得更加辛苦,除了茨菇片还现场摊蛋卷,夏天做卤菜熝货。戚家弄西段在铺路面,只能绕道君子弄,见86岁的老皮匠在给老顾客粘鞋底。凌云桥买田螺,6元一斤,挑活的秤了10元。远远望见93岁的鱼婆还蹲在老位置拣小鱼。

经过平桥街,见停车场斜对面的新门面正抓紧“烤漆”(修旧如旧做法),先用火焰把木料表面烤焦,再刷漆。东侧一间门面已经营业,摊前还摆着十几个装着菜秧的泡沫箱。见我拍照,女摊主笑着问:“干什么?”我说:“给你做宣传。”她的笑声更响亮了。拍摄南门坛上多年,我知道春天卖菜秧是此处老生意。

以前的南门坛上就像是城郊集镇,消费水平不高,但农民所需的生活用品、生产资料(除大农具)这里都有。因此“三角商圈”新概念、老生意重现,正是恢复、保持南门坛上人气的最正确、有效举措,空谈历史文化当不得饭吃。

平桥街原常熟市绒线公司在整修中,我探头进去,看见新砌门面立柱保养中。年轻项目经理蹲在路对面,见我左手拎着田螺、茨菇片,右手拎着相机,样子有点怪,就和我搭讪:“你倒开心啊!”我朝他笑笑,举起照相机,指指整修中的房子,问:“啊是粘手戏?”他高声回答:“就是重新造啊!”

近几个月,南门坛上保护改造的步伐明显加快,地下管网建设迅速推进,平桥街等主干道全面开挖,预埋大型混凝土构件,实现地下管线集中,能减少窨井盖、避免今后重复开挖。君子弄等小街巷仍埋设管道,但建设标准明显比较高。三角商圈沿街门面整修已全面展开,部分完工店铺已重新开张。

十三、2018年4月15日

午后去南门坛上转转,阳光热辣,箩行街上的泡桐花开了。平桥街综合管线基础加紧施工中,原饮服公司整修后,底楼店面最先开张的竟然是春蕾照相馆。

我拎着相机、目视前方走过,瞥见老板正在忙碌,他也好像瞅了我一下。跟他仅有一次不愉快的交流,那是六年前,我蹲在平桥街中间,想拍他老店门面的全景。没想到他蹦出来,指责我不许拍。在拍记常熟古城过程中,如果被拍的是人,指责我侵犯肖像权,我马上虚心接受、赔礼道歉、删除照片。但拍房子、店铺,我还没遇到过像他这样的。我只当没听见,他跳得更高了。我只说了一句:“你有本事删了我相机里的照片。”转身就走。

春蕾是常熟城里仅剩唯一的老式照相馆,之前看过报道,觉得他能坚守确实不易。但老货不一定就是好货。摄影器材和技术发展到今天,早已人人都能玩转,甚至手机拍的照片也能跻身高等级摄影大赛。因此再用老式大型照相机,让顾客端端正正坐在灯光下,摄影师钻在黑布帘里,右手捏着皮老虎喊“看镜头”,真的过时了、淘汰了,如果存在也只是为了怀旧。

他能坚守至今,首先是为了谋生,也可能是为了情怀。人到中年,心态好的早已淡然;心态差的,会固执地认为天负我也,自己做得世上最好。

十四、2018年7月1日

昨夜暴雨惊雷,今早天阴、凉风习习,就去南门坛上转悠了一圈。好久没来了,因为地下管网施工,坛上中心区域路路不通。

平桥街从总马桥堍到东市河口段,两侧商铺都基本整修完毕,有些店铺已经开张营业,很多出现在我照片中的老面孔,又重新在此做起了生意,或者借一角铺面买鱼虾蔬菜、萝卜咸蛋。南门坛上永远是副食品和百杂用品的市场,是贩夫走卒、平民百姓的天下,所谓的历史文化只能嘴上说说。

走过平桥街20号的新兴陶瓷百杂店,发现只换新了二楼屋檐上的花边瓦、滴水瓦,和瓦口板,其他一动也没动。问店主阿姨:“你这房子为什么没修?”回答:“是私房,修不起。”她告诉我:“别看这门面只有一开间,但很进深,一直通到后面弄堂。公公婆婆已经八十多岁了,一家三代就靠这间小店维持……这两年生意越来越难做,小饭店来买碗、盆的越来越少,前段时间两边房子大整修,还被带累停了电,好不容易熬过来了。”我见过她冬天卖荸荠,两手冻得通红、肿胀,还在不停地削荸荠,小本生意不容易、生存不易。

转进凌云桥,走到厕所旁,却还没望见鱼婆。问保洁员,答:“在前面”。接着又说:“前些天有人来拍电视,我叫他们也拍拍鱼婆,93岁还在摆摊,滩滩他们沼水。”走前几步,就看见鱼婆还蹲在老地方,手里端着个盆,里面是小螃蟹。脚下一小堆烂虾,一把空心菜和一把长豆。

问她:“今天怎么卖蔬菜了啊?”回答:“自家垄头上种的。”问她:“你们那里(体育中心东面)不是拆迁了吗,怎么还有垄头?”回答:“有!定心种。”问她:“你家分到几套房子?”回答:“两套。我正在上心事,电梯也不会用。”我说:“有啥不会用的,放心大胆揿么好了。”她说:“揿坏了的话,不是要我太婆赔钞票的啊!”我笑了,她年长我一倍,思维和观念都完全不一样。

十五、2018年9月23日

上午去南门坛上给鱼婆送照片。前些天溜达到凌云桥,向她买小鱼喂乌龟。她说:“你经常帮我拍照,送几张照片给我呢!”原来这些年,我每次悄悄地走过她身边,偷偷地给她拍照,她都盯着、惦记着呢。我说:“不是给过你两次的?”她说:“都被别人要去了。”回家在电脑里查了下,六年来总共给她拍了132张,因为偷拍的角度都不太好。选了其中9张,晚上散步顺路广角冲印好。中秋前一天把照片送到她手里。

自行车锁在新开元大酒店(原南门区域唯一像样的大酒店、已歇业)旁,人行道上新划的停车框里。有个老阿姨把电瓶车往马路牙子边一停,转身就走,只见一个女管理员奔跑过来:“阿姨,不能停在那里的!”“那停在哪里?”“要停在人行道上的停车框里。”“框里停满了啊。”“麻烦你挤挤吧。不然被领导看见,要扣我工钱的。”“你的工钱都算买菜人的头上。”“行行好事吧。”

我四下张望,今后南门坛上如果能恢复人气,新划的停车框是远远不够的。管理部门可能不清楚,以前,尤其是节假日早晨,停在总马桥堍的电瓶车自行车简直是一望无际。

总马桥大街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不是南门坛上人气恢复,而是去新丰乐菜场买菜的人太多了。原因,一是临近中秋国庆两节,副食品销售进入旺季,今天放假;二是常熟市区菜场配置偏少,古城区没有菜场了,永辉超市歇业,琴川菜场基本不为普通人家服务,于是造成环城路外侧的泰安和丰乐市场顾客爆满。

总马桥大街几个摊位上有菱,红菱青菱馄饨菱都有,但是熟菱早就没了,老板说:“根本不够卖。”今天来南门坛上是想买紫熟菱,卫生城市名不虚传,大街小巷中清清爽爽,没有看见一个游摊散贩,因此也没买到紫熟菱。最最江南最最美丽、好吃吃最多的常熟,中秋佳节买不到紫熟菱,还是江南水乡吗?

平桥街、总马桥大街已整修好的店面都开张了,经营项目还是原样,荤素菜、副食品、瓜果和日杂百货。正对桥面的转角三间店铺,是南门坛上黄金门面,分别在卖葡萄、蟹和月饼,都是时令商品、生意都很好。

我在月饼铺前停了会,笑着和老板调侃:“半个月后就卖一两块钱一只了,我拍到过。”他说:“是的。也就做这几天的生意,后天就要降价的。”有个白发好婆买了4只苏式月饼,还要老板便宜点。不是所有人都不要吃月饼,不是所有人都有月饼券的,还有很多人家虽然拮据,但却是勤俭节约、循规蹈矩地过着日子,并没忘记传统的中秋佳节。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平桥街上,徐市羊肉已经开业,春蕾照相馆也搬回了原址,店门口照例出租卖蕈。隔壁店面也有蕈,但比较下来春蕾的质量好。价格和去年差不多,黑蕈籽70元一斤,黄蕈籽50元,开散的35元。等会再来买,现在就买拎在手里麻烦。

平桥街整修基本完工,只剩原全家福和五金公司还在施工。戚家弄路面全部翻起,估计连下水道一起做了。南门区域基础设施陈旧落后,借此机会提升一下,为原住民和经营户造福,必须夸赞。

走到原老三星旁,看见平桥街28-2号铺面在卖鞋子了,蒸糕阿姨呢?为了凑满十张方便冲印,我加了一张2014年拍的蒸糕店,那是我印象中的常熟城里最勤劳的店铺,除了深夜,我几乎没见过他家关门。今年初老三星房屋拆除,因为地基原因暂时无法重建,蒸糕店临时向东移了两个门面。

四下张望,发现蒸糕店在斜对面,还没到旺季,她悠闲地坐在门口,小桌上摆着几块糕,还有苏式月饼和粉花。走过去问蒸糕阿姨:“怎么搬过来了?”她说:“隔壁换了家杀鸡的,臭得不得了。正好两边房租都到期,就换过来了。”我把照片递给她,她接到手里,一愣,仔细看照片,才发现是她正在卖糕,背景中的平桥街熙熙攘攘。我说:“四年前拍的。”她说:“怪不得呢。”

蒸糕阿姨曾告诉我,原来的门面她有优先租赁权,并且交了定金,等房子重建后看情况,租金合适就搬回去。最开心的是房东,原本私房整修是要出钱的,但老三星从整修变成了重建,原来的破房子就变成了新房子,一分钱也不要花。我夸她勤劳。她说:“今年因为拆迁,已经懒了很多,过年休息到正月二十九才开门,清洗用具、磨粉准备,二月初二(撑腰糕)才正式营业。”

我问:“对面摊春卷皮子的阿姨呢?好像好久没看见了。”她说:“回南通去了。”我问:“阿姨是常熟人,怎么回南通去了呢?”她说:“略……”我说:“她的生意很辛苦,一天到晚身上头上都是面粉。”她说:“做小生意都不容易的。”

旁边女店主凑过来看照片,感叹:“从前这里多么热闹啊!”我说:“南门坛上永远都是菜市场,将来人气有可能恢复的。”她说:“难啊,除非像从前那样允许摆摊,摊子越多、来的人越多。”蒸糕阿姨说:“这些天已经管得松一点了,东西可以摆到店外了。”

全家福和五金公司被包裹在脚手架中。老三星和坛上街面已清理干净,看样子即将开工。浴春池继续暂停营业中,估计开不出了。传统浴室除了高温季节短暂营业,天气凉快后就会恢复营业,南门区域老年人多,从深秋到初春离不开浴春池。但我是不会去的,虽然陈老板多次热情邀请,我也没去。

浴春池外有个打伞的卖药老太,一把野草、几瓶小药,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平桥街边,有些突兀。我问:“你这药治什么病?”她答:“皮肤病,湿症、冻疮、牛皮癣、手足癣……”江湖郎中出没曾是南门坛上的一大特色,不能说他们都是骗子,有些民间偏方治疗某些疾病还是有效果的。

拐进凌云桥,先去常熟农资公司平桥经营部临时门面买农药,由于种了满栏的藤本月季,我必须常备多种农药。这里是最好的购药选择,例如小袋蚍虫啉,淘宝价2.5元/10克装,农资价0.5元/20克装。我问店员:“要不要搬回去了?”答:“正在搬呢。房子中间通的,就是前面后面。”我又问:“这些门面房子都是你们公司的?”答:“是的。”计划经济时代的农资公司是很牛的单位,家大业大。

拎着农药出来,一个推小三轮车老伯问我:“还有两斤毛豆,啊要拿去了吧?”我摇摇头。他好像有点情绪,自言自语:“总要给人家一口饭吃的吧,赶来赶去。”我抬起右手的相机,给他拍了一张。厕所旁的吴县渔妇和我打招呼:“又来拍照?拍不完结哉!”我说:“你们卖鱼也卖不完结哉!给老太送照片。”她们几个也是南门坛上的铁杆老户,多次整治依旧魏然挺住。

鱼婆正挥舞苍蝇拍,我曾调侃她卖的都是“臭鱼烂虾”,她的主顾都是家里养猫、乌龟的。看她手上粘着鱼鳞,就对她说:“赶紧去洗洗手。”她问:“干什么?”由于年老和常年弯腰,她的背已经很驼,因此她和我说话时,眼睛并不看着我。我说:“送照片给你。”她一听就激动了:“真的!那谢谢你!”她站起来就往公厕跑,身手敏捷,哪里像93岁高龄!

跑回来,使劲在围裙上擦干手,接过照片,一张一张、仔仔细细看,边看边笑:“这张是几年前,在摇手湾。”93岁还耳聪目明、记忆清晰,佩服!我说:“是的,五年前帮你拍的。看你现在身体很好,和几年前一样。是不是还能吃两碗茶淘饭?”她说:“当然可以,只要自来水淘淘。”冷水、生水啊!我对她的敬仰有如滔滔江水。趁机又问了她一些情况……看完照片,她转身拿出一只干净塑料袋:“我要放放好,不能弄脏了。”

过路阿姨见状,就停下来问我:“是不是你送照片给她?”我点点头。阿姨说:“给她拍照的人很多,可我从来没见过送她照片的。你是好人!”我说:“93岁不容易的,送几张照片小意思。上次看见一群海瘪,举着相机围住她乱拍,我就上去给她解围,要么买她鱼虾,要么送她照片。”鱼婆再次道谢:“让你破费了,谢谢你!”我说:“不客气,希望你能在这里摆摊摆到100岁,我继续送你照片!”她开心了:“好的好的!谢谢你谢谢你!”

取车回转,车把右边挂一袋黑蕈籽,左边挂一袋农药。边骑边回顾今天的收获,想到书法家郑老师的话:“你这批作品太有趣、太有意义了,比老房子系列更有价值。”我近年拍摄老街的频次越来越低,但一直坚持拍记南门坛上马路市场,因为我觉得那才是最原味的常熟市井和传统民俗,那些场景必定绝版,将来的常熟人不会那样做生意了。郑老师认为:“图像背后的真实故事、内涵才是关键的摄影价值,你能拍到这些是幸运的,常熟文化的幸运。”

十六、2018年9月29日

晚饭后溜达到南门坛上,因为“i常熟”报道:“据了解,10月1日,状元坊、得意楼、南门青舍等35家店铺都将开张迎客,咱心心念叨的五芳斋也将在10月15日开张。”从新建路、花园浜路、南新街走到得意楼,一路上到处是三三两两的市民,都是特地赶来开开眼的,改造后的南门坛上究竟是啥模样。花园浜路192号门外高大女贞树还在,但人行道被翻建了,房东阿姨指着外边的路面说:“比我墙门间里高了两级台阶。”

青舍门面朝南,两进老宅被改造为两间餐室,西侧陪弄是传菜通道。老板娘样貌朴素,站在材料堆旁吃快餐,看见我,连声道谢。我送了她20张南门坛上的照片。我问:“来得及开张吗?”她摇摇头:“只能先把外间开出来。”向里望,工人正紧张安装施工。常熟市场和顾客层次有限,她在并无利润点的情况下,能多年坚持素食运营,不容易。因此开一间像青舍这样的私房素菜馆,需要的不仅仅是实力,更需要有一种情怀。而我,好像缺少后者。

南门坛上看热闹人群如潮,改造最精彩的是南新街,两边新开四五家饭店,都灯火通明的在做开业准备,只有花园浜路口的含晖面馆还在装修。我远远的就闻到街上弥漫着卤肉的香味,一路使劲吸气,也没闻出是从哪家饭店里飘出来的。

得意楼外聚着一群人,在听中间那位说话,看样子像得意楼新主人、或是新主人的朋友。在外围站了一会儿,主要信息如下:年租金50万,每天每平方米1角钱卫生费;楼上不许分隔包厢,准备和旁边楼(原君子弄书店楼上)打通,把包厢做到那边去;老板很大,包租了半条君子弄,一直到原常熟书厅;国庆期间开业酬宾,喝茶免费。

围观者中有人疑问:“排场搞得这么大,今后有没有人来啊?”马上有人答疑:“翁同龢都来吃茶,常熟人都会来的,外地人也会来,因此生意肯定好。”是的,我也会请朋友来消费的。疑问者还有疑问:“靠新宜轩、老剧院里那些人,撑不起新得意楼。”有人接着答疑:“指挥部会组织外地旅游团来消费的。”疑问者点点头:“那就好。就是现在周围环境不行,拆掉的老二百和老三星要赶紧恢复。”答疑者解释道:“指挥部都规划好了,今后南门坛上漂亮得你们不认得。”

得意楼敞开大门,欢迎市民进去参观。内部摆布已基本完成,底楼十几张方桌,供顾客喝茶、吃面;三层尚未使用;二楼十几张圆桌,老板和一桌朋友正在试吃。凑上去拍了一张菜品,其中一人见我面熟,就邀我坐下来一起吃,连忙谢绝。问:“怎么没有包厢?”老板说:“暂时没有,不许隔断。”我感觉不是太好,中式房屋、木质楼板,为了营业简单装修,灯光不是太亮。

十七、2018年10月7日

国庆长假最后第一天,早晨7点,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南门坛上只有总马桥大街比较热闹,都是来买菜的人,还有三三两两来采风的单反大爷、文艺青年。

得意楼开业酬宾后正常营业,茶资每客5元,一楼店堂茶客稀零,其中一桌还是外地回来探亲的老常熟人,来南门坛上寻找儿时记忆。问一个喝茶老伯:“前几天天天客满,今天的人呢?”老伯端起自备茶杯,喝了一口,慢悠悠说道:“前几天都是新建、红光、青莲三个蔬菜大队的赶来塌便宜,全是蔑屑头人。”突然明白了,从老丰乐茶馆到芳馨棋牌室(原人民影剧院老年茶馆),常年顾客都是那三个大队的。虽然并入常熟城区、招商城开市好多年了,但他们的衣着、口音和生活习惯,跟南门坛上区域的老居民有明显不同。

我继续问:“那三个大队现在都是五层楼、六层楼,怎么还舍不得呢?”“呵呵,就是舍不得,房钿租金收得再多也舍不得。”“听口音,你也是琴南人?”“是啊,但我有退休工资啊,每个月能拿四千多块钱,吃杯茶5块钱小意思。你看这里环境多少好,桌子凳子都是新的。”老伯七十来岁,说到此处,优越感跃然脸上。他又说:“还有一个问题,得意楼茶馆开到9点钟就要收场,要准备中午饭店生意。9点钟就回家吃饭还早,有点尴尬。”

还没走到新宜轩(原君子弄老破饭店),就看见小街两侧停满了电瓶车。烫着爆炸头的老板娘神采奕奕,从对面芳馨棋牌室里走出来,我问:“老生意都回过来了?”她得意地扬了扬左手大拇指,往茶室里一戳:“你进去看看人看!”走到茶室门口,向里面探了探头,果然人声鼎沸、烟雾缭绕,不光喝茶人,麻将就有好多桌。有两个胡子拉耷、脖子上套着大金链子的大汉盯着我看,赶紧退了出来。旧时南门曾是坛上老兄弟的天下,现在虽然清澈了,但有时还能感觉到三教九流的存在。

秋天气温适宜,很多人喜欢坐在外面,边喝茶聊天边看过路人。到寒冬西风凛冽,就都缩进去了,茶室里一股热烘烘的呛人烟味,能把我熏出来。上次有个老伯总结过:“现在开茶馆必备麻将桌,有麻将桌就要从凌晨开到深夜,如果一天能翻三次台,效益就很可观。如果只靠2元茶钱(现涨到3元),吃西北风去。”见老板娘又站在新宜轩门口,我问:“这几天饭店生意也满好?”她说:“是的,托南门坛上开街的福,来转转的人蛮多。也帮我们做了广告,很多常熟人原来不知道新宜轩,还说我们店的常熟味道蛮好。”

南新街口新含晖面馆里顾客不多。三号新开张时,买筹队伍排除店外,取面顾客挤满灶前,轧闹猛的都是拿着兑换券的老人。南门坛上从来没有像样的面馆,原因:一是消费水平,君子弄中原来有爿小店,3块钱的面能吃到饱;二是停车难。现在花园浜街心花园新建地下车库,半小时内停车免费,之后一小时4元,两小时6元,但是从车库走到含晖有点远,再加上吃面时间,可能就不止半小时。

走过花园浜192号外,我停住,仔细观察那两棵高大的女贞树。茂密的树叶中已出现嫩绿色的果实,到冬天就会挂满一串串深蓝黑色的果实。

新建路上行人寥寥,转角新式餐饮店还没营业,诗韵餐饮店生意兴隆,糕团、馒头摆满两张方桌,中间立柱上有招贴,“常熟南门坛上现金券指定商家”。国庆期间南门坛上人气火爆,现金券功不可没。合鑫园面馆老板娘跑到店外,张望了几下又转身进去,她家是宝岩的,以前在面馆做过,但开面馆是新手上路,因此难免有点手忙脚乱。1号早晨就去品尝了,鳝糊加大排只要19元,不过味道一般。前天晚饭后我溜达到此,7点半,看见她们在关门打烊。做早餐生意很辛苦,早晨5点前就要赶到店里准备了,一天忙碌不得闲。

尝尝新开的苏州羊肉面店,汤比较清,味道还行。对常熟城区的羊肉面要求不能太高,要吃美味羊肉只能跑高乡去。与众不同的是,这家除了姜丝、香菜和蒜末,还准备了腌萝卜和白菜。对面大汉取了一小碟萝卜,夹了一块塞到儿子嘴里。小男孩看样子还不满三岁,刚看见萝卜时,小手指着说“瓜”。等萝卜到了嘴里,脸色马上变苦相了,想吐出来,又不敢,只能嘟噜着嘴含着。大汉又去拿了一只小碗,从自己碗里挑出两筷面、倒了些汤进去,然后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碗里的羊肉都夹出来,放进了小碗里。买面时他在我前面,他那碗面是15块钱的,总共也没几片肉。

突然,一只手伸过我眼前,拿走了我桌上的平望辣酱瓶。是隔壁桌的老阿姨,吃面的是她老爸。辣酱瓶还没开封,就见她麻利地把马口铁皮盖边搁在桌沿上,左手拿稳瓶身,右手掌快速向瓶盖一击。瓶盖“嗒啦”掉落在地,新桌子的边沿也缺了一小块,正在收拾的店老板见状,倒抽了一口凉气。“好啦!你看看你倒了多少辣酱了!”老阿姨在大声说她老爸。我看到她爸的面碗也是大吃一惊,满满一大碗面条,被辣酱染得彤彤红。买面时他在我后面,关照捞面师傅:“面多点,下烂点,汤咸点。”声音相当洪亮。老阿姨七十来岁,她爸爸多少岁?能吃下这样一碗面,而且是重口味,真佩服!我以前就写到过,南门坛上是常熟长寿区域,八、九十岁的老人随处可见。对面和旁边,活生生的爱老慈幼、骨肉至亲。我也曾努力过,但面对残酷与无奈,我只能释然并放弃。

君子弄44号控保建筑西侧门面开着,七十几岁的女皮匠在此专业修皮鞋、修拉链,墙上还挂着一排男式成衣,厂家直销非常便宜,这就是南门坛上真实的消费水平。走过凌云桥,看见鱼婆刚刚做到一单大生意,收进了一张50元大钞。她捏了几下,就收进,开始找钱。我以前问过她:“有没有收到过假钞票?”她大声说:“谁敢黑我老太婆,要被天打雷劈的!”总马桥堍买馄饨菱(尚湖无角菱),老板娘新常熟人,常熟话讲得很溜:“三斤?你当饭吃啊!”我笑着说:“是的,当晚饭吃。”“哦,那天也有一个人来买,说吃了减肥的,菱肉外面那层薄衣不要去掉。”“这个菱还能卖多久?”“快了,今天寒露了,过几天就要没有了。”

今早骑车出门,两臂已经感觉到凉意。等馄饨菱落市后,茨菇片就上市了;等到茨菇片落市,就是来年春暖花开了。一年又一年,南门坛上的生意和市井,周而复始、源源不断,可以让我永远拍不完、记不完。因此必须收工了,再做下去,就可能从“我笑世人太好玩”,变成“世人笑我太可怜”了。

十八、2018年11月4日

今天看见零距离上有人在问“浴春池啥时恢复营业” ?觉得奇怪,三天后立冬,往年此时浴春池早已进入旺季。浴春池是南门坛上唯一从前朝一直营业至今的商业实体,也是本地文人笔下最最江南的常熟城里最最惬意的“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绝妙去处,难道好不容易等到有历史了、有文化了,却熄灯关门?

晚饭后一溜烟走到南门坛上,浴春池果然大门紧闭,继续“房屋整修、暂停营业”。正好走过两个老街坊,都是这些年扫街过程中认识的,看见我就问:“浴春池怎么还不开门?”我又不是指挥部的,也不是专家顾问,我怎么知道。老张说:“往年只是三伏天歇几天,修修家什,从来没有一停就是几个月的。”老朱开玩笑:“有的,东洋人打进来时也关门大半年的。”老张说:“没有浴春池,今年冬天南门角落里的老老头洗澡不方便了。”老朱说:“幸福生活苦着着吧。”

浴春池建成于1921年。1937年11月13日,侵华日军在常熟沿江登陆;11月19日,常熟县城沦陷。也是这个节气,81年前的初冬。前文我写过:“浴春池陈老板在指挥送热水的卡车调头……我认识他已八年,从断断续续的交流中我感觉,他会把老浴室坚持下去的。”现在的事实证明我错了,现实很骨感,只有情怀没有实力支撑,很难适应不断变化的形势,在南门坛上有所作为。突然想起,今年好像没碰到过陈建生。

我进过浴春池好多次,知道里面的房子和南门坛上其他老屋一样,早已年久失修。如要整修这座占地430平米的老建筑,后果很有可能像老三星。浴春池的设备都已破烂不堪,躺椅、茶几大多是民国的,浴巾、毛巾很多是四十多年前生产的,如需更新耗资不菲。另外,电厂的热水不烫,送进浴室后还要用电加热、保温,跟原来烧锅炉相比,开支增加很多。最关键的,浴春池的顾客都是南门区域的老年人,消费水平不高。或许,这些都是停业的难言之隐吧。

穿过对面的夹弄堂就是君子弄,虽然天黑了,但右边新宜轩、左边芳馨棋牌室灯火通明、生意兴隆。向西走,看见原五芳斋店址的星龙海鲜生意兴隆,可能是新开店的缘故。过几天约老友去尝一尝,品鉴一下这家店的厨艺水平。

得意楼前遇到老丁,他见我在回头张望海鲜馆,就向我介绍:“这家是几个浙江老板合开的,是南门坛上几家新开店中最像样的,请了专业经理负责管理,设备都是新的,菜品价格虽然贵一点,但确实蛮好。”我问:“你去尝过了?”他说:“我哪里吃得起啊!是福果园的*老板去吃过以后说的,他是个吃货,吃遍常熟城里大小饭店。”他指了指状元楼对面的食品超市。我说:“那超市原来也是你们公司的,卖化妆品。”他说:“是的,明星商店,当年很时髦的。”

南新街上行人不多,老三星和坛上被彩钢板阻隔,向北走不通。得意楼生意兴隆,底楼基本客满。老丁介绍:“老板也在动脑筋,请到了几个烧本帮菜的厨师,再加上坛上开街的新鲜劲还没过,因此周末生意很好。对面几家小饭店不行,状元楼也还好,听说一条鱼蛮好吃。”我说:“状元楼我进去看过,木头楼板透气,楼上味道辣得呛人。”

看得意楼店外小黑板,新增常熟炒浇面,价格亲民,大排面只要10元。我说:“得意楼的菜有点咸,不知道面的味道怎么样,过几天来尝尝。”老丁说:“炒浇面其实都差不多。老板还想请原来五芳斋陆经理来指导,每月给他几千块工资。”我问:“鼻涕?长得像矮东洋。现在要七十岁了吧?”他说:“是的,陆鼻涕,现在七十多岁了,就住在莲花新村。其实不要他干活的,只要坐镇指点,可他就是不愿意。”

老丁说:“常熟人比较懒。我们公司原来的横泾塘桥仓库很大,有很多土地工,十几年前全部辞职了,混混日子也蛮好过。房子出租每年收入二三十万,老婆在招商场里做清洁工,上半天班,每月赚两千多。”我说:“勤劳的常熟人也很多,像招商城那样家里有六层楼出租只是很小一部分。”

见我们聊得起劲,有两个老街坊也凑了上来。和老丁打过招呼,老甲开口:“不知道老丰乐菜场、老二百、老三星、小庙场怎么改造?几时动工?还有你家对面那些私房怎么处理?”他指的是青年理发店到大光明钟表店那一排。老丁说:“我又不是指挥部的,我怎么会知道。”老乙说:“南门坛上搞得有点粘手戏,不知道哪个专家的馊主意重造社稷坛。这一块不早点搞好,让平桥街南新街重新走通,就弄僵了。”他身旁简易彩钢板围起来的这片是南门坛上最中心区域。

我插嘴:“君子弄的恒盛久记典当、平桥街的老五金公司都是楼房,老二百也是楼房,正好把那个斜转角兜住,否则后面那一片破房子非常难看。因此将来新造的建筑,也要考虑到遮挡效果。”

老甲说:“泥水匠、木匠、石匠、漆匠、水电工、管道工,老破房子基本上重新造起来了,装修得古色古香,结果还是租给氽爆鱼、杀鸡,太豪华了。”老乙调侃:“五芳斋新开海鲜馆,全家福说不定会开烧烤城。”老甲说:“也要开得发才行。对了,现在是指挥部,还是江南集团,还是文旅集团在负责南门坛上改造?”大家都摇头,都不知道。南门坛上改造的方案、进度等相关情况,有关部门如果能予以公示,就能获得更多市民的支持。

一阵北风吹过,我觉得有点冷。跟着老丁夫妇向西走。他家在原君子弄47号院内,是现在君子弄西段南侧唯一的住户。走到大光明钟表店对面,他掏出钥匙开门,崭新的木制排门。回头和我道别后,他指着路中间揭开的窨井盖:“又扒开了,不知道折腾多少次了。我朝他做了个“嘘”的动作,他点点头,会意的一笑。我问:“现在大院户里只有你老夫妻俩,晚上有没有觉得吓人。”他说:“怎么可能呢!我在君子弄住了一辈子,见证了南门坛上的变迁,从旧社会到新社会,从新到破,到现在改造得一天世界。”

新建路上空三角彩旗飘飘,但一个人也没有、有点荒凉,北端炒货店的炒瓜子机在人行道上炒得热火朝天,新常熟人老板见我走过,就和我打招呼:“又来转转啊!”我说:“现在这一片只有你这里最热闹。”他点点头:“是的,晚上基本没什么人。”迎面过来一老头,看见我就说:“老*,麻将这么早就结束了?”我奇怪的“哦”了一声。他连忙打招呼:“不好意思,认错,认错!”可能是我戴了帽子,可能是我真的老了。一路走回家行人稀疏、夜市(商店)寥寥,像我小时候看到的样子。1996年前华联商厦开业,常熟古城区再现活力,那时候的我也正逢壮年。而现在,都老了。

8日晚又溜达到南门坛上,2018年第一场冬雨下了两天,雨停后气温跌至10度。我走过海一芳,老板娘站在门内招呼我:“啊要进来吃饭?”我转脸看她。她“啊哟”了一声:“是你啊!”上月20日刚来吃过,她还记得我。浴春池前,一个半老汉从夹弄堂里钻出来,双手插兜、缩头缩颈,见我在拍照,就问:“怎么两家浴室都关门了?”另一家是原人民影剧院址的南门浴室。我摇摇头。没有热吹潽烫的浴池,这个冬天南门坛上有点冷。

十九、2018年12月8日

上午,早晨骑到南门坛上,把车锁在总马桥堍。平桥街五金公司已被拆清,这排二层商用房是解放后造的,好像没有必要重来。新丰乐菜场对面、君子弄104号,崭新门面内开出了第一家杀鸡店,君子弄88号新开东北杂粮饼,一个东北妇女既是老板又是伙计。新建路周孝子庙旁新设活动栏杆,限制汽车随意进入南门坛上。南新街东侧围起了脚手架,据说是屋檐上装景观灯带。

丰乐桥堍小饭店老板正在处理一条大鲤鱼,常熟人一般不吃鲤鱼,嫌有土腥味。老板说:“鲤鱼很好吃的,是你们常熟人不会处理,把两根筋抽掉就不腥了。”他边说边示范,动作麻利,一看就是干活能手。他的简陋小店除了午饭,早晨也做老年茶馆,赚点辛苦钱而已。

第一家开业的合鑫园面馆老板的娘在门口揽客:“啊要进来吃面?”北端第一家时尚饮食店么么时光,没想到成了第四家炒浇面馆,大排10元、鳝糊12元,这是在南门坛上生存必须的低价路线。第三家开卖炒浇面的得意楼打出亮眼的牌子:“母子相会、郑师傅烧浇面……”生意难做,都在想办法维持。我是不会再上当,上月为了放心大胆拍照,就进去尝了碗鳝糊加大排,几根鳝糊吃完的,面和排骨基本上都扔了。另外,冬天在门窗紧闭的老年茶馆内吃面简直受罪,烟雾缭绕、异味扑鼻,我险些被熏晕。

小庙场,买菜老阿姨:“荠菜多少钱一斤?”答:“4块钱。”“太贵了!”“这是野生荠菜啊!”“我知道野生,但都是水,便宜点。”卖菜老阿姨:“作孽啊!昨天下午穿着雨衣,冒着大雪大雨,去田埂上挑的,回到家一身水。混账小子夫妻俩还口轻飘飘:'这种天气呆在家里好了。’我是想舒舒服服呆在家里,但是给他们到城里买房子,欠了一屁股债,不趁还有点力气做得动,可以摸两钿,怎么还得清啊!”要是陆作家亲临现场,听见卖菜老阿姨这番话,肯定会激动地对小宝说:“你的房子能价值两三万一平米,都是阿婆挑荠菜挑出来的啊!”

我问卖菜老阿姨:“珍门人?”她惊讶地回答:“是啊!你怎么听得出来的?”我当然听得出来,早就跑遍常熟各乡镇,梅李口音是正宗常熟话,董浜口音就带“出棺材”了,卖菜老阿姨的口音介于梅李和董浜之间,那里就是珍门。

昨天交大雪节气,下了半天雨夹雪,有一阵还很大,气温骤降,今天街上行人穿着都是寒冬模样了。卖菜老阿姨六十来岁,一双手又粗又黑满是皴,站在寒风中有点瑟瑟发抖,可能是天冷,也可能是没有生意。可怜天下好父母!不忍心挑高镜头,只拍了她半身,重点是那半袋野生荠菜。

二十、2019年3月16日

早晨,背着朝阳骑车,春光明媚。先到周神庙弄中段,看“i常熟”7日报道《刚刚,县南街最后一户征收搬迁房屋拆除!》的现场,那幢小楼早就在我的相册“老城中、文庙兴建、县南街改造系列”中。骑到祝家桥,见光线正好,就在桥上向东拍了一张。回家比对,相隔十年同角度,镜头前少了几棵柳树。停好自行车,扭头望新开元紧闭的大门,曾经金碧辉煌的大酒店,不知何故歇业已久了。很多人说“南门角落里消费水平低”,没有像样的饭店和面馆也是证明。

过西高木桥左拐,河滩角上有个垃圾房、露天公厕,对面屋角墙上,竟然安了一块硕大的梳妆台镜子。常熟常见的辟邪物有:照妖镜、三叉戟(鱼叉)、冲天炮(酒瓶)、泰山石敢当等。但如此之大的照妖镜,第一次看见,全常熟独有。

走过西南河,见丰乐桥下河道中,有一个女人撑着小船在捞垃圾,小船摇摇晃晃。我就问:“你会游泳吗?”她答:“船上人,从小就会。你看船摇摇晃晃,我一点都不怕。”我说:“那也要当心点。”她说:“船上人苦啊!老了没有退休工资,只好出来干货。”

以前听说,南门坛上严管的界线西至丰乐桥堍,但之前一直看见丰乐桥堍全天随意摆摊。但是今天刚转过西南河,就看见一帮卖菜的作鸟兽散,逃往四丈湾、缪家湾深处。原来是一群坛上BA的正快步走下丰乐桥,领头两个还举着手机,向前方拍摄。企业管理中有规矩,“凡事有记录、凡事可追溯”,拍视频能对上有个交代。我下垂的右手,食指摁了一下。预览,有一张方向四丈湾,远处有个卖菜老伯模糊的身影,推着小三轮车惊恐地回头看。

过丰乐桥,走进对面香飘飘面馆,看墙上各色炒浇面品种齐全,就点了炒鳝背,回答“没有”;点炒鱼片,又回答“没有”。看灶台,明白了,这家开业才一年多的面馆,主营是早、快餐。于是嘴里“哦哦哦”着,退了出来。

走出摇手湾,见君子弄西端路面又在开挖,南门坛上保护整治非常重视隐蔽工程的建设,埋设的构建、管道质量看上去就很好。丰乐菜场外人头济济、摩肩接踵,只能从BA执勤岗亭后面绕了过去。新建路4号,仿古的镂空木门上贴了一张红色招贴,这是南门坛上新商圈第一批入驻商户中第一家转让,比老街坊们预计的提前了几个月,因为招租还没满一年。

南门坛上所谓的历史文化,原来是水陆码头和米市商业文化,以及黄赌毒等虚假繁荣。至改开后,只剩下大型集贸市场文化,卖吃的地方最有人气。因此现在白天的人流都集中在以总马桥为顶点,东经平桥街至小庙场、南经总马桥大街至新丰乐菜场的“两条腿上”,整修一新的南新街、新建路行人稀疏。如果把那些全新的仿古门面出租给杀鸡卖鱼,换了我也舍不得。

诗韵餐饮店老板在和朋友大声聊天,话题也是南门坛上新商圈,观点跟老街坊们基本相同。我听了会,买了青团、黄尚、糍团各两只。老板见我手里拎着照相机,就问:“经常来拍照?”我说:“拍了十几年了。”他又问:“你看南门坛上将来有发展吗?”我说:“你们刚才不是都说了吗!你家的黄尚好是很好,就是皮太薄、馅太多,你看,都摆不直了。别人家的都是厚皮,没你家好吃。”他说:“我家的豆沙馅都是自己磨的。下次稍微做厚点试试。”

南新街口含晖面馆点了碗虾仁肉丝面,加了个蛋。托改造的福,南门坛上才有了两家像样的面馆。吃完出来,走进得意楼转了一圈,这是现在全常熟最敬业店家,集棋牌室、茶馆、面馆、羊肉面馆、本帮菜、蒸菜、皖菜、夜宵于一身,最不容易的是24小时营业。

走过坛上,见老三星重建已基本完工,青瓦白墙很漂亮,工匠和技术人员在研究如何用油漆刷出老旧的味道。我插嘴:“随便画画么好了,和得意楼一样,再崭新锃亮也永远是常熟市控制保护建筑、文物保护单位。”他们看我的眼神有点怪。走过平桥街,发现全家福前公告牌上的标题是:常熟市全家福饭店加固整修工程。全家福原为平房,1981年国庆翻建后复业,更名“全家福菜馆”,是当时常熟第二家新型饭店(东风饭店第一)。因此这是南门坛上保护整治中,定义最准确的公告。不像得意楼,竟然是从地基开始“维修”起来的。

走过凌云桥,见鱼婆的鱼货中,竟然有一条活的大鲤鱼。照例慢慢走过,镜头对她摁了几张。回家整理照片时发现,94岁的鱼婆真的老了,和2012年刚开始拍到的她,精气神完全不一样了。

丰乐桥堍刚才逃散的又回来了,春暖花开卖菜蒹的特别多。有一个天天泡丰乐茶馆的老浆糊在大声教育他们:“要你们逃!你们就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永远都要割掉。ZF要的是大老板,谁要你们这种乱七八糟、鸡零狗碎的小尾巴。”见多不怪的城市平民,原生态的市井场景。南门角落里这样的老浆糊很多,每天只要有三袋黄酒、两包蹩脚香烟、吃饭有肉就满足,整天在茶馆里胡天海底,摸几把麻将牌,街头巷尾管管闲事,也活得开心自在。

可能是刚刚喝过一袋黄酒,佐以一碗焖肉面,他那张皱皮疙瘩的脸通红通红。看见我拎着相机,就大声问我:“大记者,我讲的有没有道理?”我只能“嗯嗯”应付过去。在南门坛上拍摄十多年,认识了很多人,他们都喜欢这样喊我,多次解释无效就懒得再去澄清。人各有志、各有乐趣,他们喜欢酒肉穿肠、满嘴喷蛆,我喜欢独自转悠,听听看看拍拍。

晚饭后溜达到南门坛上,见总马桥大街某店铺老板娘正在上栅板门。她认出我是经常来拍照的,见我在看她,就抱怨:“谁想出来装木栅门的,我一个女人,根本没力气一下子上全部门板。黑灯瞎火的还要看清编号,否则装错顺序就要重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尴尬地朝她笑笑。她又说:“这些栅板白天堆在墙角,那天有个小孩捣蛋,把栅板弄倒了,险些砸伤人,把我吓死了。”我说:“你应该把栅板摆在店里,就安全了。”她急了:“我店里就巴掌大的地方!”

走过君子弄西段,感觉有点异样。站定仔细观察,原来新丰乐菜场外围,对马路的王四食品、马泳斋等铺面,更换了仿古卷帘门。走进菜场,所有铺面统一更换。见摇面店还开着,就问老板:“什么时候换的门?”回答:“就这几天。”再问:“为什么要换?”回答:“碍事,不方便。”前些年王老先生上电视,满嘴吹泡泡指点有关人员:“这里是米行,那里是桐油店,要规划恢复。”结果,晚清民国文化风味的木栅门,不及卷帘门方便实用。

二十一、2019年4月27日

南门小庙场东南角梧桐树下渔网店,绍兴老板一贯面孔铁板,几年前有个色友把镜头对准他一通猛拍,被他指着鼻子骂得狗血喷头,因此我看见他也是无视溜过。前年初有一次路过,他突然开口问我:“你是不是电视台的?”我回答:“不是。”他又问:“那为什么经常看见你拿着照相机到处拍?”我回答:“好玩!”从那时起,我再路过渔网店,彼此就搭讪了。他继续称呼我“电视台的”,我学他的绍兴话,还试戴过他的乌毡帽。

前周六,我又拎着相机走过渔网店,他叫住我:“经常看见你拿着照相机,怎么也不帮我拍张照片。”我连忙说:“当然可以,你倒是早说啊!”他摆正姿势,我拍了一张。叫他换个位置,他说:“够了。”我说:“叫老板娘一起拍张合影。”老板娘连连摇手,说:“不要。”他突然腼腆起来:“和老太婆倒是好多年没拍过照片了。”在我的热情劝说下,老两口终于并肩站在了一起。

前些年扫街热情高涨,每年都要送出两三百张照片。去年突然觉得没劲,因此手头只有这两张照片要冲印。古城区仅存两家彩扩店,5寸彩照每张1元,5张起印。于是就凑了另外三张,鱼婆、得意楼老茶客、仓巷大饼油条店。

今晨听见鸟鸣,窗外阳光明媚。6点半骑到红旗桥堍,设置好相机参数,在花园浜口拍到第一张,卖竹笾的大伯好话说尽,也没做成生意。“荒年恶不死手艺人”已经行不通了,传统器具随着使用群体的萎缩,除了申请非遗别无他路。旁边的大饼油条店是从平桥街浴春池对面搬过来的,大饼和油条还是卖1元。我想偷拍一张,但发现老板娘正紧盯着我的相机,就没好意思抬手。想买一根油条尝尝,但一转念就作罢,年到半百少吃油炸食物。

朝西望,除了路口几个卖菜地摊,清清爽爽。按理说今天周六,7点前此处买菜的卖菜的应该摩肩接踵。远处有坛上BA衣服身影晃动,理解,他们也是为了吃饭、奉命行事。往年此时,春夏之交,本地蚕豆、豌豆大量上市,南门坛上就是新鲜青荚的世界。现在也有,但是很少了。

往西走到箩行街口,左转再右转,一直向西。浴春池继续“房屋整修、暂停营业”,老三星崭新登场,全家福整修即将完工,平桥街路基已能通行。总马桥大街、平桥街西段已经恢复了往日繁荣,只是没有地摊。几家店铺里多了两种商品,瓜菜秧和月季,微月到藤月都有。

转进凌云桥,远远望见鱼婆在做生意。等她找好钱,把照片递给她,她赶紧擦干手,接过照片,一边看一边笑一边问:“你什么时候帮我拍的啊?”我趁机又摁了几下快门。

走到丰乐桥堍,清清爽爽。四丈湾缪家湾口已形成小型菜场,但都是有门面的,摆地摊的不行。蔬菜店安徽老板在帮顾客刨莴笋,手法娴熟、速度飞快,顾客说:“你的刨刀快,我家刨刀没用。”我插嘴:“他的刨刀大,能刨甘蔗皮。”老板听了有点得意,削得更快乐。

往回走到新建路口,头上两家古色古香的店铺关门下闼。想往南走,一转念继续向东,好久没和唐二老板聊天了。君子弄中,原常熟书厅、青年理发店等旧屋都已改造完工。87岁的老皮匠正和一群大义老乡(泥瓦匠)聊得兴高采烈,原来,他老爸是武林高手,120斤重的石锁,脚尖一挑就飞过头顶,轻轻用手接住,然后舞得水泼不进。据大伙说,老大义人都知道。

唐二老板不在。继续向前,从正门走进得意楼,喝茶人很多,烟雾缭绕,来回搜寻,没发现我要送照片的那位老茶客。那是今年1月23日,我知道他家在大湖甸,就托他带几张照片给李王庙的庙祝。被烟熏得难受,从边门走出来,到南新街口吃面。含晖面馆开业七个多月,生意逐渐转好,一是因为市口,二是因为连锁。点了鳝糊大排,特地坐在账台边上,背对着收银员,边吃边听。到我吃完离开,又进来六位顾客,都是点的单浇。宝生老板说,常熟面馆点单浇的顾客多。

君子弄7号外,老伯又在柴壶烧开水。正好逆光,我知道这张盲拍效果很好。问:“一柴壶能烧几瓶开水?”答:“三瓶,那只大点的三瓶半。”问:“一天要烧二三十瓶?”答:“差不多,现在柴好捡,也好烧。”近些年房地产业大发展,装修人家多,废弃的边角木料也多,其中很多是易燃的松木。

君子弄口碰到唐二老板,拎着几袋菜蔬悠闲自在。两个卖菜老太焦急地在招手,喊卖蛋妇女快过来,因为她蹲的地方太显眼,会连累大家一起被赶走。我仔细看看这几个老头老太,基本上都是老面孔。在南门坛上卖菜的分三种,一是老贩子,卖的菜都是批发来的,但都谎称是自家种的,老远路赶来摸两钿。二是自产自销,或者收购乡邻的菜,常年在此蹲点售卖。三是自产自销,偶尔来此摆摊的。前两种人有两个特点,一是备菜数量比较多,二是老油条,不怕管理人员。那个卖生菜的老太就是第一种人,虽然长相可怜,但开口说话那个老辣:“我的生菜从来不洒水的,洒水的话烧香就白烧了。”生菜性轻但叶片紧实,洒水的生菜要比干的生菜重两三成。

刚才缩在老皮匠旁边卖小鱼的男子是第三种人,我觉得他手脚和说话都不太利索,问了两遍才听清是张桥人。凌晨两点就起床,到南湖荡边撒网,捞点小鱼小虾,再骑自行车来南门坛上售卖,东躲西藏不说,还要被无情砍价。丝网上摘下来的小鱼3元一斤,一个老妇秤了2斤,还价5元。我插嘴:“不要还价了,人家也可怜,你看看一斤小鱼要多少条啊!”

转弯看见绍兴老板正在店外,打个招呼、递过照片,他接到手一看,脸上就笑开了花,连声说好。要给我钱,拒绝;要递我烟,谢绝。他乐得连声夸赞:“电视台的人就是好!”还拉来过路老阿姨,给她看他们的合影。我问:“到底好不好?要不要重新拍两张?”他说:“当然好!不要了。”我说:“下次印张大的给你。”他说:“不好意思的啊。”我说:“没关系。你开心就是我开心,看见你开心我也开心了!”

突然,身后传来呵斥声,回头一看,是一个坛上BA在执勤。那几个卖菜的都是前两种人,先连声说“好了好了”,再慢吞吞收拾起摊子,假装惊慌地向外面走,还三步一回头。BA见状破口大骂、脏话连篇。我忍不住劝他:“好了啦,他们摸两钿也不容易。”他转过脸,好像有点委屈地对我说:“我也不容易!”我连忙说:“是的,大家都不容易!”说实话,我不想多管闲事,只讨厌粗话连篇。

回程骑过仓巷,大饼油条店又是大门紧闭。正好旁边楼里出来一位老阿姨,我就向她打听。她说:“唉!问的人啊许许多多。他们回家过年,为什么不在门上贴张纸,留个电话呢!”没想到这家破烂小店,惦记的人还真不少。

骑过泰安街,想到今天是常熟城解放70周年纪念日。那天下午,朱英队长(大名鼎鼎的朱阿伯)率领苏常昆太武工队从梅李出发,分水陆两路到总管庙场(今海虞桥北堍)集中,然后整队走过泰安街,进宾汤门(大东门)入常熟城。

二十二、2019年5月5日

一早5点半骑到花园浜,停好车走进去,发现竟然没有卖菜农民。赶紧回身取车,再骑到君子弄东口、丰乐桥堍,也一样清清爽爽。坛上BA还没上班,不可能管得太早啊。再骑回花园浜,看见一辆城乡公交进站,下来几个拎着蛇皮袋的老伯、老阿姨,原来是我来得太早了。

明天立夏,常熟民俗要吃时令蚕豆和咸鸭蛋,因此新鲜蚕豆很受欢迎。我绕着小庙场转了一圈,卖蚕豆的人有十几个,蚕豆品质都很新鲜,大白豆居多。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他们靠人力,拎一袋最多二、三十斤。一斤蚕豆卖2元,一袋蚕豆换50元左右,摸点零花钱而已。

福民医院对面,两个卖鱼老伯在跟一个顾客大声讨价还价,百十条半尺长的小鲫鱼,最终80元成交。然后,老伯酸溜溜地说:“你拿回去红烧好(想想为啥要红烧),就能卖5块钱一条。”顾客是做快餐生意的新常熟人:“怎么可能,最多3块。”我从来不买这种鱼,因为不放心天然水质。

见老伯的盆子里有4粒大田螺,就想买回家放在鱼池里,问价,答:“10块。”我说:“你发烧说胡话吧,一百多条鲫鱼卖80块,4粒田螺要10块钱,你是不是专门欺负常熟人啊!我买回去是放在鱼池里净水的。”老伯一愣,朝我望了望:“5块。”算了,拿下吧。为什么要买他的田螺,因为新鲜,水产摊位上的田螺都是外地运来的,由于出水时间太长,养不活。

南门坛上兜了圈,全家福和五金公司翻建都基本完成,具备招商条件。走进得意楼拍了几张,喝茶、吃面顾客都不多,可能是因为天热了。

花园浜口水果店原址昨天新开君子弄面馆,比常熟其他面馆便宜1元,试营业期间还有优惠活动。这样定位适合南门坛上消费层次。等在南门坛上转过一圈出来,就进去试吃,老规矩,炒鳝糊加大排,宽汤硬面。综合评价,环境5分,服务4.5分,面4分,总体算可以吃。

边吃边听两个老伯吹半个世纪前的常熟往事,又大吃一惊,原来当年的好汉不止陆尹一老师,但具体事迹只能听听,不能写出来。其中一个老伯见我面熟,就问:“你是不是经常来坛上拍照的?”当然是。又问:“这碗面怎么样?”我左右顾盼了一下,问:“你是老板?”答:“不是。”我就摇摇头。他又问:“你怎么要吃鳝糊?”我说:“在新开面馆我都点鳝糊加大排。”他连连摇头,我奇怪了:“那你吃什么浇头?”他扬了扬手里的小票,说:“我只吃鳝背。”我奇怪了:“为什么?”他轻声说:“鳝糊都是死黄鳝划的,而鳝背必须活杀黄鳝,否则看得出来的。”一口老血,朝他翘翘大拇指,没意思跟此类老伯理论。

隔着大玻璃窗看见卖黄鳝老伯,他是常年混在南门坛上的老贩子,也多次出现在我照片中,今天他除了卖甲鱼、黄鳝,竟然还有一条乌梢蛇!凑上去偷拍了两张,他问:“要不要(蛇)?”我随口说道:“太小了。”他竟然说:“我车箱里还有一条大的,要不要?”被他将了一军,我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算是还过价了,不买的可能被埋汰,常来常往常见面,不好意思。

说老实话,我是想买条蛇。前几天热毒攻心都发到了脸上,嘴角、鼻下、面颊上一大片血痂,不知道的人乍一看,还以为我是挨揍了。蛇性清热解毒,常熟人认为吃蛇能凉血,对皮肤有好处。这些年在南门坛上只拍到过一次卖蛇,因此我很想拍他当场杀蛇,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他见我心动,就快速收起几个盆子,放到身后电瓶车踏板上,勾引我:“来呢,便宜点好了。”然后推起车就往弄堂里钻,我犹豫了一下,竟然跟他去了。这就是老做生意的门槛,他发现了我的心理活动。转念一想,乌梢蛇不属于保护动物,现在已经大量人工养殖,可能他的蛇是从养殖场收来的。来到三弄转弯处,他停好电瓶车,警惕地左右顾盼了几下,然后从后备箱里取出一个网袋,从网袋里抓出一条乌梢蛇。真的是乌梢蛇,但看上去还是不太大。他开价“150”,我还价“100”,成交。

他从盆抓起一把剪刀,开始剥蛇皮。我赶紧制止:“你没有铜片或者碎碗片?”他大眼迷茫,对我摇摇头。据说常熟人传统,杀蛇不能碰铁器,但实际上没道理,从年前在苏州枣市街,就看见苏州人操剪刀杀蛇。他用剪刀的动作不太麻利,我说:“以前大个子安徽人水平好,一条蛇三下五去二就搞定。”他说:“小*啊,前年看叉麻将中风走了。”他们是同行,都在南门坛上贩卖水产谋生。我故意问他:“这条蛇是你捉的吗?”他也老实:“收的。”我又问:“卖不掉怎么办?”他说:“没关系,起码能养半个月。我有几个老客户的电话,实在卖不掉就打电话给他们,最多便宜点。”

二十三、2019年6月16日

大清早骑到花园浜,停好自行车,一路拍进去。路口君子弄面馆前摆着易拉宝,宣传主题是做健康面,每天有特价面,会员充值大回馈、每周免费吃面一天。新开业才一个多月,隔着大玻璃窗望见店堂里只有一个顾客,这种架势,作孽!

面馆前人行道上,有个卖菜老伯说自己是“何市人”。我一听口音就是,因为我有好多何市同学、同事、朋友。他又说:“水沥瓜只有东乡有。”这话夸张了,我在杨园张桥都吃过水沥瓜,还有差不多的田鸡瓜。旁边有个买菜老伯开始抬杠:“何市哪能是东乡呢?”卖菜老伯:“何市在常熟最东面,再过去就是太仓了,哪能不是东乡呢?”买菜老伯马上拉高声调:“我一世人生走南闯北,常熟乡下哪里没有去过,何市哪能会是东乡!”

买菜老伯突然回过头来,见我拎着相机,就问:“你说说看,何市啊是东乡?”我说:“不是不是,太仓往西就是何市。”他顿时觉得腰板硬了很多,转过头、神气活现地对卖菜老伯说:“你看你看,人家拍照老师傅也说不是的。”卖菜老伯朝我眨眨眼,我朝他微微吐了吐舌头,他就朝我笑了,心照不宣。买菜老伯和吃“鳝背面”老伯是同路人,明明不懂还装懂,一张嘴巴凶得出奇。此类常熟老伯无法理喻,实际中遇到能说就说几句,怕戳戗就赶紧绕行。

得意楼生意越来越惨淡,老板在想尽办法大酬宾,喝茶仍旧5元一位,所有菜品和烧浇面一律五折,爆鱼面5元、排骨面6元、鳝丝面10元。只不过有顾客反馈:“面确实便宜,但是不好吃。”上周我又硬着头皮进去吃了一碗鳝糊大排面,只要17元,但是说老实话,味道确实不好,如果不是为了拍照,我是不好意思进去吃面的。为了生存,二十多天前老板跟招商部顶过牛,店内贴满一则搞笑通知:“经招商部批评,便民大食堂拉低得意楼形象,故停止经营。免费喝茶没有消费能力,故停止供应,10元/位最低消费,禁止打牌!”

见老三星门开着,就走进去、上二楼拍了几张,楼板、楼梯、梁柱全实木,造价不菲。取了自行车,经南三里桥骑到上塘街南端,有朋友需要最新的永济桥照片。那一片已经拆成废墟,杂树丛生、蚊虫飞舞。

有一男子在老米厂码头上钓鱼,坐凳底下点着蚊香。我先站在他背后看了会儿,再搭讪。“看你像文化人,蹩脚香烟就不请你了。”他抽出支烟,自己点上。他看上去比我年长一点,在某单位做BA,很健谈,钓鱼是消磨时间,因为其他活动都要花钱,比如打麻将。每月只赚那一点点钱,要交养老保险,还要交老婆家用,上有老下有小,没本事赚大钱就只能省,除了每天一包香烟实在戒不掉。上夜班能睡觉,他早晨下班后就来钓鱼。如果上白班,他就下班后来,钓到晚上八、九点钟回家再休息。没有大鱼,钓起来的绝大多数是小鱼,又扔回了河里。我说:“你这是在调戏鱼。”他说:“我也在被别人调戏。”我感觉到脚踝处在被疯狂叮咬,赶紧和他打了个招呼,去拍永济桥。

这些年遇到很多人,有故事的、有触动的,相当多。像这个男子,一个人想穿了就这么一回事,来世界上兜一圈是任务。得意楼安徽老板,在上海有牙科诊所和水果店。得意楼装修花了六十万,现在亏本也转让不掉。老板娘亲自帮忙,两个厨师是自己人,还用了两个临时工,能混一天是一天。

今天运动量大,晚饭吃得又少,8点刚过就觉得肚子咕咕叫了。正巧老友打电话来喊吃夜宵,真是“好困有人送枕头”。第一个电话拒绝,第二个电话为难,第三个电话答应。说实话,这是进入新世纪我在常熟吃的第二次夜宵,因为我相信常熟老话,“多吃半夜饭、少吃年夜饭”。

乘上109路公交,准备坐到汽车南站,再走过去。有乘客认识女司机,听他们聊了一路。乘客:“想想嫩女人家,开部大车呀碰真个!”司机:“是呀!一日到夜手不空(方向盘、挂档)、脚不停(油门、刹车),还要看好西忒横道线两头啊有人!”乘客:“个么一日天下来一个人精疲力尽哉?”司机:“哪能否是个唊!等一歇回到屋里,往沙发里一躺,一动也不想动。”乘客:“个么嫩笃老公脾气倒蛮好个?”司机:“他啊!外头赚不着铜钿,只好屋里多做点。”乘客:“还有三年退休?”司机:“嗯,熬出头快哉。”这年月,谁都不容易!

赶到招商北路新疆餐厅,老友安排给我五串羊肉串、两个羊肉烤馕、三瓶啤酒(新疆餐厅只禁烈酒)。酒和肉都可以,烤馕申明最多吃一个。“还有一个带回去明天早饭”,老友命令。这一桌人除了老友都是新朋友,还好我天生自来熟,酒量也还行。他们从晚饭开始吃的,到现在都有点舌头大了。

一圈酒敬过,我就静静听他们海阔天空。耳朵特别灵,又听到了隔壁桌四个小海龟、省中同学在聚餐。其中一个人的一句话把我勾过去的,他长叹一声:“生活不易啊!”年龄只有我一半,却发出如此感叹,我的好奇心上来了。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现在的90后真不得了!他们从国外聊到国内,从教育、就业、创业、经济聊到郑志,都有非常独到的见解。尤其是对澳洲股市、美国股市、大A股的看法,我自愧弗如。

国内顶尖玉器专家、长沙玉友老牛哥曾说过:“最近感觉这个社会正在步入90后创业的新时代。这些年轻人,与50、60、70后完全不一样,与80后也大不相同。有着全新的思维,有着敏锐的嗅觉,有着超大的格局,有着细密的计划,有着精准的合作。”老牛哥言之有理,确实如此。

这顿夜宵值了,虽然感觉又吃撑了,踱步回家,消食。走到花园浜新建小游园,见有个新常熟男在开直播,五音不全但深情卖力。走过去,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等到他休息,我问:“为什么不去亮山工程?”他答:“那里人太多。”又问:“做直播收入怎么样?”他答:“靠这个要饿死的。”继续问:“觉得(做直播)有点像讨饭啊?”他答:“就是讨饭!几十万人在做这个,哪来那么多老板打赏。不过传统讨饭要去人多的地方,现在网络讨饭只要有手机就行。”凑过去看他的手机屏幕,他的直播间里只有七个看客。真心不容易!

二十四、2019年6月24日

早晨走过小庙场,见渔网店旁有老农卖蔬菜,几根歪歪扭扭的老黄瓜,黄色多、绿色少。我赞了一声,被绍兴老板听到了,他马上拉住我,要送两根黄瓜给我。如今想在南门坛上摆地摊卖蔬菜,最安全是借一角店面,因此绍兴老板有权送黄瓜,他要谢意我上次送他照片。

我连忙推辞、道谢、闪人。边走边得意:早起的鸟儿有食吃、乖巧的人儿有食吃。从小到大,我一直有“野食”吃,我不馋,但就是有人经常送东西给我吃。小时候是因为聪明、可爱,那长大后呢?突然发现常熟人对这个“野”字的多种定义,简直妙不可言。

前天晚饭后遛到南门坛上,新建路两侧新店面都熄灯了。转过弯,见酒吧外摆着两张桌子,几个年轻男女在喝茶、打牌,里面只有音乐和灯光,没人。旁边的广式快餐店门口,聚着几个老阿姨在叽叽喳喳。凑上去一看,是老板在推销最后几个钵仔糕,5元3个、10元8个。老阿姨的意思,是让他再便宜点。我掏出10元纸币,从后面递了过去,老板接过,把盘子里的钵仔糕都给了我,9个。

等老阿姨们散去,我走进店里,三开间门面、一间进深,两间店堂、一间制作。年轻广东老板朝我摇摇头:“已经便宜了,还要更便宜?”我笑着说:“南门坛上就这消费水平。”他的本专业是机电智能控制,因此给烤箱、蒸箱增加了自制的电子温控仪,这样就能制作出更高品质的广式点心和甜品。“我能把温度控制在2度以内。”他自豪地说。

这时,走进来一个正装男子,自我介绍是平望酱品公司营销副总,下午去沙家浜景区送货后,顺路来城区和南门坛上考察。他正好有很多疑问,恰巧遇到了我这个常熟老百晓。他的问题主要是:“听说平望辣酱和酱菜吗?在南门坛上开专卖店行吗?”现在的平望调料酱品有限公司,是几个有想法的人,几年前接手濒临倒闭的老厂,改造升级而来的,品种质量上台阶后,亟需扩展销售市场。

我讲述的大意:平望辣酱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随藏书羊肉进入常熟的,现在常熟羊肉面店中被吃掉的辣酱,平望辣酱占三分之一;平望辣酱的口味是鲜辣,而现在重口味人群越来越多,同理桐乡榨菜远不及涪陵榨菜;出了苏州大市知道平望的人很少,小镇出品“中华老字号”早已泛滥,要脱颖而出比较难;平望酱品只有极少品种在常熟菜场调味摊上有卖,新品种的价位无法在菜场立足,而超市又是恒顺、三和四美的地盘;在风景区扩展销售网点是正确的,因为游客舍得花钱,而南门坛上……

广东老板凑上来:“是啊是啊!我是稀里糊涂钻进草堆湿了头,没法撤退了。”见我们聊得起劲,他就现做了两杯姜撞奶,送给我们品尝。实在推辞不过,只能道谢,下次再来买他的钵仔糕,或请朋友来喝广式姜撞奶。一定温度的高脂牛奶,调和进鲜榨的老姜汁,味道真的很好。

我估计唠叨了半个多小时,平望副总听得一愣一愣,最后他说:“我明白了,您稍等。”他跑了出去,很快回来,手里拿了两瓶产品,牛肉辣酱和蜜糖青瓜。这两件“野食”我吃得安心,因为是劳动所得,虽然只是空耍嘴皮。

回程走到花园浜口,听见君子弄面馆楼上茶室传来歌声。不知不觉,虞城各处新开了几家这样的茶室,喝茶十元,唱歌免费,吧台点歌,轮流献艺,经济实惠。听那嘹亮的歌声,能感觉出中年表演男热爱歌唱,以前肯定是钱柜等KTV常客。简单想想,经济大好后消费就升级,进夜总会唱的人就多。可现在进茶室唱的人多了(茶室也多了),难道是消费衰退了?

今天主要是来拍三层楼药膳房开业,时间还早,但门口已经布置好花篮、条幅等贺仪,君子弄太窄、24-70镜头广角不够,没法拍全盛大喜庆的门面。看店外易拉宝宣传,最低消费198元/位,高档消费598元/位,上不封顶(可预约私人定制)。三层楼药膳房定位是文化会所、传播知识,符合南门坛上规划方向,是优质招商项目,因此历史文化街区保护发展有限公司的祝贺条幅摆在最中间。

相比之下,得意楼的低价路线在越走越窄、顾客越来越少。店堂内外贴满广告,烧浇面充值一百送一百,再送98元茶具一套;美团套餐团购价,四只菜一碗面只要98.9元,再送面值10元的面券10张。听说老板辞退了大部分员工,自己和家人顶上,他的想法应该是千方百计吸引顾客进来消费,就能把生意坚持做下去,熬过最困难的时期就前途光明了。

三层楼一次最低消费,能在得意楼吃一个月烧浇面,档次差距太大,也太无奈。原第二百货原址新建的小广场已现雏形,2018年国庆开业的得意楼,今年5月初开业的花园浜口君子弄面馆,一个月前开业的新丰乐菜场外虞居面馆,目前境况都有点凄凉,不知道哪家能熬到社稷坛建成。

相关链接: 南门坛上系列图文索引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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