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亥:我的母亲是救赎的飞船
母亲在病床上
病床上的母亲,有一种空和轻
就像一个说过再见还站在
机场那片美丽而安静的道别区的人
在分手和起飞之间。
母亲在病床上。
她生命中所有过往都成为此刻
就像门前的空瓶子
这些空瓶子还会以色彩缤纷的标签
显示曾经充满它的欢乐和悲哀。
她的遗言是:“把花从屋里拿出去。”
在去世的七天前她说了这句话,
跟着,她把自己关闭了七天,
就像七天的哀悼。
但即使是她的死亡也在她房间里营造了
一种温暖的家常气氛
用她熟睡的脸和放着汤匙的茶杯
用毛巾、书和眼镜,
还有她搁在毯子上的手,就是
这只手,曾在我童年时抚摸过我的额头。
此刻她在呼吸
此刻她在安静地呼吸,我说。不,她的
身体在尖叫,由于巨大的痛苦,医生说。
他征求我同意
把结婚戒指从她指头上取下
因为手指浮肿得厉害。我以痛苦
的名义,以我父亲的名义表示了同意,
父亲一生从未离开过她。我们不停地转动着戒指
就像转动童话中的魔戒,但是
取不下来,它也没有发挥
魔力。医生问我是否同意切开
戒指,接着他便小心翼翼地用温柔的钳子
切断了戒指。
此刻她在大笑,练习着彼岸的笑
此刻她在痛哭,断绝了她自己
在此岸的痛哭。
她护照上的照片,拍摄于很多年前。
她来到以色列的国土后,再也
没有出过国。而死亡证书
不需要照片。
母亲死于五旬节
母亲死于五旬节,在数算俄梅珥节2
结束的时候。
她大哥死于1916年,在战争中阵亡。
1948年我也差点在战争中阵亡,而我的母亲死于1983年。
人人都死于某种计数结束的时候,或长,或短,
每个在战争中倒下的人,都值得
拥有花圈、纪念仪式、官方慰问信。
当我站在我母亲墓边
感觉就像我在敬礼,
坚硬的祈祷文就像礼炮
射入明亮的夏日天空。
我们把她葬在桑赫德里亚,就在我父亲的墓地旁,
我们早就为她留好了一个位置
就像人们在巴士或影院做的那样:
我们摆放了鲜花和小石头,为的是再也不会
有人占了她的位置。
(二十年前,墓地
在边境上,面对着敌方的阵地。
墓碑能很好地防御坦克。)
但当我还是孩子时,这里有座植物园,
有各种各样的植物和旧木头做的标牌
标牌上面写着一些希伯来和拉丁名字:
玫瑰,地中海鼠尾草,
普通的尖叫,簇状的悲叹,
一年一度的悲叹,年年岁岁的伤痛,
深红色的纪念,甜蜜的纪念,
纪念,忘却。
现在她去了下面
现在她去了下面,入土了,
现在她与电话线、电缆线
净水管、污水管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现在她去了下面,到更下面的地方去了,
更下以下,所有这些
流动的理由都住在那儿,
现在她在石头和地下水所在的地质层
那里掌控着战争的动机和历史的缘起
掌控着不同人种未来的命运,甚至掌控着
尚未出生之人的未来命运。
我的母亲是救赎的飞船,
她把大地变成
真正的天空。
唯一的门
她从那扇唯一的门离开
所有死者都从那扇门离开这个世界。
那是唯一的门
通过那扇门我们进入了这个世界。
而她的新姓氏
就像他们所有人的新姓氏:
奥福布勒斯德麦默里。
从现在到复活那天,她的全名是:
芙丽达·奥福布勒斯德麦默里
一周年忌辰
我母亲远离耶路撒冷的一周年忌辰
在加拿大西部的绿岛中。
忘记之水和记忆之水
在海岸交汇,
潮汐也持续涌动,
持续而永恒的生命。
一只鹰在头顶绕着圈子,就像一个寂寞的灵魂,
而我的母亲从未见过鹰。
在与我一起祭奠的众树和众云之下,
我念着祈祷文
一个人可以在任何地方念祈祷文
即使在死者复活之后。
哪怕母亲可能会坐在桌子对面,
小个子、弯着腰,我还是会在她眼前
悼念她的死,冲着她耳朵念祈祷文。
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2000),以色列当代诗人,“帕马奇一代”代表人物。其主要作品有诗集《现在及他日》、《此刻在风暴中》、《开·闭·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