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油花漂远了（父亲的往昔及我的来处）

按：用了整整一天多的时间，这个标题下，我写了一万多字。这算多的，但他的一生，他之于我的点点滴滴，这依然只是九牛一毛。此版，我删成了四千多字，因为我不想让它太长，而许多东西，都只属于我。发出此文，是表达一份情愫，也愿诸君以此为镜，活好当下和以后。谨此。

父亲读中学的时候，他们的校长曾当着许多学生的面说他是油花，说他是米汤里的油花，漂在上面，其他人都沉在底下。我们母子常常以此来调侃，他总是哈哈一笑。他的一生，一以贯之的身份都是农民，而他被村民们记住的身份却是村电工，后来短暂做过一段灌区的水管员。终其一生，他都没有扎进到农民的身份和生活于斯的村庄里，漂在上面，俯视乡村，俯视村人村事。活着的时候，他赢得了村人的尊敬、模仿和嫉妒，死去之后，又引发无尽的惋惜。最后，他以酒后的状态，在那个满月之夜，掉落那条渠道，漂了好远，漂完了他的一生。

四月十六日，是他的忌日，阴历，因为乡俗重阴历，但阳历的5月24日如同它一起，都深深地錾刻在我的心底。我原本以为，我会永远记得他，永远记住这个日子，可是，就在几天前，直到十点多，我才记起，对照阴历，果然是，而那天，我不太忙。我突然间觉得，过了十五年之后，我真的快要把他忘记了。

与他有关的文字，我写过那么多，它们承载了我的思念，也让我收获了许多。《高原遥望》里，我把不十分好的《那年牡丹花开》放在了起首第一篇。《路向远方》里，扉页上，我写下：“谨以此书，祭奠远方故乡的一抔寂寞黄土…… ” 然而，关于他的事，还有好多，我还没有写出来。我该要抓紧写出来了，以为人之子的名义，也以他在我人生中永远树立起的灯塔的意义和价值。不然，那朵油花就真的漂远了。

01

我的家庭，祖上是属于亦农亦商的类型，有一位太爷爷到过新疆，做过农场场长，早早去世。还有一个，死在张掖，是我爷爷拉回的遗体。到爷爷一代，他是长子，1932年生人，读过四年书，后来去了城里的店铺当学徒，解放后，公私合营，他后来做过商店主任，入了党。后来的困难时期，响应国家号召，回乡务农。

父亲是长子，1952年生人，大约是1971年他高中毕业，没有高考了，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却被人告了，理由是我爷爷的党员关系有问题，后来得知，实情是一位同名不同姓的同事转组织关系时，他被错转出去了。后来，名额落到另一位村人头上，上了州上的师范，毕业后当了老师。

后来，他就在家务农了，期间做过人口普查员、民兵连长之类的，还曾和村人去兰州贩过瓜。后来，村里通电，他就当了电工，这大概是1974年的事，再后来，结婚成家。恢复高考后曾去考过，没考上，之后没再考，因为电工的工作，在村里算是一件体面的差事。

02

电工的工作，他干了近二十年。那个年头，乡里来人抄表算电费，在我家或者他搭档家，每次必招待，杀一只鸡，或者煮一锅肉，烟酒其他若干。因为抄表、算账有一些可以做文章处，他曾说招待的那些钱，是人家笔头上带来的。

之后，他们挨家挨户抄表算细账，能管住偷电等，村民们的电价就不会太高，当然，他们的工资应该也是计算进去了的。村人不能用电炉，我家却有，用来烧水，还很早就用上电锅。家里的条件，在村里属于偏上，瓦房、电视机之类，都是村里第一批，他们还常常接济亲戚们。我小时候，有一次买组合柜，是晚上拉回来的，就是怕村人羡慕嫉妒。后来，乡上成立了一个电力管理站，他做了出纳，脱产不抄表不收电费了。

再后来，大约是1992年，因为村人的羡慕嫉妒恨，他被逼宫，生气，电工就不当了，成了纯粹的农民。不久后，农村电网改造开始，他便成其中干活，大约算技术工。再之后，他卖过菜，茄子辣椒大蒜之类的，自行车后捎架挎个筐子，装在里面买。也曾外出去建筑工地打工干活，又去一家奶牛场看门，再后来，又做了水管站的水管员，然后，2005年的那晚，喝酒之后，骑自行车回家，跌入渠中，一生终结。

无论是电工生涯，或者其他，他总是昂着头背着手走路的，和村人们的礼貌是恰当的，但他依然是漂在上面，一副超然于外的样子。

03

我记忆中，农活不忙的时候，晚上做饭，厨房明亮，母亲擀面，他烧火，哥哥切菜，我剥葱摘菜，一家人谈笑风生，如今想来，人间天伦，也不过如此。后来的时候，我和哥哥参与不多，但他俩一个烧火一个做饭，却基本是常态。

农村的生活，农民的身份，他永远是扎不进去的，所以农活的事，都是母亲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母亲干活风风火火，他却是慢条斯理的。割麦子的时候，母亲总是一骑绝尘，身后狼藉，而他，远远落后，割下的麦子和身后的麦地，整齐干净。我和哥哥，则是到处穿插。

清楚的记得，曾经割麦子热火朝天的时候，中午近一点的时候，我们兄弟在他带领下扔下镰刀往家跑。为了回去听评书去，刘兰芳讲的北宋的杨家将或者呼家将的故事。半个小时听完，再回到地里割麦子。那台收音机，是他和大姨夫一起去买盖房子的椽子时买的，椽子没看上，一人背一台收音机回来。

04

后来的2000年和2003年，我们兄弟先后上大学，哥哥在西安，是村里的第一个本科生，我去了长沙，那些年在他头上的雾霾，因为这些事，一下子就晴朗了。

感谢他给我的那个难得的环境，和祖上一以贯之的重教之风，让我这半生里几乎没有过自卑。那年我以高考成绩倒数第一进入班里，还坚定认为自己是明珠暗投了的，虽然那些两湖山东等地的同学成绩动辄超我好几十分甚至近百分。

在写给他的家信里，我说长沙不过是一个省会，湖南农业大学也不过是一所大学，后面都用了而已。而他在随后的回信里引了这些话，让我确定，我确实曾说过。他写道：你甚至认为长沙也不过是一个省城而已，农大也只能是一所大学而已，只要有大志，有自强和自立的勇气，何愁这所学校出不了人才，成不了栋梁，关键在你自己，自己的决心和信心，除了北大清华，农大照样可以龙腾凤飞，彗星升空。或许认为现在不太理想，而从长远来说，正是一个亮丽的起点。

谁能知道，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他正在那家奶牛场守大门，同事对他的评价是老实人，一个张扬自我清高如云的人，竟然被人认为是个老实人了，谁能想到。我想，他的内心是有期待的，所以，身边的那些事，并不能入他眼，动他心，他依然是漂着的。

而这封信，是他写给我的唯一的一封信，小叔代寄。他们的书写都潇洒，父辈如斯，我是感到骄傲的。

05

我不确定，那年我要是不知道有一个叫做湘潭活鱼馆的饭店，我没有在那里打过工，不知道那个叫刘姓师兄和他的故事，他的晚景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因为在那的打工生涯，了解了刘师兄以在校生身份做饭店老板，由他父母和哥哥经营。当时，我心中一动。后来，曾和长兄说过此事。那年他毕业工作，那家煤矿给了一笔安家费，加上那会他工资挺高，这笔钱中的一大部分，基本上就处于闲置状态了。

然后，在他的支持下，我就启动了这个计划，那是2004年秋季学期，走访调查过很多饭馆后，选了一个店，签下合同，转让费4800，先付了2500，剩下的说好年后开学后付清。

放假回家之后，便和家里商量这事，他和母亲，从刚开始的不反对到后来的越来越担心，再到坚决反对，担心风险，而我和长兄，觉得此事可行的，顶多不行了及时止损，也不会损失太多，而且我在兴头上，岂肯轻易罢休。于是，他到处找人商量，最终，犹豫和担心占据了上风，计划夭折，我也只能徒唤奈何，而他不时满脸忧郁，母亲甚至于泪下。激动之时，我说过钱留着买棺材板之类的话，原本预想的是他会骂一句，结果他竟没有骂，默默以对，我顿时觉得话太重了。

到后来他匆匆故去，我永远都没有了忏悔的机会，回想起他当时失望和伤心的眼神，我无比悔恨，直到十五年后的今天，我才敢写出来给人看，依然满怀悔恨与忐忑。

06

年刚过完，哥哥就去上班了，那天，是母亲送他去市里，第二天坐车回单位。早上，我和他送他们走了，回家一转眼，他不见了，半晌回来，问他去哪儿了，他说走到时候感觉没话说了，走了又感觉有好多话想说，然后竟哭了。我不禁诧异，突然发现，他面目黧黑了许多，身体也有些发胖，臃肿邋遢，与此前的形象竟相去甚远了。

然后，我返校就学了。那家饭馆以亏800元转让费的代价转出，宣告了结。

后来，5月份的时候，接到家里电话，回去后才知道，他已故去。

……

07

他就这么去了，我陪着去火化，然后捧回骨灰。我却没能看最后一眼，因为他在那条渠道里漂了好远，一路经过了许多处跌水、斗口，家里人没让我看，我亦不敢想象那会是怎么一具伤痕累累的躯体。最后，没能看见他哪怕一寸的皮肤，未曾触摸过他任何的冰冷，他就这样去了。那些晚上，总是梦见他，然后给他说他故去了的事，仿佛活着的他和死去了的他，分明就是两个人，常常半夜里哭起，一直哭醒，一直哭很久。

后来，刚刚参加工作的长兄，就担负起了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此后的事，顿失依靠的我们，慌乱失措，一些事上，他的草率武断处置，让我们面对了许多不堪，让我对他满怀意见，但是无论如何，他长兄如父待我，倾尽全力，我即便不能少弟如子般回馈，终归是没有挑剔和埋怨的权力的，这辈子永远都没有。这是我行文至此，才想明白的道理。

08

我总觉得他的一生不该这样结束，然而，它就是这样结束了。回想往昔种种，我坚定地认为，小富即安的生活，羁绊住了他的进取之心，如果生命里多些艰难，他一定会遇挫而奋。作为人子，我无法希望生活给他以艰难凉薄，为了我后来的炫耀与虚荣等。但终究，这些都是假设。而且，他的圈子里，他也算赢尽荣耀，虽然只是在那个乡村，终究，那个时代和命运，给他的天地，就是那么大。油花一样的存在，他保持了一生，直到他生命的终结。

回想起这多年来的历程，在我，有父兄的庇佑，并没有在金钱面前低过头，失过尊严，但他们是低过也失过的。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被人呵护，挺直过脊梁，脊梁就能立起来，此后的风雨，我自当只身面对，挺身面对，有他们的精神在，何惧何忧。

记得有一次，他对我和哥哥说：“待到山花烂漫时，我就在丛中笑。”这是陆放翁《卜算子·咏梅》里的句子，他改成第一人称，便成了给儿子们的期许。如今，我也活过半生，他已故去十五年了，但是，他虽以农人之身，仍足以作为我此后人生的灯塔，照亮我前行的路途。在这座灯塔照耀下，在祖辈们陈陈相因次第竖起的灯塔前面，为子弟们铺就了一条光明之路，这便是一个家族的前进之路，凝一二而为万千，便是一个国家的前进之路，家脉昌达，国脉便能畅远。

突然间，我明白了，人为什么要向善，要奋起，要有所坚守，因为我们需要积淀，需要做好一条铁索上自己的那一环，这样，才能打成一条长长的铁索，等待质变，成就大桥，天堑变通途。即便我们不是其中一环，只是锤炼这些铁索过程中的一段木头，一块炭，自己化成了灰烬，但为大桥贯通而做了贡献，也值得。

谨祭，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