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牛人胆敢批评苏轼欧阳修,并指责《晋书》对司马氏曲笔回护
导读:王鸣盛指出,晋人所修国史对司马懿作战有夸饰,尚不为怪,“ 今《 晋书》成于唐(朝)人,而犹仍其曲笔, 不加删改”就更要受责备了。
18世纪中期至19世纪前期盛行的乾嘉朴学, 是我国学术文化在特殊条件下出现的一次繁荣。王鸣盛 (1722—1797年) ,清史学家,官侍读学士、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光禄寺卿。乾隆二十八年(1763)42岁时以老母去世,从此辞官在家。所著《十七史商榷》一百卷,历来公认是朴学家的一部名著。王氏不少富有思想性的议论和创见,每每使近代学者获得有益的启迪, 一二百年后仍被视为有价值的研究课题。
动画《游子吟》就是以王鸣盛的真实故事改编
王鸣盛用比较《三国志》 和 《晋书》 有关内容的方法, 指责《 晋书》对司马氏曲笔回护。 他举出《晋书》载太和四年(230年)司马懿对蜀进兵,“ (诸葛)亮望尘而遁”, 又称 “ (诸葛)亮宵遁, 追击,破之,俘斩万计”。
而据 《三国志· 魏志·明帝纪》载,太和四年之役“ 大雨……诏 ( 曹) 真等班师”。《 三国志·蜀志·后主传》 载, 建兴八年 (即魏太和四年) 之役,“ 大雨道绝, (曹) 真等皆还”。证明《 晋书》 所述乃是为了美化司马懿而有意矫饰。
王鸣盛进而分析当时双方情势:“ 彼时,亮正大举北伐, 虽马谡小挫于街亭,而斩王双, 走郭淮, 遂平武都、阴平二郡,安得被魏俘斩万计邪? 懿从不敢与亮交锋,屡次相持,总以按兵不动为长策。”可见击破大胜云云, 显属晋人夸词。
王氏进而指出:晋人所修国史对司马懿作战有夸饰,尚不为怪,“ 今《 晋书》成于唐(朝)人,而犹仍其曲笔, 不加删改”,就更要受责备了。
司马懿发动高平陵政变
他还批评 《晋书》在记载司马氏与曹魏政权关系时也有不少回护。如 《宣帝纪》云:“正始九年,(曹)爽、(何)晏谓帝(司马懿)病笃。遂有无君之心, 与黄门张当密谋,图危社稷。”当时是曹魏政权,却说曹爽、何晏 “有无君之心”,这是为了掩盖司马氏代魏。 王鸣盛反驳说:“此马图曹,非曹图马!即或有谋,亦但欲危懿耳,非欲危社稷也!”
宋明时期出现了大量所谓 “史论”“史评”,它们跟 《史记》《汉书》 等在篇后论赞,对人物或事件做画龙点睛式的评论不同, 也跟 《过秦论》 等篇高瞻远瞩论述历史时势有别。这类 “史论”由宋人开其先,论史专重所谓义理、道德,只取史实的某一点而横生议论,借题发挥。
譬如苏轼在文学上有很高成就,但所写的一些史论却不去分析事件的原委, 只拈出其中某一点铺陈己说。 他写的《六国论》并不论及秦国商鞅变法加强了国力, 奠定了统一的基础, 不论及秦与六国运用 “ 合纵”“ 连横” 策略的得失成败, 也不论及当时已出现的倾向统一的历史趋势, 而只讲六国养士风气之盛, 因士人 “ 各安其处”,才使六国得以“ 久存”。全文的立意是为劝说北宋统治者优遇士人,对于人们认识六国时期的历史并无帮助。
苏轼所写的《 贾谊论》, 并不论及贾谊卓越的历史眼光和匡救时弊的进步主张, 也不论及当时旧臣对他的排斥,而是借贾谊 “ 不能自用其力” 立论, 力陈士人应该讲“ 忍” 和“ 待”, 以等待统治者的重用。
贾谊(前200—前168),少有才名,汉文帝时任博士,抑郁而亡,时仅33岁
宋明两代还有为数不少的 “史论”专书接踵出现。 如宋胡寅撰 《读史管见》, 宣扬理学家 “存天理,遏人欲,崇王道,贱霸功” 的伦理观念,不顾历史时势, 专凭主观臆断评论历史, 早被王应麟讥为“但就一事诋斥,不究其事之始终”。 又如明唐顺之撰 《两汉解疑》《 两晋解疑》,议论专欲与前人不同,务求标立异说、新奇胜人,如 “贾充” 条中,称秦桧有“息民之功”。这类著作至明代大有泛滥之势,流弊极大。
宋明时期因理学盛行而滋生了主观空疏的恶劣学风, 在史学范围的表现则是, 或从主观臆测解释历史, 极尽穿凿附会之能事, 或模仿 “圣人《春秋》 笔法”, 对史事大加褒贬。
王鸣盛对这种气习痛加贬斥,他说:宋人“略通文义, 便想著作传世,一涉史事, 便欲法圣人笔削”;“动辄妄为大言,高自位置,蔑弃前人, 而胸驰臆断, 其实但可欺庸人耳!”王鸣盛竭力反对的 “ 横生意见, 驰骋议论” 正是针对宋明人离开史实本末的空论而发的。
纪昀(1724—1805年),字晓岚,曾任《四库全书》总纂官
由于王鸣盛对 “历史的真实性” 有相当程度的自觉追求,这就决定了他在力矫空疏学风的流弊上,比起同时代其他学者更为坚决。他敢于对康熙、乾隆皇帝推崇的朱熹著《通鉴纲目》提出直率的批评。四库馆臣对于《读史管见》之类也敢讥评,但一遇到经过 “御批”的 《通鉴纲目》立即匍匐于地,吹捧《纲目》“权衡至当,衮钺斯昭”“足以昭垂千古,为读史之指南矣”。
王鸣盛则说:朱熹的立纲与司马光修史自订提纲根本不同, 司马光的做法是 “记事之常体”,他的用意,“惟在乎案年编次,据事直书,而不在乎立文法以为褒贬, 至《纲目》 方以此为事” 。王氏把 “据事直书” 的修史方法, 跟 “立文法以为褒贬” 的做法对立起来,肯定了前者。 王氏敢于这样公开贬低 《 通鉴纲目》 , 其勇气即来自一个正直史家对于 “历史真实性” 的追求。
欧阳修撰 《 新五代史》 把 “褒贬义例” 放在首位,是模仿“《 春秋》 笔法” 写史的又一典型。由于欧阳修是一代名儒,《新五代史》自宋至清一直被封建朝廷颁列为 “正史”,当时学者未敢直指其失, 《四库提要》 还推崇说, 欧氏“褒贬祖《春秋》 ,故义例谨严”。
欧阳修醉翁亭
王鸣盛则对欧氏专尚褒贬的做法加以严肃批评:
“欧公手笔诚高, 学《春秋》 却正是一病。《春秋》 出圣人手,义例精深, 后人去圣久远,莫能窥测,岂可妄效? 且意主褒贬,将事实壹意删削, 若非旧史复出,几叹无征!”这等于宣布 “意主褒贬”导致了失败的结果, 因为它删削了史实,违背了撰史“书事但取明晰” 的根本原则。
王鸣盛还选择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例子, 就同一史事不同史书的不同记载作对比, 说明专在书法上弄笔毫不足取。 其例证是唐武则天万岁通天二年六月丁卯, 李昭德、来俊臣二人同被处死一事。
王鸣盛认为, 二人死因不同, 李昭德被冤死, 来俊臣罪有应得, 可是新旧《 唐书》专从书法上做文章, 为了示褒贬、求简古, 书作二人“ 以罪伏诛”或“ 杀”,都无法使史实明晰, 反而掩盖了真情。
对比《 资治通鉴》“ 平平叙述” 的记载: 六月丁卯, 昭德、俊臣同弃市, 时人无不痛昭德而快俊臣 。王氏称赞《 通鉴》 记载的恰当,“ 二人一枉死, 一伏罪, 千载而下, 自是显然别白, 即今读者展卷之下, 孰不一痛之、 一快之乎! 此真叙事良法” 。
请君入瓮 酷吏来俊臣整治另一个酷吏周兴
《通鉴纲目》则采取“ 纲”中削(李)昭德不书, 独书“ 周来俊臣伏诛”, 结果遂使李昭德遭奇冤、 武则天施滥杀这些史实都掩盖了。
王鸣盛归结说:“ 如此, 则何贵乎有纲? 不如仍《 通鉴》 旧贯之妙矣! ……是非千载炳著, 原无须书生笔底予夺。若因弄笔,反令事实不明, 岂不两失之!”
王鸣盛有力地证明巧立褒贬书法必然对史学造成巨大的损害。为力矫宋人的积弊, 他明确提出 “作史不可拟经”的进步命题。王鸣盛把追求 “历史的真实性” 视为史家的根本责任, 所以敢于彻底抛弃千百年来使许多史家误入歧途的 “《春秋》 褒贬书法”。称他在这一点上反映出一种觉醒的意识, 这样评价并不过分。
1763年,王鸣盛42岁时因老母去世,从此辞官在家
王鸣盛以二十余年的精力钻研十九部正史, 提出了许多有价值的看法, 为此付出了极其艰苦的劳动。 他曾真切形象地讲自己探索的甘苦:
“暗砌蛩吟, 晓窗鸡唱, 细书饮格, 夹注跳行。 每当目轮火爆, 肩山石压, 犹且吮残墨而凝神, 搦秃豪而忘倦。 时复默坐而玩之, 缓步而绎之, 仰眠床上而寻其曲折, 忽然有得, 跃起书之, 鸟入云, 鱼纵渊, 不足喻其疾也。 顾视案上, 有藜羹一杯, 粝饭一盂, 于是乎引饭进羹, 登春台, 飨太牢, 不足喻其适也。”
八旬长者士人风范薪火相传,三十余年治学菁华今朝问世 。
作者受教于陈寅恪弟子刘节、师从史学大家白寿彝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