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认唐诗(4)
上一期文章,小编分析了《全唐诗》中存在的重复问题。如果某天你与朋友在“诗的作者究竟是谁”这一问题上起了争执,请不要着急“割袍断义”,先去翻一翻《全唐诗》,或许你会发现,原来这首诗同时与多位诗人保持密切联系。
《全唐诗》存在的第二个问题是“误收”,这个问题可能比“重复”更让人难以接受。《全唐诗》收录“唐朝诗歌”的时间范围,从唐朝开国的武德元年(618)五月至北汉灭亡、十国时期结束的979年。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只有这一段时期的诗是“唐诗”,而“误收”的意思就是——《全唐诗》收录的诗中有的早于这个时期,有的晚于这个时期。
比如说,当你吟诵着“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感觉很这句诗十分美妙,不愧是盛唐,不愧是“唐诗”,顺便将其评为意境美好的一百句唐诗之一。但其实在《误认唐诗(1)》中小编已经分享过,这首诗的作者经考证是元末明初诗人,所以这首诗其实是“元诗(或明诗)”。
总体来看,《全唐诗》中误收其他朝代诗的原因有以下几种:
第一,其他朝代诗人的名字与唐朝诗人重名,导致编者误收。
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但却可能有完全相同的名字,还不止两个人重名。比如根据公安部的数据,截至2019年,“张伟”这个名字的全国使用人数多达294282人,如果“张伟”同学想要做诗人,可能他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想个办法区别一下此“张伟”与彼“张伟”。
《全唐诗》的编者显然对重名的诗人没有很好的办法。比如诗人郭震,唐代有一位郭震,是一位名将;宋代初年也有一位郭震,名声不显。两个人的字不同,唐人字元振,宋人字希声。再比如说诗人周渭,唐中期有一位周渭,宋初也有一位周渭。而《全唐诗》中郭震、周渭名下的诗,实际上包括了两个人的作品。
第二,因为误将唐朝以前的作者当做唐朝诗人,所以收录其作品。
有的诗人生平不显,仅有诗作流传,但是其实这位诗人是唐以前的作者。比如说《全唐诗》中收录了徐之才的作品。他是谁?
《北齐书·列传·卷三十三》中记载,“徐之才,丹阳人也。父雄,事南齐,位兰陵太守,以医术为江左所称。”
徐之才是北齐人,虽然诗名不显,但出生医生世家,医术通神,曾经侍奉过梁国魏帝、东魏孝静帝、北齐文宣帝、北齐武成帝等多位皇帝,并且每一位皇帝都对其宠幸有加。《全唐诗》怎么会把徐之才当做唐朝人呢?因为唐人李康成曾经编写过一本诗集,名叫《玉台后集》,其书收诗的范围始于梁末,终于中唐前期,包括北齐、北周、隋等朝代。《全唐诗》的编者在参考《玉台后集》时,对史书不熟悉,不能准确分辨诗人生活的具体的朝代,于是误把徐之才收入其中。
第三,因为误将唐朝以后的作者当做唐朝诗人,所以收录其作品。
比如北宋诗人胡宿,其生平事迹见于《宋史·胡宿传》,清朝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找到了胡宿一千五百多篇诗词文章,编为《文恭集》五十卷。《全唐诗》误收胡宿的诗,是因为金元之间的诗人元好问。
元好问编有10卷唐诗选《唐诗鼓吹》,其中收录了二十首胡宿的诗,编纂《全唐诗》时,编者借鉴了一下《唐诗鼓吹》,胡宿就这样变成了唐朝诗人。
第四,作者确实是唐朝诗人,但是其作品却不一定本人作品,混入其他诗人的作品。这种情况比较复杂,有不可抗力的混淆,也有出于某种意图的托名伪作。
其一,有的时候,虽然是误收,无论能否辨清作者,原诗还属于“唐朝诗歌”范围。
比如这首《傀儡诗》:
这首诗讲一具被雕刻成老人的牵线木偶,“鸡皮鹤发”,和真人一模一样。被牵动时,动作神态酷似真人,但傀儡戏演完以后就被扔在一旁,这样反复无常,就像人生一梦。《全唐诗》中记载本诗作者有三个人:唐玄宗、李白以及梁锽。据说这首诗是唐玄宗以木偶戏为喻慨叹人生如梦,于是后世文人多用“叹丝木”表达“人生如戏、人生似梦”的感叹;《明皇杂录》又记载这首诗是李白所作,题作《傀儡》;在梁锽名下这首诗题作《咏木老人》。
现在普遍的看法是,这首诗的名字是《咏木老人》,作者梁锽。他是与李白、高适同时代的一位年轻诗人。这首诗虽然存有三位作者,但是因为三位作者都是唐朝诗人,因此也可算作“唐诗”。
其二,诗作虽然存于一名作者名下,但是究竟是否为此诗人所作存在争议。这种情况下,原诗究竟是否是“唐朝诗歌”十分不确定。
比如杜甫名下的《江南逢李龟年》:
这首诗最初记载于《云溪友议》中,“明皇帝幸岷山,百官皆窜辱,积尸满中原,士族随车驾也。伶官:张野狐觱栗、雷海青琵琶、李龟年唱歌、公孙大娘舞剑……唯李龟年奔泊江潭,杜甫以诗赠之曰:'岐王宅里寻常见……落花时节又逢君’”,记载了杜甫赠诗李龟年的经过,《明皇杂录》中的记载与上述相同。
但是南宋时期胡仔所著《苕溪渔隐丛话》前集一四卷认为《云溪友议》和这首诗所记录的内容与杜甫身世仕历不合,“此诗非子美作,岐王开元十四年薨,崔涤亦卒于开元中,是时子美方十五岁,天宝后子美未尝至江南”。杜甫二十岁时方才离家出游,岐王去世时他才十五岁,一在襄阳一在洛阳,“寻常见”、“几度闻”的措辞与真实情况不符。吴企明也认为杜甫在安史之乱后不会在江潭与李龟年相会,《云溪友议》所记是传闻之讹,此诗应该是天宝末流寓江南的士人所作。不知道两人的论证有没有说服各位读者?
既然提及杜甫的诗作,自然也少不了李白。
李白和杜甫的相遇在诗歌的历史上可以算是一件大事。闻一多先生在《杜甫》中说,“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孔子见老子,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了”。李白和杜甫,从相遇到相交,把臂同游,同榻而眠,他们真正交往的时间虽短,友情却持续了一辈子。
离别后杜甫时常写诗怀念李白、纪念他们之间的友谊——《赠李白》(“秋来相顾尚飘蓬”)《赠李白》(“二年客东都”)、《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饮中八仙歌》、《冬日有怀李白》、《春日忆李白》、《梦李白二首》、《天末怀李白》……
相比之下李白更显洒脱,他的诗似乎总少为外物牵挂。《全唐诗》中收录了一首《戏赠杜甫》:
《唐摭言》、《唐诗纪事》、唐《本事诗》中均载此诗,胡震亨的《唐音统签》比较谨慎,将此诗放入附录。唐孟棨《本事诗·高逸》记载﹕“白(李白)才逸气高﹐与陈拾遗齐名……尝言﹕'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故戏杜曰﹕'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何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盖讥其拘束也”。《旧唐书·杜甫传》记载:“甫与李白齐名,而白自负文格放达,讥甫龌龊,有'饭颗山头’嘲诮。”
后人据此认为这首诗是李白对杜甫的讽刺。《遯斋闲览》点评:“二人名既逼,不能无相忌也。”
《容斋四笔》最早指出疑点,认为本诗是托名伪作:“太白与子美诗,略不见一句,或谓尧祠亭别杜补阙者是也。乃殊不然。杜但为右拾遗,不曾任补阙,兼自谏省出为华州司功,迤逦避难入蜀,未尝复至东州。所谓'饭颗山头’之嘲,亦好事者所为耳。”
“尧祠亭别杜补阙”是指李白的《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这是他送别与杜补阙、范侍御的作品,有人认为此处的杜补阙就是指杜甫。《容斋四笔》认为杜甫不曾任补阙之职,古人写诗赠人不会轻易为对方杜撰身份,这里的杜补阙并不是杜甫。
“饭颗山”即“长乐坡”,据《元和郡县志》记载:“长乐坡在京兆府万年县东北十三里,即泸川之西岸,旧名泸阪。隋文帝恶其阪名,改曰长乐坡”,李白天宝四年被玄宗“赐金还山”,以后再无回长安之事,杜甫天宝五年来长安,他们哪里有机会在长安相遇?两位诗人首次见面,是天宝三年在洛阳,怎么可能在饭颗山前“相逢”呢?
郭沫若对于《戏赠杜甫》有不一样的见解,他反对李白讥讽杜甫这一说法,认为这首诗体现了李白对杜甫的关怀,“亲切而认真的诗,被解为'嘲诮’,解为'戏赠’,解为杜甫'拘束’或甚至'龌龊’,未免冤枉了李白,也唐突了杜甫!”
《戏赠杜甫》究竟是否是李白所作?这首诗究竟表达了诗人怎样的情感?……人们对此争论不休。在小编看来,杜甫的诗重注世情百态,他的性格是沉稳的,如果与李白交往时真的互相讥讽,怎么会用一生怀念这位“飘然不群”的朋友呢?
总之,这些存有争议的“唐诗”因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因此难以真正确定是否为“唐诗”。
其三,唐朝诗人名下混入其他时代诗人的诗句。
《全唐诗》中李商隐名下有两句诗:“头上金雀钗,腰佩翠琅开。”但是其实这两句来自曹植的《美女篇》:
有的时候,这种混入是有心人的故意。比如托名作品,为了增大诗作的传播度蹭一蹭诗仙“李白”的名头,也有的人喜欢蹭八仙之一吕洞宾的名头。
作者被“蹭热度”比较典型的是写下“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张继。
关于他的诗作,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记载:“继诗三十余篇,余家有之。”由此可见,南宋前期张继诗作存世数量只有三十余首,明代胡震亨《唐音统签·丁签》中收录了张继诗作二十六首(外加一残句)。
但是等到《全唐诗》的张继集中,竟然收录了四十七首(外加一残句)。经过历代学者的考证,证明这四十七首诗中有十二首是唐朝皇甫冉、韩翃、窦叔向、顾况、张祜、李群玉、陆龟蒙等诗人的诗作,另外还有十一首是元明时期诗人的作品。
比如这首《城西虎跑寺》:
原诗来自元代诗人陈高《不系舟渔集》卷五《城西虎跑寺》:
对比这两首诗,能够发现有心人为了更贴合张继生活的朝代,将“寺开唐殿阁,坟掩宋衣冠”改成“寺开梁殿阁,坟掩晋衣冠”。这首诗由陈高移到张继名下,不是诗作流传中的自然现象,而是有心人的作假。但是这一改动正暴露了作假者的行为,因为虎跑寺乃是唐朝时期才建造的。
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卷五记载:“定慧禅寺,俗称虎跑寺,唐元和十四年(公元820年左右)僧寰中建,宪宗赐额曰广福院。”既然是唐朝所建,那怎么会与“梁”“晋”牵扯?张继显然不可能把一座新寺当作旧寺。在一座新寺里写怀古诗,这不是正常诗人所为,另外根据张继的生平来看,他753年中进士,820年是否健在还是一个问题。
再看这首《寄郑员外》:
这同样也是陈高的诗作,原诗《寄郑员外》:
中间四句因为与张继本人的心境不符合,于是作假者直接将其删去。
有心人的作假是可耻的,这些作假会影响到学者对诗人、诗作的研究。比如诗人张继,他的作品中竟有一半出自其他诗人,这样很容易令人根据错误的诗作得出错误的结论。
傅璇琮先生曾在《唐代诗人丛考·张继考》中引用《城西虎跑寺》“出涧泉声细,斜阳塔影寒”为例,来说明张继“诗体清迥”的特点,但实际情况如小编上文所写,《城西虎跑寺》是元代诗人陈高的作品。
相信经过本篇文章的梳理,读者们对《全唐诗》中的“重复”与“误收”有所了解了。其实通过了解《全唐诗》的细节,我们能够看到,在一千年的时光里,大量的唐诗在流传过程中发生改变,字句、题目、作者……这些改变有些源自诗集传抄过程中的失误,有些却是有心人的故意。
这也是唐诗的研究者们对一首诗进行反复考证的价值所在,鉴赏一首古诗,不仅仅是对诗作内容的解读,还要联系作者的本人经历,诗作的背景,如果我们在作者、题目等基本问题上就产生误认,就很难真正理解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