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人 | 瞧,布鲁范德又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文汇报》2021年5月8日(星期六)第七版

瞧,布鲁范德又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孙欣祺

1996年4月,在那个互联网尚不发达的年代,有一则网络流言引起不少美国人的关注:犹他大学的布鲁范德教授是不是去世了?

刚刚办完退休手续的扬·哈罗德·布鲁范德亲自回复:“报道属实。本条信息发送自阴间,这里能上网,还能飞钓。”任教三十余年、研究一辈子传说故事的他,最终应验了一句话:哥只是个传说。

布鲁范德自此走下讲台,淡出公众视野。他曾经的盛名未能赶上互联网的大潮,漂洋过海走向四方。在如今的中文世界里,布鲁范德与流量无缘,有关他的学术研究也寥寥无几,只有近年来陆续出版的《消失的搭车客:美国都市传说及其意义》《白头鹰的隐形羽毛:新编美国民俗学概论》《都市传说百科全书》(增订版)才让布鲁范德及其研究渐为中国读者和学者所了解。

《消失的搭车客:美国都市传说及其意义》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9月版

《白头鹰的隐形羽毛:新编美国民俗学概论》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6月版

《都市传说百科全书(增补版)》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6月版

然而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美国,他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学术红人:编写教科书,出版20余部畅销著作,在多份报刊杂志开设专栏,接受电视、广播、平面媒体专访,更多次登上《大卫·莱特曼深夜秀》。如果生活在社交媒体时代,他估计还能开一档叫《“布”说》的节目。

但比起“综艺咖”这个身份,布鲁范德更是一位称职的大学教授、民俗学者。在他的课堂上,无数本想凑满学分的学生阴差阳错地走上了民俗学研究的道路。在他的私宅内,两排陈列柜里塞满了500余篇传说和不胜枚举的故事版本。毫不夸张地说,布鲁范德以土法炼钢的模式搭建起美国传说故事的大数据平台,倾注毕生心血为民俗学,乃至社会学开辟一条独特的研究路径。

布鲁范德专攻的传说并非古希腊、古罗马的神话,而是以城市为背景、讲述个人亲身经历的当代故事。这些都市传说往往源自“朋友的朋友”或“邻居的亲戚”,在人际间以一种神秘而又恐怖的方式广为流传。比如在《消失的搭车客》中,布鲁范德近乎偏执地分析了一则小故事:“一个女孩在路边打到一辆顺风车。当车到目的地时,司机发现后座的女孩消失了。他询问当地人,却被告知女孩在多年前就失踪了。”这是一个寻常的鬼故事,但不寻常之处在于一百年来,它有将近20个版本流传于美国的街头巷尾,几代人都曾道听途说,虽半信半疑,却依然乐此不疲地将其代代相传。

正所谓三人成虎,当不合逻辑的谣言被重复和改编千百次,有些媒体和官方机构也被带偏了节奏,充当起传谣者的角色。比如宾夕法尼亚州曾有传言:“名为'喋血’的街头黑帮最近有了新的入会仪式,他们晚上关着大灯开车乱转,碰到闪大灯提醒的车辆,就会杀死司机。”不知经过几道改编,这则故事传到了芝加哥。当地警方高度重视,正告百姓不要向任何人闪大灯,还附上一句:“这不是开玩笑!”

有人把布鲁范德称为“谣言的终结者”,这种说法不无根据。布鲁范德从小爱看新闻,大学本科念的是密歇根大学新闻系。作为一名新闻人,他具备基本的常识判断力,因而也达到了梳理故事、辨别传说的门槛。然而布鲁范德并没有澄清谬误的新闻理想,他收集都市传说不是为了传谣,也不是为了辟谣。

对布鲁范德来说,比真实性更重要的,是传说本身的流变和故事所在的背景,因为这些情节单一、高度地方化的叙事在心理层面上象征性地反映民众信仰和集体经验。而他本人作为一个旁观者,只是注视着美国社会一个个特殊而有趣的侧面。同时身为一名学者,他又透视着这些侧面背后的社会心理实质。

从新闻志愿生到谣言收集者,布鲁范德的转变只因一个人——导师理查德·多尔逊。当这名新闻专业本科生走进多尔逊的美国民俗学课堂时,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更不曾设想终有一日会站在多尔逊的位置上吸引着下一代的民俗学者。

在民俗学的领域,半路出家的布鲁范德算得上异类。有一次,他受邀去亚利桑那州做讲座,并为此撰写有关都市传说的学术论文。可是当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配上生动活泼的文笔,连布鲁范德本人都不敢承认自己写的是论文。于是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今日心理学杂志》投稿,结果一炮打响。随之而来的,除了源源不断的稿约和稿费,还有学院派的非议:布鲁范德的所谓“研究”严谨吗?又有多少学术含量?

面对质疑,布鲁范德掷地有声地回应,“民俗学者们承担不同的教育职责,有时在讲台上,有时在更为公开的场合。我相信,公众形象和媒体形象是一个民俗学者理应塑造的,无论是否受过专门训练,无论是否在学院任职,无论是否乐意。”这番话并不是在为自己开脱,而恰恰说明了民俗学者需要有两张面孔——在学生眼中的面孔和在公众心里的面孔。

面向读者和观众,布鲁范德识时务地放低姿态,亮出新闻专业的基本功,以接地气的文字和恰到好处的“标题党”展示学术成果。这些成果也破壁出圈,成为众多文学、影视作品的雏形。比如他常在公开场合提起这则传说:“有一天你睡过了头,心急火燎赶到教室,却发现已经下课,教室空无一人。黑板上写着两道题,你以为是课后作业,就将解题过程和答案交给了老师。老师又惊又喜,原来这是数学界至今无解的两大难题。”这则数学天才的传说后来被拍成电影《心灵捕手》,马特·达蒙就是那个“你”。

在学生面前,布鲁范德这才露出治学的姿态。他将收集的素材编成词典,不仅从A到Z排列都市传说,还将所运用的学术理论和研究方法依次排序。问卷和田野调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理查德·道金斯的 “觅米”理论……用最复杂、最深奥的理论研究最通俗、最浅显的都市传说,布鲁范德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作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当然,在那个互联网尚不发达的年代,要兼顾这两张面孔是很难的,因为都市传说的收集、筛选、整理费时费力。于是布鲁范德在1996年作出决定:离开校园,回归书桌,专心致志地做好研究工作。

他最近一次回到公众视野是在2013年。80岁的布鲁范德带着专业设备,凭着老年折扣出入全美各地的滑雪场。这位曾经的 “都市传说先生”在头盔上写道:“死于滑雪,但不是今天。”

END

策划 | 杨健

微信编辑丨施薇 孙欣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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