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胤:戊戌维新的文学面
一百二十年前的戊戌维新,是中国近代史的风陵渡口。但长期以来,人们不仅在事实层面受制于梁启超《戊戌政变记》等强势历史叙事,将这场多方势力参与的革新运动窄化为康梁一派的运作,更往往将之局限在政治斗争领域,而漠视这场变局在文化和教育等方面的广泛影响。
事实上,还存在着一场“文教”意义上的戊戌维新。甲午以来反省洋务运动的社会思潮和追求“变法本原”的輿论氛围,在维新前后得到短暂释放。通过科举改制(特别是八股改策论)、学制更张、设立大学堂等事件,“学务”被纳入变法的范围,作为庚子以后学务新政的先声,深刻影响着传统政教向近代教育制度的转化。而在中国固有知识结构和教化体系中地位不甚崇高的“文学”,也在汉字汉文的危机以及社会变革的契机中获得了意外的关注。
汉字汉文的危机
戊戌维新期间,“官民一律得上书言事”。七月二十二日,时任工部虞衡司郎中的福建安溪人林辂存,向都察院提交了主张施用“切音字”的呈文:
盖字者,要重之器也。器唯求适于用,……我国之字最为繁难艰深,以故为学綦难,民智无从启发。泰西人才之众,实由字学浅易。考其法,则以字母拼合,切成字音,故传习无难,而浅学有逮。今欲步武泰西,当察其本原所在。
甲午战败以后,士大夫顿觉曾国藩、李鸿章以来三十年的“办洋务”走错了路,坚船利炮未必能带来“富强”,转而纷纷探求真正的“变法本原”。或言官制,或言科举,或言财税。甚至也有像林辂存这样,把变法成败归因于文字的:汉字象形难学,西文拼音易就,文字之别,竟然造成中西民智和国力的差距。让汉字为落后挨打“背锅”,这当然是晚清时局逼出来的书生之谈。
在瓜分危机的压迫下,戊戌前后士人的激进程度,实超出我们今天的想象。当时甚至已有人提出废弃汉字的主张(见王树枏转述钱恂语)。林辂存呈文提倡“切音字”,也是要为汉字造拼音。这在当时并不算很新的想法。西洋传教士早就有用拉丁字母拼写汉语官话或方言的先例,类似的尝试甚至可以追溯到明末。1892年,福建同安人卢戆章创制了一套拼音方案,采用拉丁字母变体拼写厦门话,直接启发了林辂存的上奏。在1892至1911年间,国人创制的拼音方案至少有31种,拼写对象涵盖南京、北京官话以及漳州音、厦门音、泉州音、福州音、广州音、温州音、湖北音、吴音等多种方言;字母形体则有拉丁字母、拉丁变体、拟日本假名、汉字笔画、汉字古字、数码、速记符号等,林林总总,充分表现了晚清人自我作古,模仿仓颉造字的热情。除了个人和传教士的创作,新式学堂、封疆大吏甚至学部都是“切音字”的推行者。晚清的“切音字运动”,被追溯为民国以后“国语运动”的源头。
当时趋新者对汉文书写的变革试验,除了文字,还有文体。同样在1898年,一种题为《无锡白话报》的刊物悄然出现。在朝野上下维新风潮中,其创办者裘廷梁写下《论白话为维新之本》一文,把变法的“本原”归结到白话与文言的升降。在他看来,文字是“天下公用之留声机”,文字始于白话,文言愚民而白话开智。裘廷梁所说“白话”实是南北流行的“官话”,但与今日之“普通话”不同,晚清“官话”并无一定标准。为了防止人们把“无锡白话”误解为无锡方言,裘氏随即改报名为《中国官音白话报》。据胡全章的统计,丁酉、戊戌以降,清末总共涌现了280多种白话报刊,这还不包括《大公报》之类大报附送的“白话附张”。固然这些“白话文”多半立足于为“愚民”说法,在五四一代看来,或许不算严肃的文学创作。但其取用宋元语录、说部戏曲、圣谕演说、官府告示等多方资源,使此前芜杂多变的白话文体进一步书面化、学理化、通行化,初步夯实了现代汉语书写语言的基础。
从“切音字”到“白话文”,晚清士人忧心的无非是汉字汉文之难造成民智闭塞,国家动员能力也因此受限。如当时康、梁师徒对中国城乡识字率的估计,大抵在20-30%之间,较之“西人每百人中,识字者自八十人至九十七八人”,自然是少之又少。但这些数字和判断,却往往基于外人不无隔膜的议论。如康、梁关于识字率的认知,大概就来自李提摩太等传教士。晚近研究表明,这一数字大大低估了当时中国城乡男女现实的语文水准。而如何界定“识字率”,更是一大难题:能写名字就算“识字”(当时欧洲普遍的标准)?还是要能写会算,甚至读懂《四书》才算“识字”?汉字的“字”和西语西文的“字”就有很大差异,不同标准更会带来迥异的统计结果。
晚清趋新者的文字文体变革论,还获益于一股来自日本的新思潮,即所谓“言文一致”——书面文体要跟口头语言相一致。早在黄遵宪的《日本国志》(1887)中,就已有“语言与文字离,则通文者少;语言与文字合,则通文者多”的判断。晚清人走出国门,发现欧美、日本的贩夫走卒都能读书看报,以为所以然者,在于采用拼音文字和通俗文体。但就当时西欧与日本的现实而言,语言是否真和“文字”一致?或者说,知识的普及究竟是源于采用拼音文字、通俗文体,还是如日后章太炎指出的,“在强迫教育之有无”?都是需要讨论的问题。黄遵宪对于“言文一致”的鼓吹,关于“汉字难学”的描述,实来自当时日本人学习本国语文的困难——明治时代的日文仍夹杂着大量汉字,作为与日语这种黏着语性质不尽调和的孤立语文字,汉字成为教育普及的障碍,故有废止或限制日语书写中汉字使用的提议。然则,在完全以汉字书写(并不夹杂假名等拼音文字)的中国,汉字存废实在是一个伪命题。同样是“汉字”,日本、朝鲜、越南等汉字圈周边国家借用的“汉字”和中国自身的文字,其实是性质不同的书写媒介。晚清趋新者在二者之间的类比,未免有点不太妥当。
戊戌维新前后文字、文体层面的“维新”主张,固然引导了后来的国语运动和“文学革命”,但其中过分激进的部分,如文字的全盘拼音化、废弃汉字等,最终并未成为历史的选择。而在晚清的历史语境中,“切音字”也主要是作为注音符号和启蒙工具,白话文更局限在特定的应用场合。由于方言的障碍,尚未有统一的“普通话”,学术界和教育界流行的“普通文”,反而是夹杂着大量新名词的浅近文言。
新名词革命
在“百日维新”如火如荼的1898年夏,湖南学者王先谦给巡抚陈宝箴写了一封信:
自《时务》馆开,遂至文不成体,如脑筋、起点、压、爱、热、涨、抵、阻诸力,及支那、黄种、四万万人等字,纷纶满纸,尘起污人。
与此同时,湖南保守乡绅为抨击康党而编成《翼教丛编》一书,也提到:“观《湘报》所刻诸作,如热力、涨力、爱力、吸力、攝力、压力、支那、震旦、起点、成线、血轮、脑筋、灵魂、以太、黄种、白种、四万万人等字眼,摇笔即来,或者好为一切幽渺怪僻之言,阅不终篇,令人气逆。”二者均言及当时透过《时务报》《湘报》等新派报章,文章界开始流行一种“新名词”,极大冲击了清代诗文“清真雅正”的主流好尚。
这些令老派“气逆”的“幽渺怪僻之言”,属于晚清创制新名词的第一阶段。它们多来自在华西人译撰的科学著作。如“脑筋”一词原作“脑气筋”,即nerve的旧译(后被来自日本的新译词“神经”取代),见于传教士合信(Benjamin Hobson, 1816-1873)的《全体新论》;以“力”结尾的名词,则拜格致新说所赐。但中国士子的创造性发挥也不容忽视。如震撼一时的谭嗣同《仁学》,即将19世纪物理学流行的“以太”(ether)概念与儒家之“仁”、耶稣之“爱”、佛教的“性海”相联系,并刻意把引力(attraction)译为无所不在“爱力”,从中敷衍出一大套哲学体系。
此类泛哲学宗教化的“科学”新名词,甚至还从文章进入诗歌。日后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回忆,大概在1896至1897年间,他和谭嗣同、夏曾佑提倡过一种“新学之诗”,其特点就是“挦扯新名词”——把“经子生涩语”、“佛典语”跟来自汉译《圣经》或晚近科学译著的“欧洲语”杂用,与《仁学》的措辞几乎是同一风格。诸如“纲伦惨以喀私德(Caste),法会胜于巴力门(Parliament)”(谭嗣同《金陵听说法》)之类的恶札自不待言,但也有一些相对成功的例子,如谭嗣同赠梁启超的这一首:
虚空以太显诸仁,络定阎浮脑气筋。
何者众生非佛性,但牵一发动全身。
机铃地轴言经纬,吸力星林主有神。
希卜梯西无著处,智悲香海返吾真。
该诗几乎就是《仁学》一书主旨的檃栝,既有“以太”“脑气筋”“地轴”“经纬”“吸力”“星林”等科学名词,也用了“虚空”“阎浮”“香海”等佛典术语。除了“希卜梯西”(hypothesis)较难懂,需要一点考索外,整首诗的意思还算清楚;驱使新语句的同时,对律诗的平仄和对仗也不无考虑。
不过,也就是在1898这一年,实力派督抚借重外力方针的改变,却在无意中开启了清末新名词的世代更迭。是年初,日本陆军参谋本部派员联络湖广总督张之洞,游说所谓“日清同盟”之说。张氏被其“同文同种同教”的说辞打动,随即派员赴日考察军事、教育等事宜,并于当年派遣留学生东渡,其中包括他的爱孙张厚琨。作为光绪初年“清流”的领袖和庚子以后新政的主导人物,张之洞带来的示范效应,开启了清末近代化向日本模式转型的新时代。
1898年春,张之洞发布《劝学篇》,提到“各种西学书之要者,日本皆已译之,我取径于东洋,力省效速,则东文之用多”;关于留学目的地,亦指出“游学之国,西洋不如东洋”。这种以日本为中介学习西方的思路,竟与康有为、梁启超不谋而合。戊戌政变后,梁启超流亡日本,大量阅读日文著作并向国内介绍,透过梁式报章文字无远弗届的穿透力,2.0版的日式“新名词”后来居上,迅速成为晚清人文章写作不可缺少的要素。
张之洞和康、梁双方都注意到,从日本到中国,知识传递有“同文之便”,亦即两国有同用汉字的便利。上承德川末造汉学普及的馀泽,明治时代的日本学者大抵都有较好的汉文功底。他们在翻译西洋新概念时,首先想到的是用中国典籍已有词汇来对应(如以“汤武革命”之“革命”译revolution,用“周召共和”的“共和”译republic等,所译西义与汉籍原意实有一定距离),或者模仿汉文构词法创造新词(如“团体”“舞台”“干部”“代表”“主义”等)。因此,当明治时代的日文书译成中文时,也不必像直接翻译西文书那样苦搜对应字词,而只要把原本日文词汇的汉字照搬过来就可以了。传播效率大为升级,使得“日本名词”的风头很快盖过传教士创造的科学名词,并一举战胜了同时期严复等西学翻译家苦心经营的译词,在法律、政治、社会学等新领域补充了大量术语。乃至一些难以从日常语言剥离的“概念工具”,如“具体”“抽象”“直接”“间接”“绝对”“相对”“必然”“偶然”“范围”“状态”等,也都是取自日本。
引进“日本名词”的始作俑者张之洞,后来却一变而为新名词的反对者。传说他主管学部时,每当看到公牍、考卷上有此类词语,都会涂抹掉且在旁大书“日本名词”四个字。然而有一天却突然领悟到,“名词”二字也是日本名词,无奈中只好改称“日本土话”。戊戌维新以降仅仅数年,日式新名词就已在汉文汉语中扎了根,可以说是五四“文学革命”之前的一场更深刻的书写革命。
“国文”教育的兴起
1898年旧历孟冬,成立不久的上海商务印书馆排印了马建忠撰《文通》一书,即后来通称的《马氏文通》。该书引进了一个唤作“葛郎玛”(Grammar)的新概念,作为“学文之程式”,当时又译为“文法”,亦即现在通常所称的“语法”。
与现今一般把《马氏文通》视为中国人自撰第一部汉语语法学著作的定位不同,在当年的马建忠看来,他引入普遍语法体系的目的,并不在语法学学理的研究,而更在意文学教育的普及。据后来梁启超回忆,马氏该书实撰于1895-1896年间,当时马、梁二人在上海“比邻而居”,时常就此书交换意见。1897年初,梁启超在《时务报》上连载其《变法通议》中的《幼学》一篇,批评旧式蒙学的记诵教法,并主张重编七种蒙学新书,第二种即为“文法书”。马建忠在《文通》的“后序”中也提到,西洋学童学文有法可循,故能很快跨越学文阶段,“肆力于数度、格致、法律、性理诸学而专精焉”;中国文章虽然隐有规矩,却没有人揭示出来,使得学子精力都消磨于文字。因此引进西洋“文法”,着眼点并不在于“文”;相反,正是为了尽快克服“文”的障碍,进至于“文”背后“数度、格致、法律、性理”等西学新知。
需要指出的是,“文法”并不完全是一个新词语,它的原意包括“文章法度”。在科举制度导引下,从来就不缺乏传授文章技巧的著作。回到古典诗文的主流观念,此类着眼于应试或“应世”的文法、文格、文例,往往会被贬低为“死法”。文章的最高境界乃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活法”。但古典诗文家对“活法”的持续追求,在晚清趋新者看来,却是“可怜无补费精神”。传统上文章教法无非吟咏与模拟,二者既不容于此时正在兴起的新式学堂,更难以在教室空间中施展。故1907年章士钊继马氏而作《初等国文典》,即指出:“学课各科之配置,皆有定限……必不能如吾辈当年之吟诵者,则不易辙以求通,万无几幸,夫所谓易辙者,当不外晰词性、制文律数者矣。”
回溯起来,《马氏文通》创作之初就已着眼于采用“科学教授法”的新式教育,从而与中国传统的“文法”之学相揖别。当时开始流行的新式教科书体裁,也竞相采用《文通》所引介的“晰词性、制文律”新法,作为识字作文之助。
据夏晓虹教授考证,目前可见最早的国人自编单行本新体教科书——南洋公學《蒙学课本》二卷,正是出版于1898年。作为“教科书之祖”,《蒙学课本》实是在总结早期教会课本、口岸英语读本以及1897年发刊《蒙学报·读本书》经验的基础上,发展出一种沿袭至今的课文教学体例:每一课以“生字”打头,下或注明字类(词性)、字音、字义,然后才是正文,最后缀以问答。而此后继起的各种“蒙学读本”乃至“国文教科书”,更把这一模式扩展为包括预备、提示、联想、总括、应用等环节在内的“分段教授法”,断然与各种旧式学塾、书院以记诵为核心的文章教法相区别。
《马氏文通》和《蒙学课本》在1898年开启的这种新式文学教育,很快就被赋予了一个崭新的名称——“国文”。很明显,“国文”者,除了“文”的手段,更以“国”为界限和目的。这里的“国”,将越来越是近代世界秩序中的民族国家。不妨举《蒙学课本》的一篇课文为例:
人皆知地球之大,不知天空之中圆如地球者大小以万计,行星、恒星皆是也,地球虽大,在天空中仅如一小粒耳。地球之面四分之三为水,四分之一为陆,陆地分五大洲,亚细亚洲其一也。亚细亚洲大小国以十数,中国其一也。中国地分二十二省,江苏为二十二省之一,松江为江苏省之一府,上海为松江府七县之一,而徐家汇又为上海四乡之一镇也。
从宇宙之大到南洋公学所在的徐家汇之微,新式文学教育带来一种新空间感,而其中绾结的枢纽,则是作为列国之一而由二十二省组成的“中国”。后者显然区别于以往华夷天下秩序中的“中国”,古典意义上“讫于四方”的文字声教,也由此转型为一国的语言文学。从这篇课文还可看出,清末新式文学教育的材料中,已然包含了夹杂者新名词与新知识的“新文体”。
“文学”的位置
1898年春张之洞刊行的《劝学篇》中,有《守约》一则专论如何在新形势下保存中国旧学,论及相当于今日所谓文学的“词章”一科,张氏的蔑视之情溢于言表:
一为文人便无足观,况在今日,不惟不屑,亦不暇矣。
的确,在一百二十年前变法图存的危急形势下,文学实在是太不合事宜了。其实何止是戊戌,从19世纪40年代直到“五四”,整个“近代文学”在中国文学史叙事里一直都被视作低潮。在教学实际中,往往是古代文学课匆匆在《红楼梦》煞了尾,现代文学课又忙不迭从“五四新文学”开场。被压抑的“晚清”,看不见“文学”。
然而,且不忙给晚清“文学”盖棺定论。如果将《劝学篇·守约》读完,会发现张之洞列举中国旧学各科,最后一类是“小学”——音韵、文字、训诂,在瓜分危局下同属无用,他却异常重视:“中学之训诂,犹西学之翻译也……若废小学不讲……吾恐终有经籍道熄之一日也。”这固然可视作清代朴学在儒臣张之洞身上的一点馀韵,却也是张氏在戊戌前后面临汉字危机与新名词、新文体挑战的宣言。几年以后,当张之洞参与新学制规划时,又将此处“小学”置换成了“文章”或“文学”:“中国文章不可不讲……若不讲文章,经史不废而自废”,“学堂不得废弃中国文辞……文学既废,则经籍无人能读”。
由此反思,晚清“文学”的失语,或者还缘于今人对“文学”的狭隘理解,将之等同于古人置于学问末流的“词章”。殊不知“文学”之义,即便在清末制定新式学制的当时,也是以文字、文理、文法为基础,以传承经典统绪、构建国族认同为鹄的。戊戌维新前后关于汉字汉文前途以及名词、文体、文法等问题的激烈讨论,开启了此后数十年汉文世界的书写变革,更是近现代中国新式文学教育的滥觞,值得文学史和教育史研究者放开眼孔持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