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少】第十章 碧窗瑶瑟知风波·疏影
鞭子挥落瞬间,一道淡蓝光芒掠至,就象九天之上的流光落到地面。
那条金光闪闪、镶满了珠宝玉石的黄金长鞭就此一击碎裂。
疏浅身形挡在双方之间,风雨里隐隐约约的身姿,熟悉非常。狂风卷起瑟瑟飞舞之衣袂,她脸色有说不出的沉穆。
“慧夫人!”
“沈帮主!”
施芷蕾和那丑怪之人几乎异口同声脱口而出,漫天风雨里,那个据闻早已残疾了的女子转回了脸,对女孩施以温柔而关切的笑容。
“不要怕。”她把她拥抱入怀,柔声说,“不要怕恶人,孩子。”
“嗯。”在那样的怀抱之中,芷蕾忽然感到无限宁定,和满足。她把脸伏在她胸口,片刻之前所受侮辱委屈涌上心来,一串清泪滚落眼眶。
如果是许绫颜,必定柔声相劝;如果是刘玉虹,必定叫她直面杀伐;如果是谢红菁,必定嫌她喜怒形于色。可她是沈慧薇,她只是以她的拥抱、她的体温,无声抚慰着受惊的孩子。
背后有汹涌强大的力袭来,沈慧薇反手拔剑,发出呛然龙吟之声,和在沉沉风雨里,久久震颤不息。丑怪之人竟然向后退了两步!
沈慧薇转首而视,眼色复杂莫测,轻轻吐出两个字,似是念出对方的名字。声音极低,芷蕾没有听清。
丑人听了这两个字,一时倒不发起进攻,又攀谈起来:“我早知云姝会追来,却没想到是你。——看来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沈慧薇淡淡说:“我不懂你说什么?”
“不懂?”丑人狞然而笑,“你不懂?好大胆的朝廷重犯,居然敢现身于本人面前,还敢犟嘴。你可知我现今动一动小指头,就可要你性命。”
“是。”沈慧薇承认了,“我性命如草芥,不但你,任是谁打算要我的命去,我亦无能耐反抗。”
施芷蕾一直伏在她怀,闻言微有一愣,抬起头来。
“呵,那你为何不怕?”
“你一向谨慎,只有这次似乎过于冒撞了些,不该独自前来的。若在明处,怎么摆布我都可,现在——”沈慧薇慢慢地说,“只怕由不得你。”
“你要借机杀我?”丑人大笑,“这个想法不错。你因我之故,身败名裂,想杀了我一点不意外。”
沈慧薇眼色之中有悲哀不胜的光一闪而过,握紧了手中清光绝世的剑。
丑怪之人眼里涌出嗜血快意:“疏影剑重现江湖啊,好罢,让我试试业已残废了的嚣尘清客,还舞得出当年剑势吗?”
话声伴着雷声,碎裂的黄金鞭似薄冰初动,劈开雨帘,破空的风声压过一切天籁,卷起飒飒秋意直逼人心。
沈慧薇甚至没有放开芷蕾,在那股凛冽秋意即将临身之时,飘然而起,一掠掠出光圈以外。
在此之前,施芷蕾只觉那道割裂风雨和空气的兵气无所不在,但不知沈慧薇用了什么身法轻而易举让过。
丑人赞道:“好!”并不容她有半点余暇,第二势如大江倒卷,气势膨湃。沈慧薇仍不出剑,依然使用前面办法向前平飞,避开攻势。施芷蕾这一次注意到,其实她动的时候,在快得几乎无法目测的刹那,是以剑点地为支点,才保障了她行动如此流畅。
昔年声名卓著的剑客居然到了这样行动不便的地步,无疑是大悲哀,芷蕾且担心她因顾忌自己而无法出剑,忙道:“慧……慧姨,你放我下来罢。”
她和妍雪一样叫法,沈慧薇神情里一怔,甚至眼光都不敢向她扫视,仅是微笑:“不用。”
丑人突然发现,明明自己两记进攻,而沈慧薇两次退让,却已莫名地和她离得太近了,正暗道不妙,沈慧薇剑势已到。
她的剑法和许绫颜的“飞絮剑法”有若干相似,只是全无那般绵密哀愁,却有着女子难得的雍容大气,清灵绝异,幻化莫名。以芷蕾现时之眼力,甚至无法看出她手中有剑,只觉是蔚蓝浅泛的一池碧波,又似光影离合的一天星斗。
她剑上甚至附着说不出的魔力,将人无形中带入梦魇,沉浸到最难割舍往事中去。丑人以往曾和沈慧薇交手数次,虽知她有这种剑法,只不太相信,他从未见沈慧薇施用过。
但这时,他神情不禁渐渐恍惚,疾风骤雨,化成心底最难忘却一段春风,丑怪之极的唇角,露出一丝笑意。颇为奇异的是,芷蕾单看那缕笑意,甚至不觉他难看,当心下有此感受之时,心头突地一跳。沈慧薇在她耳边,轻声说:“别看。”
这一分神,给丑人脱身之机,他猛然大叫:“啊!”挣出剑圈,喘息粗重。
沈慧薇也不追,以剑支地,不动声色地看他。
“你赢了。”那丑人神情复杂地笑了起来,“十年之后,仍是你赢了。不过——”
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你不敢杀我,你所有的,不过是指间风雨,而这天地间风雨,听凭我指挥!”
沈慧薇静静看着那怪人这般的睥睨天下,唯有苦笑。
不论她多么反感他的话,有一点明确无误,她不敢杀他。
当今天下,在未做好准备失去这个人之前杀了他,大乱即至,清云园是否能够承担这个祸乱,沈慧薇避世已久,她不知道;清云园和这个人之间总有一场生死搏杀,而谢红菁如何打算,如何进行,她也不知道。
不但如此,她更明确知道她杀不了他。那丑人背后,已隐隐绰绰显出十数条身影,在雷雨中飘行游弋,淡漠得几乎察觉不出——芷蕾便毫无所觉。
那是与昔日谒金门齐名的两大杀手组织之一,血魔影子纱。论起阴险毒辣的暗杀本领,未必比得上谒金门,但论起奇诡鬼谲,凶恶嗜血,十个谒金门高手也未必比得上影子纱一个。
谒金门早便一厥不振,血魔影子纱,却是十年来横行无忌,实力大升。
仅凭沈慧薇,尚有一个弱女,一个在限时内毒发的重伤女子,这种完全没有把握的仗不打也罢。
“好。”她轻轻道,声音在风雨里飘摇,“我杀不了你……那么,你可以来取我性命了。”
“取你性命?”丑人一怔,好似忘记了一会儿之前他动动手指即可致人死命的大话,哈哈大笑起来。
“我才不会杀了你,沈帮主,沈慧薇啊,我就要看你如此,被困,被囚,被禁,我就要看着你身败名裂,一辈子隐忍,一辈子痛苦!哈哈哈哈!”
几近疯狂的笑声回荡在鼓满风雨的天地之间,这个奇怪的人,甚至也不再顾芷蕾一眼,便急速隐逸而去。沈慧薇握剑而立,心中一片茫然。
“慧姨……”
大雨疯狂倒下来,天空中闪电纵横,施芷蕾只觉自己做了一场梦,这场梦里有悲伤,有惊恐,却也有微微滋生的欢喜。她以明澈之眼看沈慧薇,唇间有着柔婉笑意:“谢慧姨援手。我已有了师父,你……真象是我母亲。”
“是么?”她一颤,把怀中女孩缓缓放开,转头。
“看看你师父怎样了。”
施芷蕾感到了她在片刻之间表现出的疏离,呆了一下,说不出话。
沈慧薇道:“你陪伴在她身边罢。我……腿脚不便,无能为力。”
原来如此,施芷蕾若有所思,转问:“那个人是何来路?他这样退去,只恐再来。”
沈慧薇始终不曾转过脸来,茫茫雨势遮住了她容颜上的真实表情:“帮主定能想到妥善的法子。”
她不给芷蕾继续问话的机会,匆忙离去。
施芷蕾愕然而立,沈慧薇突然转变的态度让她茫然无绪,为这一夜奇幻莫测的境遇再添一抹不可思议。
闪电自天幕划下,大地照得雪亮如昼,不远处有熟悉的人抬身,素来温柔的眼里满溢泪水。
“蕾儿,蕾儿……”
“师父,你醒了么?”施芷蕾跑了过去,“你现在怎么样啊?刚刚慧夫人来了,可惜她脚上不便……”
素衣女子头发一绺绺贴在肌肤之上,衬着一张脸苍白如雪,浑身颤抖,大异她以往神态,似根本不在听芷蕾说,未等说完,便一把将她搂紧:“蕾儿,别抛下我……你别抛下我!”
施芷蕾大惊:“师父?你在说什么?”
许绫颜热泪滚滚而落,颤声道:“蕾儿,师父一生为人懦弱……不不,是我自私,自利,我做错了很多很多事。我夜夜惊魂,日日翻悔,只怕报应就在眼前。我……我是一定会有报应的!蕾儿、蕾儿!可是你也嫌弃我了?你可是嫌弃我了?”
施芷蕾又困惑,又担心,还有些害怕,柔声道:“师父,你一定是体内毒发了,师父,我扶你慢慢走回去可好,千万别用力。”
沈慧薇去而复返,任由暴雨自树梢斜倾而下,一阵阵浇在身上。以那人身份而言,一击不中当远遁,不过那人向来翻覆无常,信义与诺言觑如地上微尘,因此她在清云中人尚未赶到之前,仍是不能放心离去。遥遥间绫颜哭诉依稀入耳,她微微恻然,看那早熟的孩子扶起她的师父,师徒两个相扶相携往山外走。
止不住有泪盈眶。
这一走,她两人方才有所亲近的距离,便又拉回去。甚至,永远也无法接近了。
当她听见身后响起的脚步时,并不讶异,只是生生抑住眼底泪光,令自己看来神色如常,方才转过身来。
“慧姐。”
一贯雍容端重的女子,即使在这样的天气,亦保持了相当美丽的妆容,淡淡自上而下打量她,唇角笑意冷若冰花。
“我原该想到,一时稍缓,第一个追出来并打发强敌的,自然是你。”
沈慧薇脸色苍白,低声答道:“对不起,原是我一时情急。”
“那也理所当然。我并不因此怪你。”谢红菁沉默片刻,若不经意地提起,“你和她说了什么?”
“我没有说。”
“果真?”
沈慧薇艰难地回答:“不敢有违帮主严命。”
“她要是问你?”
“先前小妍素不相识,我亦出手。”
“也好,就这样说罢。”谢红菁叹了口气,深深蹙眉,“只不过,我万万没想到,他竟会亲自来劫持芷蕾。他原视你为眼中钉,只是我们和朝廷达成共识,方选择忽略。如今你一出现,倘若因此勾起旧恨,可就糟了。”
沈慧薇不自禁泛起凄然微笑,轻声说道:“你放心,他不会杀我,自亦不会借我名目。他要看着我,这一生一世,一日十二时,无时不刻地痛苦着。”
这话说得重了,谢红菁仿佛觉得她所说的那个“他”,也似在指自己,当即缓和了态度,和颜而笑:“慧姐,你切莫这样说,清云虽不惹事,亦不怕事,天大的祸患,我也会设法去消解化弥。”
“多谢帮主。”
两人复又沉默,谢红菁催道:“回去罢?”沈慧薇却唤住她,抬起双目:“帮主……”
谢红菁声音即刻严厉:“什么?”
沈慧薇咬唇,鼓勇问道:“帮主,你再三要锦云回来,莫非就因为这个缘故?”
雍容女子高高在上的眼神突然有种慌乱,竟是闪闪烁烁地躲避。但沈慧薇这一刻出奇坚执,不辍望向她,期盼着。
“也对。”
那个措词含混但意义明确的回答令沈慧薇的目光瞬间黯淡下去,仿佛某种希翼,因着一帮之主的回答而灰飞烟灭。
两个人无语相对站着,沈慧薇不是不想谴责对方,只是毫无勇气。
雨停,云散。
天边微微透出曙色,为天空染上一层黛青,宛若洒了满天珠光,纯净透明。两人不约而同转首相望,避免了彼此间相对无语的生硬。
“雨过天青。”谢红菁淡淡道。
※ ※ ※ ※ ※ ※ ※ ※
施芷蕾有惊无险回转清云,生了一场大病。妍雪和杨裴两人终日陪伴于她,不过芷蕾对此次被擒事件坚不回对,只说自己在昏迷中,一无所知。
谢红菁等原本担心这女孩子口风不稳,其间有若干不妥处,一传十,十传百,大大不便。尤其那人形容特异,极易描述而被人认出。谁知她的缄默,连得一干大人都为之惊讶。——作为女人,作为孩子,要守住一个秘密是多么艰难,而两者合一,更是难能。芷蕾居然做得到。
在施芷蕾,她是不愿过多回想那件事。她平生惯受矜贵,过的是众星拱月之生涯,雨夜经历太过可怕,她首次遭人掌掴、笞楚、轻视,弃如敝履,这在她是无法忍受的绝大侮辱。
又如何能亲加渲染,自取其辱?
就连沈慧薇,她亦不肯再记起,那夜情绪激动下所说的话,只如梦中呓语,那样表示亲热的话出口,沈慧薇几乎没有回应,已让她难堪,更何况接踵而至许绫颜的反映,令她隐隐害怕,似乎只要一接近沈慧薇,她就不得不远离师父。非取舍其一不可,她只能选择忘记前者。
至于那丑面人,云姝对此讳莫如深,她更不追问。只是夜夜梦回,自己明白,是不能忘记刻入骨髓的那一场侮辱。
杨初云早已学完了针法,直待芷蕾病愈后,方起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