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我的母亲和我
我的母亲和我
我素来口拙。我和母亲之间的交流往往都是她在讲,我在听。
母亲念过完小,当过生产队的出纳和妇女队长。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她总有讲不完的话题,不光我们兄弟姐妹,就连隔壁隔落的堂兄弟姐妹们,茶余饭后也常会聚在一堆,听她说笑、哇神。我们很少打断她的话,我们很享受这样一个听讲的过程。
我虽口拙,但是母亲为我做的一切,我都铭记在心。
在我还没有上学之前,比起听母亲讲奇闻逸事更享受的事情,莫过于让母亲给我掏耳朵了。那往往是某个农闲的日子,春耕已歇,夏收未至;或者“双抢”刚过,秋收还早;或者颗粒归仓,年关将至......总之,塆里一帮年纪相当的媳妇们,或聚于屋檐下,或围坐夏荫中,或晒在暖阳里,手里忙着纳鞋底、打毛线的活儿,嘴里交流着各自的家长里短。
母亲也坐在她们之中做针线活儿。我那时候经常缠着母亲,喊耳朵里好痒,她便歇了针线,找来一根火柴,在火柴头上裹一层薄花绒(棉花),让我侧起脑袋,枕在她的膝头,让青天白日的光线照进我的耳孔,用她那极轻极柔的动作,掏去我耳道中的秽物。掏完左耳朵,再换个姿势掏右耳朵。枕着母亲的膝头,听着火柴梗做的棉花签在我耳道里轻轻摩挲的声音,整个世界在我的身旁都隐没了,眼角瞥见的是母亲头顶上的一角天空,和母亲微眯的眼神。享受着母亲的关爱,我有时候就在母亲的膝头安然睡着了,直到母亲掏完耳朵,她才轻轻地拍醒了我。
这种享受直到我上了小学才戛然而止。那时候,住在我家前边的赤脚医生金珍姐告诫母亲说:掏耳朵并不利于保护孩子的耳道,还是别掏为好!
上小学的某一年的春天,我被母亲胖揍了一回。那时候,妹妹还小,弟弟还在摇篮里,姐姐已经能够帮着奶奶做家务活儿了。父母的关注点在年幼的弟弟妹妹身上,祖父母忙着指点姐姐学这学那,我在家里就处于那种“吃干饭,不干活”的尴尬角色之中。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我总要弄出一点事情:不是在姐姐做家务的时候添乱,就是带弟弟妹妹时候弄哭他们。
有一回可能做得太过份,给妹妹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让母亲发火了!她四下里寻扫把不着,顺手操起洗衣的硭棰就照我屁股啪啪狠揍了两下——正值开春时节,厚棉衣已经换下,母亲拍的这两硭棰疼得我跳出老远,拼了命地逃!母亲并未收手,提着硭棰在后头追。
我看出母亲这回是真生气了,免不了要挨一场更大的打!逃出门我就往胡个那头跑(胡个那头是指刘塆胡姓人家和他们的至亲聚居在一起的一段住宅)。刘塆胡姓是母亲的娘家,胡个那头有好多母亲的长辈。他们见我被母亲撵得飞跑,一个个出面来拦她:“九儿,打伢儿做么事果舍己?”“要是打坏了伢儿,看你么儿办?”母亲却不依不饶,眼看好几位长辈都拦不住她了,亏得我的月生小外公力气大,他一把护住我,把我隔在他身后,又一把缴下我母亲手上的硭棰,其他长辈赶紧过来劝住了母亲,这才作罢。
母亲那两硭棰让我长了记性,从此不敢马马虎虎地对待弟弟妹妹们了。
1984年我在黑鼠庙中学(南凉初中)读初三,住校。只有每个星期六放学后才能回家一次。
有一个星期六放学后,我回到家看见铁将军把门,就知道母亲还在田地里忙活,没有时间为我准备住校需要的伙食了。我自己找到钥匙开了门,装了一罐头瓶的腌菜,准备随即返校。出门时却听到肚子咕咕叫,饥饿感上来了!我就返身回屋,想找点可以吃的垫垫肚子。先找到了几个生红苕,却不敢吃,害怕越吃越饿;又翻箱倒柜接着找,终于在母亲房间的老衣柜深处的角落里,翻出一个青瓷罐儿,从罐儿里扒拉出一筒未拆封的饼子(比现今黄石港饼还大的饼子)!
大概是亲戚家赶情达礼送来的吧?或者是母亲准备的用来给哪家亲戚送礼的?管不了那么多,反正这个比红苕抵饿!我就拆了包在饼子外头的油纸,小心翼翼地取了一只出来,掰下一半吃了,留下的那一半准备带到学校去吃。我把剩下的九只饼子按原样儿包回到油纸里,重新放回到青瓷罐儿里头。末了,我还留了一张字条:
妈,饼子被我吃了一个。你先不要跟爸讲,算我借的;等到过年的时候,从我的零食或者零钱里头扣还。(子:小冰)
下一个星期,再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也在家,显然他知道了我吃了饼子还留“借条”的事,叹了口气:唉,傻孩子,借什么借啊,这家里哪一样不是你们的?!
在团陂念高中的时候,离家更远了,一个月才能回一次,总是星期六傍晚回家,星期天下午就要赶回学校。
每个月的这个时候,家里活儿再忙,母亲也要淘好米,磕粉子做粑吃。一个月的住校生活,吃腻了大木甑焖的烂饭和大铁锅里的水煮菜,回到家就吃上了母亲变着花样做的芝麻粑、豆儿粑、花儿粑、盖儿粑,每个月最后的星期六就成了我高中时期心心念的好日子。
母亲早年并不擅长于做雪花粑(也叫胁眼粑、歇闇粑或歇鞍粑),我读高二那年的寒假,她就跟着桂香细婶学做了几寻,愣是学会蒸雪花粑——我离开老家这么多年了,总觉得所吃过的蒸制的糕点中,没一样能盖过老家的雪花粑,大概是因为那里头融进了太厚重的母亲的心思。
读高三的时候,疲于刷题,回家次数少了;即使回到家里,依然精神紧张,很难吃出母亲做的各种粑粑的美味来。我曾劝母亲不要因为我回家一趟就特意地磕粉子做粑了,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母亲只是说:是全家人都要吃,不是特为你一个人准备的。
母亲这么说的时候,好像并不在意。
我的高考成绩并不理想,只能到黄州读书。但是户口从家里迁出的那一刻起,我就感觉到母亲像是被割去了心间的一块肉,待我变得客客气气了。
寒暑假,从黄州回到家里,挑水的活儿她点着名让弟弟去做,菜园子摘菜是妹妹的功课,我只要吃好睡好就行。母亲记得我小时候馋过邻居家的油煎干鱼儿,从1989年的秋冬开始,只要我回家,油煎干鱼儿就成了饭桌上的一道家常菜。我小时候,逢年过节吃三元(圆子),鱼圆子、肉圆子我不稀罕,装糯米圆子的盘子常常被我舔了——这个母亲也记住了,所以这些年在我有限的回家次数中,她总不忘给我蒸一碗糯米圆子。
今年春节母亲是和弟弟一家在昆山过年的。初五那天我带着妻儿赶去昆山给母亲拜年。弟弟也知道我好一口糯米圆子,特意去超市称了几斤糯米回来。等到糯米蒸熟了,却做不成圆子,想了好多法子,也捏不到一块儿去,原来弟弟错把香米当糯米了。我一个劲地开解:不要紧,吃不了圆子,吃饭团也好啊!
这时候,门忽然开了,母亲提着两斤糯米回来了——大家居然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下楼去的超市!
今天,2018年5月2日,农历戊戌年三月十七日,是母亲七十二岁寿诞。母亲花甲之后的所有寿宴,都是姐姐妹妹和姐夫妹夫他们操办的。作为母亲的儿子,我至今没能给她操持过一次生日宴,实乃不孝。此时,坐在公家的办公桌前,回想起母亲与我的些许往事,历历在目,真为母亲的健康感到高兴。也惟愿母亲一直这样健康快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