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雅艺术|吴雨三:父爱的导引与书法美(文/黄少青)
吴雨三先生像
——吴雨三先生晚年信扎手迹读感
十多年前,我曾在所撰一篇小文章中,就吴雨三先生之擅于写兰,评说道:“雨三的兰,花叶或简逸或纷繁,或生于盆中或长于石罅,婀娜多姿,骨格清隽,气韵饱滿。”并且怀着敬仰的心情指出:”它们都是磊落品格之寄,盈滿出尘的孤高,让人仿佛如见其人,有一种对作者心灵的了解和倾慕。“当时我还提及雨三先生的书法,认为雨三先生的字虽有”学成米家,草参张旭”的渊源,但从其行草体的形态来看,却并非激兀恣肆一路,而是沉健厚朴、韵律灵动的风格。因此,观赏其书法,有“如同与笃实厚道的君子把手倾谈”之感。
近期十分欣喜的是,我竟得着因缘,观赏到了吴雨三先生晚年约于1923年至1932年十年之间写给女儿吴韵香的一批书信手迹,共一百一十封之多。这批书信手迹基夲保存完好,是地方先贤文化研究弥足珍贵的资料。但我在这方面不可能深入探讨,只能浅陋地谈点个人读感。
在雨三先生那个年代,以及在更远的古人那里,网络时代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所以书信是人们进行感情交流和信息传递的最常用的文字载体,并且因为它们的内容往往不足为外人道,而具有了较大的私秘性,在语言形式上,则呈现为平白质朴、不事雕饰的基夲特色。尤其是父母写给子女的书信,“舐犊之情”常常盈拂于纸上,更使后来者在窥见他们流注在字里行间的无限关爱和寄望时,也免不了深受感动。
我想说的是,在观赏到吴雨三先生写给他的女儿吴韵香的这批书信手迹之前,我是在书上读过曾国藩写给他的儿子曾纪鸿的一些书信的。曾国藩为有清一代重臣,雨三先生则仅是清未至民国一个毕生执教鞭于学校的老师。我无意于在历史层面上对他们作出任何评判和比较,因为或许诚如曾氏所言,“凡富贵功名,皆有命定,半由人力,半由天事”,曾氏由他自己的人生履历得出的经验性结论,等于告诉我们,人的富贵功名存在差别,除了与主观因素有关之外,也取决于非常重要的客观条件,所以是一种必须承认的人生事实。也正因为如此,我认为,对于曾吴来说,真正值得提出的,应该是他们的共同点,即他们在实质上都是深厚的中国儒家文化哺育出来的具有传统意义的文人,因而导致他们的精神气质和人格修养,不无相近的地方。比如,曾国藩在咸丰六年九月二十九日夜写给儿子曾纪鸿的书信中,他就提醒儿子“莫坠高曾祖考以来相传的家风”。而1924年7月25日吴雨三写给女儿吴韵香的书信中,则也要求她“勿忘家教”。在曾吴的书信中,这几乎是一种相同意思的表达。可见“家教”、”家风”在他们的心目中,是子女立身处世不可须臾离之的依凭。又,曾氏在咸丰八年八月二十日写给儿子的书信中,他告诫儿子,“凡作一事,无论大小难易,皆宜有始有终。”雨三先生在1924年3月12日写给女儿的书信中,则劝勉她,“其实凡任一事,万无不从艰难做起,苟能坚忍到底,自能见效。”曾国藩在咸丰元年九月二十九日夜写给儿子的书信中,他还对儿子说,“凡人多重子孙为大官,余不愿为官,但愿为读书明理之君子。”雨三先生在1924年3月12日写给女儿的书信中,也对女儿说,“切宜时时抱定主意,欲作一个有益于人的人。”从这些殷殷诱导的话语,我们不难发现,富贵功名在曾吴的人生理想中,皆不是唯此为大的目标,他们之所重者,在于能够做个认真做好事情的人,也即所谓“读书明理之君子”和“有益于人的人”,这才是他们不约而同确立的人生观和价值取向。由此恰好表明,中国儒家文化在他们身上打下的烙印,是深入到了骨髓的,同时也是他们不同于流俗的人格定力和心灵品质的表露和透示。而这对于相对地位比较卑微,终其一生与富贵功名无缘,只不过是一个教书老师的吴雨三先生来说,便愈加显得难能可贵了。
特别值得提出的还在于,与读书夲上非手迹的书信有所不同的是,当我们的目光游走在吴雨三先生写给女儿吴韵香的这一批书信手迹上面时,似乎犹能体察到每个字的书写,在点画之间尚有一股穿越了时空的生命气息和深邃的父爱的温度,在萦绕着,浸润着,并且在岁月的裂罅中沉积了下来,久而未逝。
当然,如果从书法的角度看,则吴雨三先生的这些书信手迹,也不失为书法之妙品。这主要在于,行草乃是最适宜于书信书写的书体,而这一书体又恰恰是雨三先生书法之所专擅。同时书信的书写,大抵也跟古人的那些名帖一样,并无刻意求工的用心,一种点画信笔挥运的意态,便多了耐人赏玩的风神。还可举个近人的例子,如已故章草名家王蘧常,他的创作性的章草作品,远不及他在书信上书写的章草来得洒脱,自来就是一般论者的相同看法。而雨三先生以其厚积薄发的行草功力,在书信书写上益显信笔挥运的气贯意连,字之出姿则含情带韵,点画神釆飞扬,富于律动,尤为体现了一种高格调的艺术内涵,而足堪令人赏玩而不倦!
芸女看之:
尔来书言欲到角石学艺,尔母以为必系教书艰难,方想走别路。其实凡任一事,万无不从艰难做起,苟能坚忍到底,自能见效。今既受人牛羊而牧之矣,切宜时时抱定主意,欲作一个有益于人之人。无论如何艰难,必欲做到完满,如有写帖或解书有未能作者,可请通苞到家与尔兄一商,必能即时答复,免到礐石,往返太缓也!
头转处[ 见一九二四年三月十日注。]免用拘俗例,候暑假到家一团聚会。今当尽心教书,万勿抛荒为嘱!我家以教书转复旧观,尔辈能勤心于此,亦为亲者所甚喜也。三月十二日角石寄。
此书到家着让能、植添二人持至龙岭交收,将来与苞自可时时往来,万勿看作人客为要!父母寄。
(一九二四年三月十二日)
23.9*25cm
通苞、韵香子女看:
付去《初等文范》一部,苞可用工,看熟自可帮助教书。现在须学得一个 “通”字,将来在社会自不至为人轻视尔最怕人轻视,近日细叔尚劝尔兄学作文,预备为文雅之士,何况尔十九岁之少年乎。万勿自弃为嘱!能作助教尤佳,勿想作取利,想作为地方谋公益自可。吾想暑假尚欲在家办学。韵尔欲回家事,经与尔母拟五月放暑乃同回家团聚,已写信与尔兄,想早晚必有书与尔。
玉云、文宝时时借问[ 见一九二五年二月二日注。],近且为尔写纸库帖,如有鸿便,须写片纸谢谢。孙姑娘上日晤面,经代致意,渠说“吾甚望韵香来此同住”。情意极为绵密。教书切宜谨心,既受人聘,万不可轻易忘却,学生宜爱惜。试看孙、曾姑娘教尔如何,则庶几无难办之事矣。此致!乙丑三月十四日角石父母付。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四日)
23.9*22.3cm
苞婿、芸女览:
乃翁十二月三十日来信(此信由陈长老开看后转四叔,至今尚未接着)并银四元,内言金钟读书现无甚切。及苞到暹,伊母不甚爱惜,欲回不与以钱。今在家请时加教道(导),免至败坏云云。尔辈见草,当自谨慎,勉为好人,无使远人心忧可也。苞出门事打消未?此致即祝家安!
父礐石寄。
中华民国十五年元月二十日。
(一九二六年元月二十日)
32.5*21.5cm
韵香女儿看:
来书悉。嫁粧尔兄欲去县自办,嘱伊暂勿回家,不知意肯受否也?贵贞书写得清楚,今已寄渠母去。寄尔亲信内有“顺道邀渠妹同住及其次者亦愿听否耶”二句不知意谓何?
夏令会及大年会刻已完竣,七月外祖母九十大寿,拟与汝母回家登堂贺之。想不久欲回家一巡,有便即通家人知之。耑复即祝家安!父母寄自礐石。丁六月廿三日。
(一九二七年六月廿三日)
19.5*28cm
韵香看:让豪中学欲请兼贾先生教责(职)。已寄去信二次初三、初六,今初九日尚未到,如还在家,须催伊即日上道,即有何事阻隔,亦宜通信来知。
尔在家须静心教读,通苞有父母安为,自可勿睬他。桂岭店述茂父欲税,宜斟酌税价,与之盖搭,勿延为佳!中华民国十八年八月初九日父母付
(一九二九年八月初九日)
22.9*21.4cm
韵香女儿看:
来书二篇,读之几不知作何计划?见字之后惟有自解慰而已。万勿悲伤,吾自有策以应之。如能即来,即将家事付妥人守管。如不能则将暹信付妹子带来,尔明日或十二来亦可。耑此谕意。父母。
尔能与伊理家建屋,伊不戴情,尚说出多言,真是不情已极。宜来商量以为解忧。
一九三〇年正月初十日
22.8*21.3cm
英儿看:来书言你身体已安,极喜!我辈各负保身之责,无论男女老少,各宜切实调护囗能肩任义囗。近日父之身体肿气大去,惟欲言完囗囗难必……对于鱼肉似非喜好,每餐自炮或白食或助以牛乳,尚无减少,惟身中觉无甚爽快而已。两手足常酸,想是注射之故。
匪风筹备已叫人将路隙塞去。初九下午行之。
次崖翁送四叔猪银二元,交四婶发落。
芸女看:来书据王先生说,麻地黄有毒,不可多食,安可多射云云。信到时已射七次,存五次,刻肿气大消,惟两手足射处时有酸痛或肿红不消,第六次射手处,刻已另用膏药贴愈。想王先生有毒之说然也!现已无注,食所寄来之药水,谅必不误。现在住在涧最好,事业听之天命亦得。将来家私或使人去收还,欲藉尔作主耳!
六月初九日父在家书。
一九三二年六月初九日
25*26.8cm
节选自《广雅艺术·霞彩漫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