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纪元新证(一)

文化自信,对于一个城市而言,是对其传统文化包括历史的生命力持有坚定信心。上世纪九十年代,哈尔滨日报社曾开展一次有关哈尔滨含义的大讨论,引发了社会各界对哈尔滨源流的追寻。大讨论对“晒网场说”进行了纠错,新的探讨热烈而广泛,并使这种充满自信的追寻一直走在路上——赵力。

缺乏史料确指的金代遗迹

哈尔滨历史悠久。追溯她的地名始源,一度大胆地推论为金代阿勒锦村,论者所依据的是《金史·太祖纪》中的一段话:

初,温都部跋忒杀唐括部跋葛,穆宗命太祖伐之。太祖入辞,谓穆宗曰:“昨夕见赤祥,此行必克敌。”遂行。是岁大雪,寒甚。与乌古论部兵沿土温水过末邻乡,追及跋忒于阿斯温山北泺之间,杀之。军还,穆宗亲迓太祖于霭建村。

《钦定辽金元三史国语解》:“阿勒锦,名誉也。卷二作霭建,村名”。阿勒锦的满语音标是Algin,与哈尔滨音虽稍近,但霭建村的确实所在,《金史》并未言明,因此,虽经论者认真考验道里,辨正方位,终难成定论。因此,“阿勒锦说”与“晒网场说”一样,不能被地方史学界广泛认同。

当然,根据哈尔滨核心区域半拉城子、四方台等历史遗迹推测,金代哈尔滨地区确实比较繁荣,至少是一个王爵级贵族的聚落地和一处天然良港,且有史料表明这一带曾有一个叫“妒骨鲁津”水陆码头。《金史·世纪》载:辽咸雍十年(1074年),金世祖完颜劾里钵袭生女真部族节度使,遭到诸父和一些部族酋长的反抗。大安年间,活剌浑水诃(今通河县付拉浑河)邻乡纥石烈部人腊醅、麻产,驱掠来流水(拉林河)牧马,由江北窜回。居住在阿什河畔的世祖闻警,与五弟穆宗率部赶至混同江(松花江)后,分军拦截。世祖自妒骨鲁津倍道兼行,穆宗自庵吐浑津度江拦截。通过这一历史事件,我们可以知道在辽金之际松花江南岸有两处古渡,一处叫妒骨鲁津,以地望珍之,当在阿什河口附近。妒骨鲁,妒骨鲁源自女真语(满语)doronggo稳重,形容该处是“水流平稳渡口”。另一处叫庵吐浑津,为今宾县新甸镇渡口,庵吐浑,源自女真语(满语)adun牧群,即“牧群旁的渡口”。

妒骨鲁津有可能是哈尔滨的前身,惜《金史》没有言明其地理方位,我们还不能确定妒骨鲁津就是辽金时期的哈尔滨。

哈尔滨史迹现于元代典籍

金代哈尔滨地区是金国首都京畿之地,金代史籍未能留下其明确的细节。到了元代,蒙古墟其地,有关文献自然少之又少。地方史研究基本囿于一般的认识上,即元代哈尔滨属于辽阳行省开元路。1925年,阿城出土“镇宁州诸军奥鲁之印”,1977年,阿城又发现“管水达达民户达鲁花赤之印”,推进了研究的深入和细化。但彼时的阿城是独立的县级行政单位,以阿城历史推论哈尔滨,不啻隔靴搔痒。

上世纪八十年代,黑龙江考古所原所长张泰湘先生,突破了地方史学界盛行一时的“辽金情结”,他在《黑龙江古代简志》一书中,考证了元朝在哈尔滨一带设站的情况。并依据《经世大典·站赤》记载,“元世祖至元三十年(1293年)从不达迷到赵州交立三个站者,这三个站每站设五只船,无车马。”认为“三站约三百里,不达迷即伏答迷,在今宾县鸟河河口,赵州即肇州,今肇东八里城。不达迷西距肇州恰为三百里,设了三个站。今哈尔滨市西郊四方台西距八里城为一百里,四方台似应为三站中的一站。”①

张泰湘的这一发现,在道里、方位上基本无懈可击。但是,考查历史文献,四方台虽为清代前天然船口,但比起附近的哈尔滨船口,不仅位置稍偏,而且其综合条件相比之下也大为逊色。因此,张泰湘谨慎地用“似应”二字,而非肯定。

那么,这个地理位置最接近哈尔滨的元代中间站叫什么名字呢?张泰湘生前未能找到相关史证。

忽必烈圣旨中的“哈儿必”

近年来,笔者一直从事东北亚丝绸之路的研究,也对哈尔滨开埠史颇感兴趣。前不久,在中国国家图书馆发现一部民国时期出版的历史书籍,里面重印了《永乐大典》收录的元朝珍贵历史文献。在这些第一手资料中,发现了有关哈尔滨的重大历史信息。其一,进一步证明了哈尔滨在元中叶隶属于从开元路女直水达达②。其二,至元三十年四月,元世祖忽必烈下旨在哈尔滨立站。

该书《国学文库·站赤》由北平文殿阁书庄印行,扉页声明系“据日本东洋文库影印永乐大典本重印”,为元代站赤第一手史料。在该书下册·站赤八(《永乐大典》卷一万九千四百二十三)下,录有元世祖忽必烈圣旨《哈儿必立站》③译文。全文如下:

哈儿必立站 至元三十年四月,只儿哈忽、剌真、暗都剌④,蒙古文字译:该水达达的哈儿必,这壁相立著的站,每里又各添二十户做著,四十户在先的体例里牛站也当著,又水里船站也当著,么道,圣旨了也。这合添的各二十户,百姓根底道家奴的,收拾了的,七百七十户内放交者,么道,圣旨了也。又从不答迷至到赵州,交立三个站,这三个站的,各二十户也,道家奴的收拾来的百姓内,交放者,这站每的各站里五个家船交放著,么道,圣旨了也。钦此,都省移咨辽阳行省钦依施行。

忽必烈圣旨是由蒙古文翻译过来的,很有元代语言特色。如“这壁相”,又写作“这壁厢”,意思是这里,指比较近的处所。马致远 《汉宫秋》第二折:“那壁厢锁树的怕弯着手,这壁厢攀栏的怕攧破了头。”该圣旨清晰地表明,在不答迷至到赵州中间由水达达管辖的哈儿必,设立了“水里船站”,每站添二十户站丁,给五个家船。由都省移咨辽阳行省施行。不答迷即明代的甫达迷城站,今宾县永宁古城。赵州即肇州,今肇东市八里城古城。“哈儿必”的确实所在指向甚明,为不答迷、赵州两站中间的松花江畔。哈儿必的发音与哈尔滨完全相同,毫无疑问,哈儿必就是哈尔滨的同名异写。

同名异写现象,是元代史籍突出特点。下面,仅以元代辽阳行省北线东北路站赤为例:

至顺元年兵部奏报

经世大典

析津志

第四铺

韦口铺

韦口铺

斡木火

斡木火

斡木火

海吴

海吴

海哥

鹿鲁吉

鹿鲁吉

鹿鲁

甫丹迷

甫丹迷 不答迷

撚站

孛牙迷

孛牙迷

不牙迷

撚站

令散

哈散

哈散

吾纳忽

吾纳忽

吾纳苦

胡帖干

忽帖干

忽帖罕

除了同名异写之外,元代黑龙江下游还有一个发音完全一致的地方,官方文书写作“哈里宾”、“哈儿宾”⑤或哈儿分。这可能也是译写为“哈儿必”的一个原因。

忽必烈圣旨中“这站每的各站里五个家船交放著”,与《经世大典·站赤》“每站设五只船”完全吻合。并明确了哈儿必站的编制为二十站户,弥补了《经世大典》的不足。这是我们开展哈尔滨寻根以来,获得的年分最早、来源最可靠、地里定位最无异议的历史资料。由此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哈尔滨地名史,至迟出现在公元1293年之前,并于元世祖至元三十年四月奉旨设立了连接辽阳行省北线东北路与北路的站赤。

下面分析一下哈儿必的含义。众所周知,古代哈尔滨一直是肃慎—女真—满族语区,历史典籍有以本土民族语音与汉语合璧书写地名的传统。

如松花江,松花源自满语Sunggari;阿什河,阿什源自满语Aisin;拉林河,拉林源自满语Lali等等。哈儿必,也是满汉合璧地名,哈儿,满语Hali,《简明满汉辞典》释为:“积水荒地、泽、甸”。必,即汉字滨的异写。考哈尔滨历史地理,金代隶属于金上京会宁府宜春县,所谓宜春,即“宜于春水之地”。《清史稿·地理志三》载:“哈尔滨,本松花江右滩地。”从地理环境看,可谓名副其实。

总之,忽必烈圣旨为哈尔滨地名找到了根,使我们从扑朔迷离的推论解脱出来,哈尔滨沿革终于有了可溯之源。

哈儿必站的相关信息

忽必烈圣旨为哈尔滨历史提供了弥足珍贵的细节。

其一,元代哈尔滨隶属于水达达。

忽必烈圣旨称哈儿必为“该水达达的哈儿必”。这就是说,元代哈尔滨居住的主体居民,已不是大金国时代的生女真完颜部等族群,而是居住在水边以捕鱼为生的水达达。

水达达,最早见于[宋]彭大雅《黑鞑事略》:“斛速益律子(水鞑靼也)”,斛速益律子是斛速益律干之误,蒙古语usuirgen的音译,意为“水百姓”。清朝《钦定辽金元三史国语解》改译硕达勒达,意为“住在隐蔽处的人”。清朝皇室源自明代建州女真,建州女真的前身是元代斡朵里万户府,斡朵里就是水达达女真人。民国时,东陲报社出版《哈尔滨指南》,把哈尔滨解释为“打渔泡之意义或译为晒渔网三字”,并说哈尔滨在前清阿城副都统所辖之时,仅“松花江畔仅三五渔人舟子萃居一处不过为萧瑟寒村”⑥。吉林督军兼省长孙烈臣在序辞中曾强调:“吉林滨江,金为上京会宁府东北辖域,元墟其地于硕达,明为阿实卫。”

金朝灭亡后,哈尔滨曾隶属于蒲鲜万奴建立的东夏国小朝廷。不久,便成为蒙古成吉思汗三弟帖木哥斡赤斤的封地。

帖木哥斡赤斤因争夺蒙古汗位失败被杀,但封地仍由其子孙承袭,并越来越大,雄踞辽东。元世祖忽必烈为了抑制东北诸王,遂罢山北辽东道、开元等路宣慰司,设辽阳等处行中书省,帖木哥斡赤斤的裔孙乃颜,于至元二十四年联合诸王海都、哈丹等起兵反元,女直水达达官民多与之连接,站赤皆废。至元二十八年,忽必烈平息叛乱,乃颜封地全部纳入辽阳行省。自此,哈尔滨归水达达路管辖。

其二,获悉了元代哈尔滨是辽阳行省北线的水上枢纽。

哈儿必站与松花江上游辽阳行省北线北路、西北路祥连接。北路由西祥州(今吉林省农安市北万金塔古城)经肇州站,沿嫩江而上至黑龙江上游失宝赤万户府。失宝赤,又译作昔宝赤、锁宝直。蒙古语“司鹰之官”;西北路由西祥州经肇州站,横跨草原,至阿木哥(今内蒙古贝尔湖阿木古朗)。

哈儿必站与松花江下游辽阳行省北线东北路及黑龙江下游狗站连接。东北路也起始于西祥州,经不达迷站,至黑龙江,与十五处狗站衔接,直达奴儿干征东招讨司末末吉站。这条驿路历史悠久,不仅是海东青鹰路,还是东北亚丝绸之路的主干线。不达迷站和哈儿必站附近的海吴站(阿城区新立古城)、鹿鲁站(道外区小城子古城),均在女直水达达路所辖脱脱禾孙站十八处内⑦,因此,哈儿必站也应是女直水达达路所辖脱脱禾孙站。脱脱禾孙,元朝设于重要驿站盘查往来使臣、防止伪诈的官员。

其三,哈儿必是“水里船站”。

元代站赤制度,有马站、狗站、水站、车站、江站、船站之分。水站、马站用于通客旅,车站、江站用于通货。每十五里为一邮亭,每六十里为一候馆。北方各站设驿令,南方各站设提领,站内的百户、人夫、库子、庖丁、厮养,俱有定额。所有站赤的均负有“通达边情,布宣号令”的职责。

元太宗元年十一月,“敕诸牛铺马站,每一百户,置汉车一十具,各站置米仓,站户每年一牌内纳米一石,令百户一人掌之。北使臣每日支肉一斤、面一斤、米一升、酒一瓶。四年五月,谕随路官员并站赤人等,使臣无牌面文字,始给马之驿官,及元官皆罪之。有文字牌面而不给驿马者,亦论罪。”但是,如果遇到军情急速,或者是送纳颜色、丝线、酒食、米粟、段匹、鹰隼,但凡是皇帝御用诸物,虽无牌面文字,也得验数应付。

哈儿必站是“用于通客旅”的水里船站,编制二十户,船五只。其下游不达迷(今宾县满井乡永宁古城)系牛马站兼水站,不仅有船五只,还有马四十匹、车四十辆、牛四十只。上游的赵州(肇州)也系牛马站兼水站,有船五只、马四十二匹、车四十二辆、牛四十二只。据《元史》载:肇州,原为叛王乃颜故地,原名“阿八剌忽”,世祖忽必烈以其地产鱼,立肇州城,令兀速、憨哈纳思、乞里吉思三部人居之。至元三十年,令哈剌八都鲁为肇州宣慰使。“既至,定市里,安民居,得鱼九尾皆千斤来献”。元贞元年七月,元成宗立肇州屯田万户府,令辽阳行省左丞阿散,弹压乃颜不鲁古赤(蒙古语:捕貂人)及打鱼水达达女直等户,于肇州蒙古屯田万户府旁近地开耕为户。其中不鲁古赤二百二十户,水达达八十户,归附军三百户,续增渐丁五十二户,田一千五百四十顷。

综上所述,哈尔滨之名出现在元代以前,至元三十年四月(1293年5月),元世祖忽必烈下旨在该处立站。在未找到新的史料或考古发现之前,应以此为哈尔滨的历史纪元。

①张泰湘《黑龙江古代简志》,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5月第1版,第162-163页。

②水达达:元人对以渔猎为业的东北诸部女真人的别称。也称水达达女真、女真水达达、打鱼水达达、水鞑靼等。其人类包括狭义的水达达、吾者、乞列迷、骨嵬等。元朝曾置桃温、胡里改、斡朵怜、脱斡怜、孛苦江五个军民万户府,分领其民。元为加强对黑龙江下游一带的管理,前后又设置征东元帅府、吾者野人乞列迷等处诸军万户府和许多千户所。水达达向元朝的贡品有海东青、貂皮、水獭皮、海豹皮和白布等。水达达人以渔猎为生,居住在哈尔滨以及松花江大曲折处者以农业为主。

③《国学文库·站赤下册》第71-72页。

④大臣知枢密使只儿哈忽、中书平章政事剌真、中书参知政事暗都剌。

⑤《永乐大典》卷一万九千四百二十三·经世大典:“水达达田地立站。至元二十九年十月,中书省辽阳行省咨:庆云站至哈里宾地面安立二十八站,该八百四十户,除尽用旧站户外,短少一百零四户,并走递马牛,请照验事。准此,施行间。又准蒙古文字译:‘该中书省官人每根底剌真哈散言语,塔海的使臣蛮宾奏,塔海奏将来,在先从水达达田地里,然青鹰鹞皮货出来的一个道子,从女真每的都喜根底来的一个道子,从黑龙江来的一个道子。这三个道子的站户每的数目要呵,七百三十六户。有从哈儿滨民户每的边界,至这壁站边界站,酌量呵,二十八各站有……”

⑥东陲商报馆《重编哈尔滨指南》卷一总纲第1页。

⑦《永乐大典》卷一万九千四百二十二。

(作者赵力系哈尔滨日报退休高级记者 哈尔滨文史馆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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