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夜归人,门房间留着一盏灯
早出,晚归,每个进出小区的人,都会经过门房,上海人叫门房间。我们小区的门房间,原来只是一间普通的保安室,后来在快递浪潮中变成了收发站,而随着人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它又渐渐成了最近的小区活动室。以我外公为代表的老伯伯老阿姨们每天都会聚在那里,交换着一个个或近或远的故事。
门房间的一位“常驻代表”是全小区闻名的“老老板”。他年轻时经商有成,现在也仍然保持着老板的气势。每天除了吃饭时回家以外,“老老板”几乎时刻都出现在大家面前:他昂首阔步地走来,和遇到的每位邻居亲切地打招呼,然后走进门房间,在熟悉的座位上坐下,开始聆听各家的生活琐事,激动地讨论物业事务,有时还热心地帮保安一起解决业主的停车矛盾。我以前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老老板”们能在门房间待这么久?后来我发现,老人们是有很多空闲的时间,但门房间也确实时时贡献着很多说不完的故事。
我总是在饭桌上,通过外公的转述,听到其中的一些故事,不由得惊叹原来发生在小区这个小空间里的事情居然也那样丰富。那些最热门的话题,看起来和七点档的电视剧没什么两样,谁为了儿女买房而要搬家,谁和谁突然闹起了矛盾,又有谁家的孩子补课花了好多钱。但有意思的是,相比电视节目轮换播出,小区里的话题却能在门房间里持续不断地发酵。
这或许与话题本身的“获得方式”有关。我每次回家,刚刚走到小区门口,就会发现门房间里的“老老板”早已望着我,还总是抢在我之前招呼我说:“刚从学校回来啊!回来吃饭啊!去外公家里啊?”问完这些问题,他转身就能讲出一个缤纷的故事,然后再通过外公传回来:喏,你看,老沈外孙女周末回家来啦,好像今天回得有点晚,不过伊拉外公外婆肯定会等她一道吃饭的。有时候,他们还会特地向我补充说:“看到你外公今天买了很多菜哦!”门房间的故事就是这样,来自平常的观察,再用这样家常的口吻说出来。
但这也不过是门房间的一面而已,代表冲突的另一面更活色生香。晚上十点,这群老伯伯还聚在这里,他们讨论美国大选,讨论小区是否要加装电梯……当外婆打开信箱之后,我们才会看到不知道谁塞进来的倡议书——号召大家支持或反对物业的征询意见,语词坚决,又有些可爱。这是门房间里没说完的话。
在信箱之外,每户人家的阳台也是门房间的延伸。
透过阳台的窗户,我可以看到门房间的人流密集程度,也可以观察到走进走出的每个人的神色。早上,一辆摩托车开进来,一位好心的邻居从流动的菜摊上帮朋友们带回了最新鲜的蔬菜。下午,小孙子放学了,奶奶跟不上他跳跃的脚步,保安对她说,“照顾第三代真是辛苦啊!”晚上,两位曾吵过架的阿姨又恢复了友情,她们手挽手一起去黄浦江边散步,一路上谈着昨晚发生在门房间里的另一段争论,一起想着一小时后如何结盟应对。
时间久了,随着外公的“门房间友谊”愈发坚固,我们家和门房间的联系也真正地紧密起来。
去年这个时候,我们兴冲冲地抱回了一只才几个月大的小狗,可当时正好遇到降温,还很弱小的狗狗只在我们家里待了三天就因为低血糖离开了,外公也把这件事告诉了门房间里的邻居们。过了几天,妈妈刚下班回家,就看见外公等在门房间门口,一脸严肃地说,“来,侬来听听人家爷叔搭侬讲!”妈妈困惑地走进去,一位脸长长的爷叔站了起来,他告诉妈妈,这么小的狗根本受不了这样的低温,所以不用太过自责。这位爷叔养过猫,养过狗,他每次坐在门房间里时,他养的边境牧羊犬就坐在屋外的台阶上安静地等他。就在这时,我们楼上的邻居经过,她家也养着一只边牧,听到后也过来交流养宠物的经验。妈妈的沮丧,别人不懂,但他们真的明白。
有一天,我走在皋兰路上,看到别家小区门口站成一圈儿的老伯伯们。其中有一位和我常常看到的那位“老老板”邻居很像,他一手叉腰,另外一只手正顿挫地配合着自己的高谈阔论。原来门房间哪里都有!只要有一群喜欢聚在一起聊天的老伯伯!可是,难道只有老邻居们才会聚在那里吗?那又要如何解释阳台窗户后好奇的眼睛,以及每个人经过时慢慢成为习惯的三两句闲谈?年轻的我,不也时时关心着门房间的故事吗?
这或许与年龄无关,门房间向老人开放,也向我开放。它纳入了各种观念和各色讨论,孕育出一种建立在声音和神色之上的“门房间”文化。人们保持着它的活力,而它的能量又记录、呈现、丰富着每个人的生活。在我心中,门房间就是隐现在当代都市中一颗古老的小心脏,厚朴又活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