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读吴小如,就不知“学术刺猬”为何物了
学术批评,是学术进步的阶梯。没有正常的学术批评,就没有正常的学术研究,因此我们看到在中国文学领域,有一部一部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出版,在中国史学领域,有一本一本的《中国史学批评纵横谈》问世,在中国哲学领域,有大部头的《中国哲学史批判》出现。这一切的一切表明,批评作为推动学术进步的方式,是具有独特的贡献的。
但学术批评也有向其他方面转化的情形,第一种情形是刻意说好话、唱赞歌,犹如京剧表演中的“戏台里喝彩”,用现在的话说是“在包房里飙高音”。有竭力吹捧、文过饰非之嫌,无实事求是、平心静气之真。第二种情形是为批评而批评,为反对而反对。运用自己的一管之见、一孔之得,骄矜自喜,以为独得之秘,率尔操觚,大张挞伐。有意气用事之嫌,而无追求学术真理之真。以琐屑牍闻而扬一己之长,见木而不见林。
著名学者吴小如漫画像
阅读吴小如先生的著作,能很深刻地感悟到他有一颗炽热的学问之心。吴小如先生涉猎之广、阅览之博、涉笔之深、用心之专、学问之杂,是无人能望其项背的。在他同时代学者群体中很少见。在吴小如这辈学者群体中,以专攻精深为旗帜,博通经史子集的十分少见。吴小如的确是个学术的异类。经史子集四部学问中,唯一少见用功的是子部,即诸子学,后世衍为哲学,其他三部类皆有论著涉猎。
吴小如《古典小说漫稿》
阅读吴小如的论著,我们有一个很深刻感受,即他是他那个时代的学术论战家,经过他批评过、诘难过、驳斥过、嘲讽过、挖苦过的学术名家不在少数。这些批评的领域涉及文学和史学,文学领域细分为古典诗词、古典小说、古典戏曲、古代语言。我按照1987年北京大学出版社《读书丛札》和《古典小说漫稿》初略统计,吴小如所批评、诘难的学者有李平心,顾颉刚、刘大白、魏建功、余冠英、吴组湘,李希凡、吴恩裕、钱南扬、侯外庐、邓广铭、周汝昌、俞平伯、夏承焘、胡云翼、钱钟书、施蛰存、周一良、刘大杰、许政扬、黄裳、杨晦、谭正璧、胡士莹、徐朔方、萧涤非、张相、杨树达、蒋礼鸿、丁山、陈奇猷、王伯祥、李建民、蔡义江,一共有33个知名学者,其他论著还没有过细统计。
吴小如夫妇合照
李平心《诗经新解·释<葛覃>篇》(《中华文史论丛》第五辑),吴小如撰写《驳<葛覃>为怨诗说》,指斥李平心为“主观臆测”。关于《诗经》的研究,吴小如连带批判了“古史辨”的顾颉刚、刘大白、魏建功。魏建功是吴小如的文字音韵训诂老师,吴小如也语不留情。
历史学家李平心
俞平伯为吴小如老师,吴小如在疏证《古乐府·战城南》之“思子良臣”之“臣”字时,俞平伯写信给他说,“臣”作古义,是“臣妾”、“臣仆”之“臣”。但吴小如不认同老师的见解,认为余冠英《乐府诗选》解释为“大臣”是错的,他信奉闻一多《乐府诗笺》,即认定“臣”即“人”
杜甫专家萧涤非在《人民日报》文章,说杜甫《羌村》第二首的“畏我复却去”,是写幼子情状。说杜甫为人慈祥,孩子不害怕杜甫。吴小如要和萧涤非论战,反复责难其说。
钱钟书《宋诗选注》认为王安石的得意语是“春风又绿江南岸”,吴小如不同意钱说,认为王安石“所用的字或词并不新鲜”。夏承焘《唐宋词选》为温庭筠《梦江南》二首之“肠断”,注引梁柳恽《江南曲》是错误的。
吴小如《读书丛札》,书中有很多批评论文
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在解释李清照《声声慢》之“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的“次第”释为“光景”,但吴小如认为“次第”有“转眼间”或“一一”、“逐一”解。周一良、丁山对李清照这一词中的“乍”与“或”的解释是不错的,但吴小如还有别解。
南宋词人姜夔“商略黄昏雨”之“商略”,张相解释为有估计意、有准备或做造义,吴小如认为“商略”是“状雨时作时辍”。施蛰存《读温飞卿词札记》(《中华文史论丛》第八辑),吴小如认定温飞卿此词写此女痴绝,并非施蛰存的“无乃此女痴绝”的疑问。蔡义江在《杭州大学学报》发表《稼轩词论两题》,说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编年有问题。吴小如找了一些证据,说蔡义江“无中生有”。
周汝昌以化名“玉青”在《文汇报》发表《也释“落”》,吴小如说周汝昌“火气十足”、“硬抬杠”。在行文中将老师林庚主编的《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关于“落”的注释也挖苦了一遍。杨晦《论关汉卿》引据了南宋人曾敏行《独醒杂志》,涉笔“题桥人”的出典,吴小如认为杨晦“近于牵强附会。”
语言学家、词人张相的名著
杨树达《增订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之《之部古韵证》的“鄙”字考,吴小如认为是错谬的;杨树达《积微居小学述林》卷三《释開闢閉阖》,吴小如说杨树达的说法见于王筠《说文系传校录》,不是杨的首创。杨树达《长沙方言考》、《长沙方言续考》,吴小如以札记形式,将杨树达的长沙方言加以引申、推而广之。
陈奇猷《韩非子集释》卷二引据《孟子·尽心篇》“来者不拒”、《荀子·君道篇》“外以拒侮”,认定“拒”为“推而向外”之意。吴小如认为陈奇猷“但知其一,未知其二。”
蒋礼鸿《敦煌变文字义通释》是敦煌学比较早的语言著作,吴小如自承对敦煌变文了无所知,但对文字训诂之学深嗜,对蒋礼鸿的著作开始了批评。在“造次”、“阿魏”等词语的解释上,吴小如批评或补充了蒋礼鸿的解释。
著名语言学家蒋礼鸿
在古典戏曲学领域,吴小如对黄裳、许政扬、钱南扬、谭正璧、胡士莹、徐朔方、侯外庐的见解,都大加批评。在汤显祖《牡丹亭》戏曲的起源问题上,吴小如运用学生姜志雄在北大图书馆发现的《重刻增补燕居笔记》的研究成果,暗中讥刺谭正璧、胡士莹、徐朔方有抄袭之嫌,只是没有把话挑明。对侯外庐论汤显祖思想的批评,就直截了当,很不客气了。
著名文史专家谭正璧
吴小如的批评论战群体中,年龄最大的张相(1877~1945),吴小如在引据他的著作时,张相早已过世。其次则是杨树达,吴小如拿起笔批评时,杨树达已是风烛残年,甚或已经辞别人世。吴小如与之论战的蔡义江(1934年生)、徐朔方(1923年生)许政扬(1925年生)三个人比吴年纪小一些。其他人如胡士莹(1901年生)、陈奇猷(1917年生)、蒋礼鸿(1916年生)、黄裳(1919年生)、周汝昌(1918年生)、施蛰存(1905年生)、萧涤非(1906年生)、谭正璧(1901年生)、侯外庐(1903年生)钱南扬(1899年生)、钱钟书(1910年生)、夏承焘(1900年生)、杨晦(1899年生)则都要比吴小如年长,甚或是吴的长辈。
杜甫专家、山东大学教授萧涤非
和名人的学术争鸣,自己可以出名;和前辈学者争鸣,自己当然是求教请益;和同辈学者争鸣,自己是在商榷学术。吴小如犹如手持一把长柄刺向了人文学科的各个领域,让这些学者和学术界佩服他的卓见卓识,以赢取相当的学术地位。一个有涵养、有包容心的大学者,是不斤斤于一己之得的,也不会夸耀自己的独得之秘,甚至不会将自己的无知无畏倾囊而出,以表露自己的狭隘、自矜与浅薄。吴小如肯定有自己的一孔之见,但你能保证他不剑走偏锋?吴小如一再宣示自己对文字训诂酷嗜,但也无非是运用了《说文》、《尔雅》、《释名》以及清人王念孙父子、朱骏声、王筠等名家的考证,对金石文字呢?对龟卜文字呢?同样没有运用,不可能出新,也无法出新。吴小如甚且搬用《康熙字典》、《现代汉语词典》在解释古文字,这不让人疑惑吗?
清代语言学家、山东籍学者王筠,他的著作被吴小如常常援引
吴小如在《漫谈我的所谓“做学问”和写文章》一文中说,“要自信,却不可自命不凡;要虚心,却不该心虚胆怯。”但是如果你看到了这句话“我不免有了‘冒险主义’的想法” (吴小如《读书丛札》第297页),你对吴小如的学术“臆札”是不是多了几份怀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