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中秋前的“比武行”(下)
那年中秋前的“比武行”(下)
在我们眼里,丁刚就是一个独异类:沉默寡言和不合群是他身上醒目的特征。习惯默默地做事,默默地进出,闲来对着一张报纸默默地出神儿。从来没有和谁主动攀谈过,谁有意和他拉呱,挑起的任何话题,他都能平静地给予最简短的回应。看着他凛然的目光,紧抿着的薄唇,就像看到山尖上那冰冷耀眼的皑皑积雪,你的热情和兴趣会陡然降下来。无言,默对,对方全然不觉,你却尴尬万分———没开始就结束,直接能把天给聊死了。
三五成群纵情田野阡陌,遍访村寨奇景,是我们知青放飞心情的“雅趣”。作为沉默的标配,他不出意外地充当了“独行侠”,总见进出,却踪影难觅。
他有洗冷水浴的习惯,每天晚饭后,蓬松着寸发,只穿一个平角裤头,露着一身铜色结实身板(没有那种夸张健壮的肌肉线条,反正给人感觉是匀称的),往二十几米远的猪圈倒洗澡水。没有招摇却人人能见健美的身姿,“吧嗒吧嗒”来去匆匆的木屐声响,是对院子每个人的精神“摧残”!那似雨打芭蕉、或是马蹄碎步又恍如连珠快板样的木屐声,每天暮霭时分,准时在大院响起,带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宁惬意、一种血脉加速的贲张躁动,窥见听到的每个人无不陷入遐思。我虽是近水楼台,却暗自盼望此等风景一直存续。风传一个女生对丁刚“有意思”,不知是不是因经常耳濡目染这种青春风采,而不幸中“蛊”了?
虽然有某种心动时刻,但总和一个寡言和神秘的人“同居”,我老觉得沉闷和了无情趣。
记忆深处不断泛起沉渣,脑子突然一闪亮:他片言只语中,似乎对“功夫”感兴趣。
我恍然猛醒!
老仝站了起来,在丁刚肩头拍了拍:“没事,叔又不是泥捏的。就是真有事,我也不能怪你:愿赌服输嘛,这是规矩!你叔硬朗着呢,只是跟你们……”他摇摇头叹息道,“看来是比不了了!”
丁刚一把薅住老仝的右胳膊,来回捋捏了一遍:“要不明天我陪你上县医院,拍个片子查查吧?”语调真诚而急切。
老仝豪迈地一挥手,浑厚高亢的声音震得耳膜都嗡嗡作响:“说没事就没事,再说,庄稼人到了有几个进医院的?有病没病从来都是自己个扛!”
“呛呛了这半天,时候挺晚了,你们看月亮都往西落了!”他思索了一下,缓慢开口说:“我有个主意,你们想听我就说说,不想听咱就散了,回去睡觉!”
这老仝看着憨实,没想到却是一肚子道道,真是个人精啊。
在一片催促的掌声中,老仝不紧不慢地开口了:“我琢磨明天让你们歇一天,该自由就自由一下,抛家舍业的受苦,我心里不落忍。明天一早我跟支部说说,你们今晚就放开了睡吧!”
这真是个意外的惊喜,大家都狂呼高喊着,十几双巴掌拍得如急雨般。
“这第二一个,”老仝两手往下按按,待声音静下来了,他才有些扭捏羞涩地轻声道:“今儿个大家高兴,我也痛快,就是我觉着没太尽兴啊!”他左右摇着头看着我们,月光稀疏暗淡了,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嘴里的金牙,时隐时现地闪着琢磨不定的亮光。
这老仝真会卖关子,我看着他又好笑又着急:跟侯宝林学说相声准合格!
“父母官儿大人,你就别绕圈子了……”点长慢条斯理地搭腔了。“一是看在你给我们送东西的份儿,二呢反正明天不出工,你就别猫求耗子假慈悲了,没见胡娜、秋英光打呵欠吗!”点长父母都是大干部,见过世面,见不得说话兜圈子,便不软不硬地怼道。
老仝伸出右手食指,连连指点着点长:“楚然啊楚然,你这张损嘴儿我算服了!”他转头朝着丁刚说:“你让我惊着了,我觉着你是深藏不露,你能不能再露那么一小手,让叔开开眼,”面对着丁刚的犹豫踌躇,老仝鼓动碾盘旁的我们:“大家伙说,行不行啊!”
“好!”又是一阵兴奋叫喊:身边的“庐山”要露峥嵘了!
丁刚双手一摊,嘴咂吧了几下。
大伙又鼓起了掌。
他无奈地轻轻摇摇头,慢慢踅回到车脚旁,轻轻拉起一只轮毂成直立状。这样,H型的车脚就成了齐胸高的“工”字形。
十几双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的举动。
他双手抓扶着齐胸口高的车轮,定定神,都听到了他运气的微微喘息声。
他将手中车轮斜掰着往上撅,挨着地的一只车轮也斜悠着一点点向上升,除了两条微微发抖的臂膀,和微仰的上身,他的两条腿如钢浇铁铸般定在地上,纹丝不动。
他努力调整着手上不断晃动的车轮和越来越高、越来越重的车脚的支撑位的平衡,渐渐向半空伸直着两条臂膀。
过了好长时间(其实就是一转眼的事),那电影特技慢镜头样的动作,显现了他超人的膂力,看得我们心惊肉跳。丁刚用双臂把那黑球死沉的硕大车脚,慢起手倒立样生生“撅”起!
惊心动魄的力与美的完美呈现!
院子里,没有叫喊,没有掌声,时空好像凝固在那一瞬间。
月夜中,那双手高高擎起、顶天矗立的昂扬雄姿,不亚于电影里的英雄董存瑞。十七岁的弱冠少年,把他英武威猛的姿态,鲜活生动地镌刻于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脑海里。
后来,我曾怂恿他走走体育路子,他淡淡一笑:“我就没想吃这碗饭,要去,十年前就去了。就是个玩儿……哪像你,没事就胡写乱画,做那个作家梦。恶心!”
他把手里的一捧红枣“哗啦”抛撒到我面前的石桌上,转身端起大号白搪瓷盆,将毛巾往肩上一甩,吹着口哨踢踢踏踏走出屋门。
我知道,他又要去洗“冷水浴”了。(完)
2020年12月2日。
作者:飞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