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天哲:刘心武的梦中得句
刘心武1996年在《新民晚报》上发表了一篇名叫《江湖夜雨十年灯》的文章,其文中说是有一次梦中得句啦:“江湖夜雨十年灯”,就那么一句,还“挺有诗味儿”的。醒来赶紧记下来,心下尽管得意,但“意识的深层”怕与古人暗合;查了资料,查来查去,最后认定古人没这么一句,于是“便只好坦然地将其‘版权’归于自己”,并说打算以后凑成四句。
自从刘心武“梦诗”见报,即有人指其荒唐,黄庭坚的名句居然也敢抢,进行了指正。刘再出奇文,又将《江湖夜雨十年灯》登载到《为您服务报》上,并在后记里补充说:“我实在不记得何时读过他(指黄庭坚)的诗,因确系自己梦中所浮现,故不避‘梦窃’之嫌,仍抒自己的感怀。……黄氏的话,是以‘桃李春风一杯酒’与‘江湖夜雨十年灯’配对的,我却愿将‘江湖’一句作为上联,即下联于我,该是怎样的呢,看来只能再等巧梦了。”
这“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是宋代诗人黄山谷(庭坚)《寄黄几复》一诗中的名句,也是世间写朋友情谊最动心弦的两句。原诗为: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见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面对讥讽指责,刘要是坦然承认自己在这一小块的知识缺陷,旁人也就不好意思再穷追猛打了,偏偏作家还要为己著文申明,“确系梦中所浮现”云云。于是,和太白梦见“生花之笔”一样的“梦中得句”,原本也算是文史佳话,到了刘心武这,“黄”冠“己”戴,自然成了一桩流播甚广的笑谈。
在阅读的过程中,把别人的佳句妙语和自己的构想混在一起是常有、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所以认为刘心武存心抄袭的人并不多。他闹出的真正笑话是:
1、原诗【寄黄几复】是相当有名的作品,有一定文化基础的人一定知道;
2、他把诗“抄”错了,平仄不合,所以他可能根本不懂得诗;
3、刘心武为这事而被弄得相当狼狈,他后来辩称是故意开个玩笑,但是,又有谁信?
宋人王禹偁也有相似的经历,他的知名作有【春居杂兴】:“两株桃杏映篱斜,妆点商山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最后两句,他的儿子认为是抄袭杜甫“恰似春风相欺得,和莺吹折数枝花”,请他改掉。王禹偁听后大为高兴,说我的诗竟好得能逼近杜甫!不但没有改掉,还写诗自夸:“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真怀疑他是真的以为是杜甫转生,还是故意在耍流氓。
艺术不是无源之水,不能没有前人的基础,但是继承前人的成果不等于袭用,因为艺术讲求创新性。套用一句用俗了的名言:第一个用玫瑰比喻女人的人是天才,第二个是庸才,第三个则是蠢材。
这让我想起宋代著名的江西诗派来,他们的领军人物恰是刘心武的“梦中得句”的原作者黄庭坚。北宋后期,因黄庭坚在诗坛上影响很大,追随和效法他的诗人颇多,逐渐形成以黄庭坚为中心的诗歌流派。诗派成员多数学杜甫,宋末方回又把杜甫和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称为江西诗派的一祖三宗。
江西诗派的诗歌理论强调“夺胎换骨”、“点铁成金”,即或师承前人之辞,或师承前人之意;崇尚瘦硬奇拗的诗风,在创作实践中推崇“以故为新”。江西诗派最被人诟病的就是他们擅长把别人的诗句拿过来,改动一下,然后冠上自己的名字,讲究无一字无出处,无一句无来历。
江西诗派大体渊源于王安石。钱钟书称王安石最好胜,“欲与古争强梁,占尽新词妙语”,所以“每遇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夺,脱胎换骨,百计临摹,以为己有;或袭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不过王安石对袭人字句最重要的发明是集句。自他以后,集句便成为一种风雅的写作,而不被称为抄袭。凭心而论,集句清楚说明了文字的所有权,不算抄袭。而且集句本身很讲才学,是一门高深的创造学问。但是,没有立意的拼凑游戏,能有甚么佳作?
王安石之后有黄庭坚,他说:“诗意无穷,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摹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又说“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抄袭能抄出个理论,不得不佩服黄庭坚。不过把杜甫和韩愈也拉下水,未免有失厚道。打着“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旗号肆意掠夺前人的诗句,江西诗派常为世人所诟。黄庭坚的诗论和诗歌创作 ,自张戒、魏泰以来 , 至于严羽、李东阳......莫不诋诽之。
王若虚曾这样批评黄氏:“鲁直论诗,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喻,世以为名言,以予观之,特剽窃之黠者耳。”(《滹南诗话》卷一)和黄庭坚同时代的宋人魏泰亦批评说:“黄庭坚作诗得名,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癖也。”但也有人比较推崇他,如清人田雯在推崇这个江西诗派时就说“宋人之诗,黄山谷为冠。” 苏轼亦称其诗文“超轶绝尘 ,独立万物之表。”
客观地说,有宋一代之诗人,苏轼以才胜,黄庭坚以巧胜,皆自成一家,其在诗歌史上的地位不可动摇。黄庭坚的诗论亦自有其诗学理论价值,特别是他论诗歌语言的锤炼和运用,论人与诗的避俗俱为前人议论所未到。
哲认为,黄庭坚诗论大抵为指授后学而作,故重在诗法。然缺陷在于教人唯着眼于技末而非心得,一味在古书偷“陈言”、找典故,虽有个别好诗,但终难有大成就。技巧而后淫,终又归于摹写、剽窃之旁门。则其徒子徒孙们未有能青出于蓝者,也大抵如此。
只是黄庭坚肯定做梦也想不到,千年以后,他自己的名句会被刘心武梦中所得。刘先生较之于江西诗派的徒子徒孙们又进步了很多,无需讲究“无一字无出处”哦,梦中拿来了就当是自己的。
哲以为,观刘心武梦中得句,初不知情,谓之无知。知情不瘳,谓之无畏;知而后据为己有,可谓之无耻也。与江西诗派“夺胎换骨”、“点铁成金”者不可同日而语,非“梦中得句”耳,乃“梦中掠句”也。
2007年1月14日撰稿
2009年12月21日修改
毛家小子天哲写于浙江金华
来源:騰訊空間 作者:毛天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