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看台749 | 刘映辉节制的深情

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 蒋述卓 题

节制的深情

·刘映辉

并非所有的伤悲都适合“泣”,适合“长号”,适合“呜咽”, 适合“恸哭”,适合“涕泗横流”,适合“难以自禁”……有一种情感,只宜放在心里,刻在余生的光阴中,独自舔舐,独自辗转反侧,独自回味,独自笑,独自苦……独自把一份别样深情,渗透在平淡随意的文字中。

归有光作《项脊轩志》,前4段,成文于青春年少,时年18,正值仰望天空的年纪。轩子修整之前,小、破、暗;修整之后,虽小,但不漏、不暗了,他“杂植兰桂竹木于庭”,“借书满架”,对于一个8岁就丧母,可能有点讷于言语的孩子来说,项脊轩就是他的精神家园,是他的灵魂居所。他可以自由地“偃仰啸歌,冥然兀坐”,感受“万籁有声”,“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的快乐,这是一个人毫无心机的快乐。“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在作者的打理下,轩子变得幽静雅致,充满诗情画意。作者在此修身读书,充分享受文人的乐趣。

然而项脊轩不独承载他的乐,更多地盛放了他的苦。叔伯分家,家道中落,人伦不再。幼年丧母的他无法从父辈那里得到更多的爱,他只能通过家中老妪之口,依稀揣摩慈母的音容笑貌。念及母亲之关爱,“余泣,妪亦泣”。顺着这样的调子,作者又追忆了与祖母的过往。作者闭门苦读,祖母是欣慰的,但欣慰之余,也有老人对孙儿的怜爱和隐忧,祖母既担心孙儿“大类女郎”,又更多地在孙儿身上看到了振兴门庭的希望,“儿之成,则可效乎”,郑重其事地持笏以赠,如此殷切庄重,如此笃定不疑。二十岁左右的归有光正在仕宦之路的艰难跋涉中,何日才能实现祖母的厚望?功名未成,有负亲人重望,作者的悲和苦进一步深化了,“瞻顾遗迹,如在昨日”,怎能“令人长号不自禁”?

至此,作者本应该延续这种感伤的调子,但是最后一段笔锋一转,补记了婚后与项脊轩有关的欢乐生活。作为男儿,按封建时代的要求,应该立志四方,“学而优则仕”,谋求飞黄腾达,光宗耀祖。但作者的仕途并不顺利。所幸“吾妻来归”,妻子给他单调平淡的求学进取生活涂抹了亮色。功名受逆,家庭生活幸福也是值得令人快慰的。20多岁的男子,完全有理由徜徉在幸福甜蜜的婚姻生活中。“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寥寥数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对妻子的到来是满心欢喜的。因此,他结束了“扃牖而居”的状态,迎纳妻子,开始了红袖添香、红颜伴读的日子;我们也可以想象得出,作者与妻子之间,应该也如林觉民和他的妻子一样,在轩子里“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感情是契合的。唯有此,作者才一句一个“吾妻”。但是这样的欢乐并不长久,作者婚后与妻子的快乐甜蜜生活,终止于“其后六年,吾妻死”中。从追忆亡母的“泣”,到深感愧对祖母的“长号不自禁”,文章的悲显然可以进一步加深。30岁,求取功名显得有些尴尬的年龄,恩爱夫妻情投意合的欢愉却随“其后六年,吾妻死”而终结。个中伤痛该如何道出?呼天抢地?伤心欲绝?没有!我们可以尝试在作者写妻子去世这段文字的后面加上各种表达悲伤的词语,然恐怕放再多的词汇,都无从准确表达。那么,作者不够深爱自己的妻子吗?“吾妻死,室坏不修”,过了两年,作者“久卧病无聊”,让人修整了南阁子,“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我们从中可以读到什么信息?妻子死了,欢乐和幸福被带走了,作者心灰意冷,所以“室坏不修”;因为深爱,作者“久卧病”乃至“无聊”(卧病的时候,时时想起和妻子在项脊轩中的快乐日子,以致中断了读书人对理想对仕途的追求),才让人重新修整了项脊轩。然而,轩子修复了,伊人却不在了,再踏进轩子,只怕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所以,作者“多在外,不常居”。这就是一个饱读儒家经典,深受儒家思想浸濡的男人的深情,这种情爱内敛深沉冷静。归有光的时代,不是动辄把爱挂在嘴边的时代,也没有到林觉民等受过开明教育的时代,可以直书“吾至爱汝”“吾爱汝至”,将挚爱流于笔端,将心痛付诸泪水,“泪珠和笔墨齐下”。对妻子的深情,作者的表达是节制的、深沉的,“室坏不修”四个字含而不露地点出了作者丧妻的凄苦和痛楚。而最后一句更是将深情寄寓在妻子亲手所种的枇杷树中,“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文章于此戛然而止,但我们却读懂了作者,读懂了作者的深情,也读懂了作者文字以外的种种复杂情感,百般滋味。就像纪弦在诗歌《你的名字》中写的那样,“刻你的名字,|刻你的名字在树上,|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树上。|当这植物长成了参天的古木时,|啊啊,多好,多好,|你的名字也大起来。|大起来了,你的名字”,树在长,作者的思念也在与日俱增。

传统士大夫的理想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达则兼济天下”,光耀门楣,但很多时候只能“独善其身”。浮生若梦,回归家庭,亲人之间的欢愉更值得珍视。作者幼年丧母,少年失去祖母,青年时期终于有了可以说话的知心人,却又不幸失去了。他显然比一般碌碌于功名的男子更懂得情字的可贵,因而将写作的笔触深入到家庭生活中。如果说,述写回忆亡母的文字,林纾以“震川之述老妪语,至琐细,至无关紧要,然自少失母之儿读之,匪不流涕矣”予以高度评价,那么,归有光补记婚后生活的文字,让我们读到了一个传统文人对妻子的挚爱,对妻子早逝的痛楚,而这种爱和痛不著一字,不言情而情无限,言有尽而意无穷,令读者久久伤怀……


转自:汕尾日报2018.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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