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人生』我瞻室讀書記【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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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瞻室讀書記
第二卷
《後漢書》,宋范曄、司馬彪撰。
《史》《漢》《國志》,撰述者接乎當時,或有激焉,或有諱焉,皆未若蔚宗懸隔既遠,能得平心也。惟心之平,轉不得鳴矣。文固乏委曲,即言史,亦因懸遠而莫識其微,無深察焉。然後來正史,佳者不過如此,蔚宗其為典型歟?其文也,自不為劣,徒不得其處境,雖有鬱結,但能出以雅潔,而居然有合焉。其結構也,實較《史》《漢》見經營之匠心,雖僅具紀傳,佈置區劃殊無率處,馬、班不足企也。正史之體,謂至蔚宗始有規矩,斯可矣。
庚子九月廿五。
《國語》,吳韋昭解。
《國語集解》,徐元誥撰。
《國語》義甚醇,尤正德報之應,見周人尚文之盛也。雖伯道近譎,尚未全悖王道之正,治隆之流澤遠矣。戰國以降,譎而以爲正,見其利,不見其澤焉。利斬義滅,上下胥相爲詐,謹厚者無恃,至於今日如是也。所以益思《國語》不置。宋本爲南宋初刊,浙本佳品,惜遞經修版,版面字之結體方整者不足其半矣。蓋用宋庠校本者,末有庠之《補音》,與士禮居覆刊明道本,皆稱是書之善本。韋氏解每窒礙,得徐氏集解,始粗通文義。
己亥四月初二。
《戰國策》,漢高誘注。
周禮之壞,夫子救之以仁,孟子開之以性善,流化千載,而不能濟一時,所謂“迂遠而闊於事情”也。應之者首惟戰國之策士,後則荀韓也。策士不計長久,其濟一時,尚私智,廢公義,書中所載,所以多反覆者。希臘智術之師,同一伎倆耳。然反覆多必無濟事,日久而知其一時之濟者,亦恥也,遂崇俠士,爲其無反覆耳。故是書言俠士,率虎虎有生氣,豈偶然哉?韓非稍計其久,故尚法,而法亦非公義,獨夫之柄,所謂強者之利也。尤與公義爲讎,韓非故言“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一旦獨夫操柄,爲之驅除儒俠者,亦胥得冒以亂犯之名,韓非、李斯知說之難而所以不免也。
庚子正月初三。
《汲冢周書》,晉孔晁注。
書或曰“逸”,或題“汲冢”,皆疑不能明也。今世所出竹書,此類亦多,亦皆疑不能明也。古今一揆,固不足異。正文並孔注,俱難訓釋,遂滋舛誤,往往不能卒讀。元本出宋刻,字畫拙樸,而校刊未精,轉不若習用之嘉靖本。諸家之說,皆相抵牾,無可折衷。予惟重其與孔、老相發明處。蓋周家綱紀,實賴孔、老爲之玄解,潛諸人心。而文獻不足,其中委曲歷久彌失,後人無所徵求。所遺此書,並新出竹書,倘具甄別,用之而求,則孔、老初衷,尚得窺之歟?
己亥二月廿三。
《吳越春秋》漢趙曄撰。
吳越故事,《左傳》《國語》《史記》敘之皆備,此書復從旁渲染之,竟不曉爲春秋家耶?小說家耶?文辭若不類漢人,故非莊語者,雖云豐蔚,實爲眩惑。特以確出漢世,略見整飭,久在史部之中,居然名著矣。
己亥十一月初一。
《越絕書》。
其書體例較《吳越春秋》尤蕪雜,軼聞瑣記,無不闌入。蓋吳越挺出蠻荒,中原異視之,遂多造詭譎文字。若後世演義趙匡胤征南唐故事,區區一李煜耳,居然無盡神奇,可知矣。提要稱其文“博麗奧衍”,殆非文若是,而思之若是耶?
己亥十一月初一。
《繹史》,清馬驌撰。
予少年即聞是書名,先有影四庫全書本,後有王利器本,而十年前讀之,至今日不能卒卷。頗苦無史學才,昔年讀史好求全求備,轉因難而廢。十餘歲讀《史記》,貧無書,手錄數卷而止。後得書,再讀已廿歲,求其甚解,愈不能解,視同畏途,竟棄去二十年不讀。至今日始觀其大略,欣欣然喜,樂之不倦,不覺過其泰半。遂檢出此書,欲稍事比對,而仍苦浩瀚,流觀一過,束之,人生駒過隙耳,疑再無讀日矣。
庚子二月十九。
《史通》,唐劉知幾撰。
子玄其書,良莠兼萃,每致論者齟齬。《四庫提要》云:“其貫穿今古,洞悉利病,實非後人之所及。而性本過剛,詞復有激,詆訶太甚,或悍然不顧其安。”可謂持平之論,非調和之言也。然亦不得盡委之於性。蓋子玄性深乎思力,辭極於名辯,嚴史學之法,繩史家之作,是得之在我者。而法本假立,事難相應,意若齊平,論已參差,是失之不在我者。觀於太史公者可見矣。若申子玄之法,固不當以修史爲發憤;若抑史公之氣,將何異閉珠玉於櫝匣?所謂此事古難全也。
甲午二月廿九。
《文史通義》,清章學誠撰。
實齋爲經學,爲史學,爲文章,爲校讎,其旨要不出乎一言,所謂“官守學業皆出於一”也。故其執論征實不虛,雖言易學亦不失自家體段,而罔顧其玄渺超絕,此其所長也。然於天道人性形上之理終隔一層,乃成史學之格局耳。“六經皆史”,豈泛泛言哉!於是乾嘉小學之經學,轉爲實齋史學之經學。爾雅蟲魚之卑,忽遇此史學之格局,遂漸爲所傾,而實齋成一時之名矣。當時堪與抗手者,惟一不能玄思之戴東原,亦可謂時無英雄耳。暨乎黃岡熊氏出,始能言“有清二百餘年之學術,不過拘束於偏枯之考據,於六經之全體大用,毫無所窺。其量既狹隘,其識不宏通。”而經學得復乎宋明儒之傳。然後知實齋之經學爲不足道也。
甲午五月十六。
《老子注》,魏王弼撰。
周文之弊也,老子攻其虛,夫子救其實,貌若讎對,理固相成也。自朱子諱言佛老,相成之理裂,儒學乃大壞。不見漢儒之窮,承之者適玄學歟?輔嗣少年之才,當時心會,昭然有見,其注遂千古不易。吾知其輕漢儒之偽,必解老子攻周文之虛,亦必見朱子之學非儒學之實也。老子之學托上古之治以言玄理,輔嗣根玄理以應其言治道,賓主之際,洽焉而離,別焉而合,所以無間然矣。
己亥十二月廿八。
《老子本義》,清魏源撰。
默深論解老者,莊列離用以爲體,體非其體,申韓離體以爲用,用非其用,有見矣,而不知其極。蓋老之體顯諸用,莊列寓焉而不著,申韓利焉而終違。必全體用,懸體爲用之的焉,此《易傳》之功,周程之傳也。默深不知求此,見蔽焉,將遁而之西漢之學乎?知王伯雜用之非,不知其非已肇端文景矣。故申韓與文景,異而同者,異則治人之法,同則不欲治於人也。而《易傳》周程,將以理治天地,遑論於人?默深昧體之虛靈,終歸乎離體以爲用,用非其用,惜哉!
己亥十二月廿八。
《莊子》,晉郭象注。
莊子辭采恣肆,神致風華,若溢出老子外,而實不離彀中也。齊物之論雖辯,不過斯美斯惡、斯善斯不善之衍,逍遙之旨雖達,不過無爲之變相,何惑乎辭之肆神之華耶?至於過主養生,遂令老子居下之德,成楊朱利己之端,吾政不知罪之可?恕之可?惟辯破仁義,反復致意,極於圓熟,老子不能過也。後來董氏之儒、朱氏之儒,其弊先揭於此,而朱氏強掩,遂詆陸、王爲佛、老,恐亦爲莊子之針砭也。不學者見古人棄簡,遽云老子但言“絕智棄辯”,不言“絕聖棄智”,雖誠如是,而絕聖之義尤美,吾求義之美耳,孰弊弊焉以陳言爲事耶?能發此義者,必莊子一流人物也。後六百年而有子玄,其注也,指絕智而言絕聖,昂昂然不顧俗子之駭,其所以得莊子之精歟?
庚子三月十六。
《荀子》,唐楊倞注。
荀卿言禮,而不知逆覺,遂詆孟子,詆孟子,即非儒矣。昌黎云“大醇而小疵”,固知昌黎不得其統也。夫言禮,不知反身逆覺,必成虛文,文之虛,質在諸侯之門矣。雖荀卿未敢顯背良知,先失進退,君逸民勞之乖說,政不必發之李斯、韓非也。方李斯去荀卿而之秦,得毋竊笑其拙耶?韓非則直視良知爲虛,質之實於是在帝王之門,而漢儒坦然以帝意爲法之正矣。漢儒之學,皆出荀卿,宣帝“王霸雜用”特飾說耳,實皆質在韓非,而文以荀卿也。將謂荀卿爲儒耶?不圖韓非乃與老子同傳爾。
庚子閏四月十二。
《傳習錄》,明王守仁撰。
孟子學從權悟入、次及良知、本心、性善,終乎仁政,而外命。陽明直入良知,乃辨格物,一知行,結以四句之教。是誠孟子學也,而孟子詳言我則易之,易言我則詳之,不然,有孟子,何有於我?孟子之學,道德之超越分解也。自宋儒以《中庸》《易傳》發揮形上學,儒學不盡言心性矣。象山之粗,殆視此蔑如耶?陽明於此,最稱獨樹,上與明道揖讓,伊川不足數也。
己亥二月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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