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旗下乡的日子(二):大黑的故事(上)
本文作者:谢江
这是一篇讲述特殊年代的大黑狗养成记。
上篇是大黑从出生到成年的中二成长记录,
肉球一样的大黑先把最爱它的主人咬了,
很快又吓晕了大小伙子,
从此威名震四方。
公社卫生院有个马大夫,我们插队后很快就成为好朋友。原因有两点:一,他是河北白洋淀人,讲普通话;二,他还会拉小提琴,凑在一块儿能吹拉弹唱。
在马大夫的再三鼓捣下,决定用我们养的黑母狗练手,做节育手术。
狗被带到公社卫生院,一切按照正规手术操作。狗麻醉后,放到手术台上,准备开刀的位置剪毛消毒,盖上手术专用白单子。马大夫主刀,我们在旁边看。切口、止血、找出输卵管、剪断、分头结扎、缝合伤口。也就半个小时,手术成功了。
当年黑母狗还真没怀孕。可第二年狗肚子大了,还特别大。我们牵着狗去找马大夫问究竟怎么了?
“这他妈的日了怪了,去年没怀崽,今年咋又怀上了?到生产的日子看看再说吧。”我们是第一次养狗没经验,狗也不会告诉我们啥时候生产,随它去吧。
住房西边是一间堆放杂物的房间,当地人管这样的房子叫“凉房”。里面乱七八糟,还有做饭用的煤末,累了一天,回来烧火做饭,我去撮煤末。
凉房里面“滋滋”什么声音?打开打火机一看,哎呀,母狗下崽了,下到煤堆上了。母狗趴在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好像很委屈的样子。我推开母狗的腿看到黑亮黑亮肥肥大大的两只小狗,使劲儿拱着吃奶。这下可把我们高兴坏了,几个人争抱小狗,给小狗擦干净身上的煤灰。一只毛色发点乌的是公狗,毛色黑又亮的是母狗,哈哈,龙凤胎!
“别净玩儿小狗了,功臣狗妈没人搭理了。”
“是,是,今儿要给母狗慰劳一下,咱们吃啥它吃啥。”
大家七手八脚地一通忙活,做了一大锅热汤面,多放了些羊油,给母狗也盛了一大盆,连人带狗吃得那叫香,从此我们家添丁进口啦,人与狗快乐地生活着。
结扎的母狗又生崽了,这可是新鲜事儿,村里人都来看狗崽。
好朋友雨蛙也来看了,“这狗崽真大,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狗崽!”“怀了那么大的肚子就下两个,能不大?”
我们的功勋母狗让我们喂得奶水自流,两个狗崽吃不完,狗崽一个比一个胖。小母狗有黑缎子一样的毛,尾巴上卷,一走一扭屁股真的爱死人了。小公狗比小母狗能吃还能睡,没几天比小母狗大出半个脑袋了。
该给狗崽起名字了,“赛虎、大熊、黑妞、黑疙瘩……”最后大家统一认识:简单好听就行,小公狗叫大黑,小母狗叫小黑。
白天干活去了,把狗崽放到凉房,门上的玻璃去掉一块儿,狗妈会钻进去喂奶。晚上回来先把两个狗崽搬到炕上,有时候母狗也上炕,虽然有点脏,可一想人家给我们生了两个狗崽,给我们带来多大的快乐,上炕就上吧。晚上睡觉还要让狗崽钻被窝搂着睡,开始狗妈也要钻被窝,那可不行。来个折中办法,在灶火门那堆些麦秸让狗妈也睡在屋里,这下狗妈也高兴了,卧在那睡得蛮舒服。
可忘了一点,狗睡觉时耳朵是醒着的,外面稍微有点动静就汪汪地叫,闹得我们睡不好觉。
后来雨蛙告诉我们:小狗越冻越结实,就让狗崽在凉房过冬,那长大才能在冰天雪地里看家护院。
听人劝吃饱饭,就按雨蛙说的,狗狗一家三口就在凉房安家了。狗崽刚刚满月,雨蛙来了想要一只狗崽。那怎么舍得呢,可又想这两年雨蛙对我们的照顾,又不好意思拒绝。怎么办?“干脆这样吧雨蛙哥,狗肯定给你,让我们再玩儿几天行吧?”我带着情绪说。“那还不行,你们再多玩儿几天,咱们住得这么近,我养就和你们养还不是一回事儿。”
过了十来天雨蛙抱走了小黑。那些天吃完晚饭我们都要到雨蛙家和小黑玩儿一会儿,要不然心里总感觉不舒服。
大黑长得特快,出满月时胖成一个肉球,脑袋胖得眼睛都让肉给埋了,看不见眼睛了。上炕成了习惯,只要进屋就要上炕,放到地下就滋滋歪歪耍赖,抱到炕上就用前爪抱着你的手舔。你要是不动,它就舔个没完没了。
队里每天都有死羊羔子,扒了皮后都让养狗的拿去喂狗了。我们每天一大早头一个就到饲养院去拿死羊羔,大部分死羊羔都让我们拿来了。
每天一早不管谁起来第一任务就是把大黑抱回屋,没排班做饭的就是和狗玩儿。刚拿回来的羊羔都是喂狗妈,也没想过喂狗崽。
有一天,不知谁在狗妈吃羊羔肉时把大黑放到旁边。谁知狗崽子见了肉就什么也不顾了,两个前爪死死地按住死羊羔,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吼声。狗妈没搭理大黑继续吃肉,就在这时大黑吼叫着张开嘴一口咬住狗妈的脸,这下惹火了狗妈,一爪子把大黑打翻,张嘴就咬。我条件反射一手抓起大黑,一手抓住狗妈的头皮,避免了一场自相残杀。
那一年不知道怎么了,队里羊羔死了不少,我们拿回来喂狗,狗都吃不完,我们就把死羊羔挂在晒衣服的铁丝上,晒成干肉天热时再喂狗。
一晃大黑长大了,身长有七八十公分,体重怎么也有四五十斤了,脑袋还是大于身体,太胖的原因吧,大黑跑不快,像只笨狗熊。
狗妈后来再也没有生产,大黑却演绎了许多许多故事。
十个月的大黑
大黑已经十个月了,长成村里第一大狗,越来越凶猛。虽然很凶,但很少叫。一旦大黑男低音般的声音叫起来真的让人不寒而栗,不光人怕,狗也怕。雨蛙对我说:“把大黑拴起来吧,要不然拉圪蛋呀(惹麻烦)。”
听了雨蛙的话,去铁匠炉打了一根三米长的铁链,雨蛙用牛皮做了一个脖套,大黑开始“服刑”了。头几天大黑闹了个天翻地覆,冲着我吼叫,咬铁链,咬树桩。我看着心疼,就拉着链子遛大黑。雨蛙看见我遛狗对我说:“不能心软,拴几天就好了,晚上放开,不能再进屋了。”
大黑咬人了,第一个咬的竟然是我,最疼它的我!
队里的一匹马得了急症死了,队里分马肉。那个年代是没那么多讲究的,病死的牲口都让人们吃了。每户分得几斤马肉,村里老乡都喜欢大黑,给大黑分了一个马蹄。
我高高兴兴地拿着马蹄给大黑送过去,大黑疯了一样,跳着高地哼哧,尾巴摇得像拨浪鼓。刚刚把马蹄放下,大黑一口咬住,冲着我“呜——呜——”吼开了,嘿,胆子不小啊,敢咆哮主人!我照着大黑脑袋就是一巴掌,大黑扔下马蹄一口咬住我打它的手,还好不算用劲儿,没伤骨头,只是咬破了皮,那也流血了。
就这我没舍得再打大黑,到卫生院用酒精消毒,抹了碘酒,纱布包扎。那时候好像没有打狂犬疫苗一说,我就那么简单处理一下,几十年了,至今也没事儿。
村里老乡被狗咬了,先用鞋底子抽伤口,再烧块砖头,放凉后,放在伤口吸毒,也管用。村里人被狗咬得多了,都是用这个土办法弄好的,没有一个得狂犬病的。
听说我被狗咬了,雨蛙过来看我。
“那可不行,一定要教育大黑,要打服它,要不然,这么大的狗能把人咬死,哪天,我帮你收拾它。”“行。”其实我心里可舍不得打大黑,嘴上应付一下雨蛙。
雨蛙真当回事儿的,不知哪找了根骨头,还拿了根一尺多长的白蜡杆子。
“今天消闲,教育教育这个敢咬主人的家伙。”
“算了吧,雨蛙哥,大黑还是个狗娃子,长大就好了。”
“瞎球说,十个月敢咬主人,长大敢吃人。”
“不会的,我天天拴住它。”
“拴住,铁链子磨着磨着不知道哪天会断,拴住的狗扑断链子,那肯定拉大圪蛋。”
“那也不打,咬人我陪钱看病。”
“咬死人呢,你抵命不。”
“我抵命,我家的狗用不着你管。”
“日你妈的,犟巴头。”平时从来不骂人的雨蛙也骂人了。
听见我和雨蛙吵架了,卢勇胜、来成……都出来看热闹。
“那甚,我说几句吧,”永胜磕打烟袋说,“小谢,狗是一定要管教,该打就要打,雨蛙是为你好,等出了大事儿了,什么都晚了。”
“没错,雨蛙哥、永胜叔说得对。”来成也帮腔说。
“来,抽颗烟,消消火,管教狗娃又不是非要今天,”永胜说着把烟袋嘴在衣服上蹭了几下递给雨蛙。
晚上躺下一琢磨:雨蛙这是为啥啊?还不是为了我们好,我和人家翻脸不对,明天给雨蛙道歉。
第二天雨蛙一大早儿就去了队房子,我去他家没人。
“雨蛙哥,抽烟。”我把一盒太阳烟递给雨蛙,“不抽。”雨蛙抬手把烟打掉在地上。我捡起烟,点上一颗递给雨蛙,“行了,哥,夜儿个是我错了,别生气了。”
“死侉子,比个球也犟。”雨蛙边说边接过烟抽了几口,“一会儿,把大黑牵到后坡,拴好狗,你拿着骨头给它吃,只要它吼,你就一棍子打下去,不要手软,打的狠点儿,直到它不吼了为止。我也不到跟前去,就你一个人,以后大黑就会听你的话。”
还别说,雨蛙哥的招儿真灵,大黑不敢对我吼了,更不敢咬了,可是对外人照咬不误。这不,大黑挨打才几天,拴着链子就把縻柱咬了。
那天,縻柱找我借铁锹,看见大黑拴着呢,就远远地逗它:“日你妈的,还厉害了不,咬啊,有本事咬老子。”别看大黑笨呼呼的样子,实际可聪明了。它低声吼了几声,不理睬縻柱了。縻柱以为大黑让我给打老实了,往前探了一步:“个泡,还厉……”话音未落大黑猛得一扑刚好夠着縻柱抬起的那条腿的脚趾头拼命往跟前拉縻柱。“救命啊,侉子快些哇,咬死我了,”我嗖地窜出去抱住大黑,照它头上就是一拳,大黑鸟也不鸟我,继续往跟前拖縻柱。此时縻柱原来猪肝色的脸变得煞白,两眼上翻,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縻柱吓晕了。住在我们屋后的永胜听见动静赶忙过来帮忙,把縻柱搀扶进我们家。
“看看,说甚来着,这拉下圪蛋了吧,赶紧卷草纸(很粗糙的擦屁股纸)点着,烟熏。”永胜掐着縻柱的人中指挥着我。点着的草纸冒着青烟放到縻柱的鼻子下熏,好一会儿,縻柱哇地哭了。“没事儿了,快给点上颗烟,”永胜让縻柱抽了颗烟,顺手自己也点了一颗。
还算万幸,縻柱穿的一双补了又补的解放鞋,正好前头还包了一块牛皮。就这也大脚趾成了个紫疙瘩,倒是没流血。我赶紧拿出上次狗咬我时从卫生院带回的碘酒,连擦几遍,又答应帮縻柱去出圈(清理羊圈的粪)。
从此,大黑恶名远扬,村里的人都离它远远的。
大黑长大了,站起来跟我一般高了,两条前腿又粗又壮,头更大了,胸宽体胖,不知道的人真以为是狗熊。
有了大黑我勤快了,每天早早起床放开大黑看着它撒欢,跑远了我就一声“流氓哨”(手指放到嘴里吹出的声音)大黑瞬间就会回到我身旁。慢慢大黑对村里的人不是那么厉害了,只要不太靠近,它不会理睬。
雨蛙带着小黑找大黑玩儿来了,兄妹俩玩儿得那个开心,一会儿你把我压在身下,一会儿我骑你身上了(小黑不咬人)。
“黑夜把大黑放开吧,慢慢地白天也不拴了。大黑是大狗了,再过个把月到行窝季节,那时候公狗会想尽一切办法找母狗的,铁链子拴不住的,倒不如早点放开,让它就在村子周边找母狗。”听说能放开大黑我是一千个同意。趁着小黑在先试试效果。我解开了大黑的脖锁,两个狗狗立马跑远了。
大黑放开了,还真的没给我惹事儿。就是来我家不行,要远远地打招呼,我们出去抱住大黑才能进屋。
没好过几天,大黑又咬人了。
北营子村盖学校,集中公社的四类分子干义务工,每天要排队上工,排队收工,住在我们村的饲养院,一早一晚都要走我们家西边的路。刚第一天,大黑看见生人,那哪行,冲上去就咬,冲乱了队伍,放倒了穿得最破的地主。隔着棉裤把大腿咬了两个洞,鲜血直流,洇透棉裤。真把我吓坏了,可千万别死人啊。
抬到卫生院还是那套程序,酒精消毒,擦碘酒,伤口撒消炎粉,纱布包扎。
“马大夫这行吗?不会出事儿吧?”
“不咋,没事儿,就是血流的多了,有些头晕,过几天就好了。”
“那给开几天假吧?”
“假?他们从来没有假。”
“那他干不动活儿了。”
“没办法,他们是四类分子。”
那可不行,我去找他们头头去。
找到他们的头头后,我说:“让我们狗咬的那个人歇几天行不?”
“那怎么行,一天也不行。”
“你是没看见流了好多血呢,疼得他直哆嗦。”
“不咋,四类分子死了也没你的事儿,放心吧。”
他以为我是怕出事儿,才来找他的。其实我是可怜那个人。来抽颗烟,我递给那个头头一颗烟说:“照顾一下吧,他那么大岁数了。”
“你是什么阶级立场,怎么可怜阶级敌人?”
“不是我们的狗咬了人家吗,要不然我才不会管呢。”
“不是和你说了吗,死了也没你的事儿,赶紧离开,赶紧走。”
操你妈的,这人怎么这么狠心啊。
第二天我站在村里的路旁,等着四类分子出工。被狗咬的那个老头一瘸一拐的还在队伍里。我紧走几步塞给他我仅有的五块钱,对他说“对不起了,你买点吃的补一补吧,有事儿来找我。”老头睁大眼睛,使劲看着我,眼泪流下来,随后颤颤巍巍地走了。
这个老地主是空独林村的,村里的老人告诉我说,他那个地主才冤呢,没享过一天福。他们村有一个大地主有好几百亩地,地主的大儿子在外念书时就加入共产党,成为了党的干部。他得知共产党要搞土地改革,就通知家里廉价卖掉土地,全家离开村子。被狗咬的老头就是大地主甩卖土地的“受益”者,从穷人一下变成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