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亮短篇小说】起山药(四):劳作
本文作者:黄金亮
进了地里,沿着高低不平、刚刚开过的垄沟走了一圈,果然就像老钱说的,乱象纷呈。一个是收获机挖得不干净,该挖掘的地方没挖到,到处是被切成两半的大个头土豆,看着足够半斤大的土豆“身首两处”,真是够心疼的。再有就是因为地势不平,土地的坚实程度不一样,有的地方低洼潮湿,有的地方隆起干硬,而收获机的高低和力度没有配合地面状况,有的探到了底,有的一行一行就像被遗弃了,整个没动。机器有问题,那伙我带上来的民工也不争气,放眼望去,现在已经是四散不成队形,前面低头干活的固然不少,中间却有人嘻嘻哈哈聊天,有抽烟歇着的,有直杠杠地站着看日头的,有借口说上厕所绕弯了半天不见影的,反正是各种情形不一而全,我从早晨就担心的打日工的毛病全出来了。老钱说:“这种营生,全凭自己盯得紧才能有效果,你们两个千万不能瞎跑了,赶紧分工一人照顾一摊子哇。”于是简单一商议,老钱对机械熟悉,由他来管理机械和机手,我和大平则分头去吆喝捡拾装袋的民工。
早晨和我一起到来的蓝头巾,因为标志明显,远远就看见她在地里低头弯腰,身后的垄行里,有白有黄,整整齐齐码了两溜,就像两队听话的士兵,我心里暗暗称赞,就直接向她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对着那些个别的懒散人喊道:“你们看看人家这个大姐是咋干活的,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虽然说是打日工,也不能没等干了就晃荡哇,这是来旅游了还是做营生来啦。”蓝头巾听见我说的话,直起腰来长吁了一口气,脸上的汗道子和飞起的尘土,已经搅在一起,灰一块白一块的,她也笑了,“人和人不一样哇,咱从小受苦受惯了,看见东西就舍不得扔,挣了钱尽管是雇主的,还是由不住一个儿的手,想给人家刨闹了呀。”她的话说得我有点感动,就和她并肩站了一块儿,说:“这位大姐,你好歇歇,我替你干一会儿。”大姐直说,“不咋,不乏,这才做了多大一阵阵,不好好干,也对不住你早晨的小车子,长这么大我还没坐过这么好的车了,今儿个也算是享受了。”我更是心里一热,就随着她一个劲地往袋子里装,两人吭哧吭哧干起来,谁也没多说,不大功夫,越发把周围的人落得远了。
日上三竿,逐步进了正轨,起山药机也慢慢摸清了地势,明显比刚开始的时候干净利落。民工队伍也慢慢进入劳动状态,不用多吆喝,惯性地在工作。看着进行得顺利,我想起中午这么多人的伙食,而且这是第一天,别出了啥漏子,干多干少不能让人吃不好,于是迈步朝伙房走去。
伙房就在坡下,是租用村长家的,做饭的大师傅就是村长老汉的女人,那女人个子不高,却浑身是干劲。我刚进厨房门,她就往外走,说你给我看火的,水开了就把灶镬的风箱停了。我问你干啥去,女人头也不回,直接跨上门口的一辆250型大摩托车,就发动就说,“我去后面草坡看看牛。”话音未落,摩托嗡嗡作响,一溜青烟已经跑出去了几十米。大平也下来喝水,望着这女人飞驰的背影和扬起的沙尘,说谁把这老婆娶了,顶家里头雇了三个长工。
两人喝了水,又吃了半个冷馒头,我问:“你看这一上午,情况到底行不?我说的是收成。”大平回答,“这还不好看?你观察地里那些袋子就估摸个差不多。”我也想起来,装山药的袋子分白黄两种,白袋子小,里面装的是单个份量在三两以上的货,一袋子装满了是三十斤,黄袋子大,里面装的是三两以下的小土豆,装满了是五十斤一袋。白袋子虽小,那是主要产量,卖的价格也高,将来会发往外地的农贸市场,黄袋子里的小山药,只能卖给周围的淀粉厂,价格要低得多。大平说,“看白黄袋子哪个更密集,再大致数一数,就知道产量高低了。”我茅塞顿开,把喝完水的茶缸子往桌上一放,就要进地,这时候就听大平在后面喊,“让你看火的不好好看,一锅水也熬成半锅啦。”
进地里数了半天,抬眼不停地四处张望,只见翻过的土地上,有的地方白袋子密密麻麻,显然是产量高的地方,有的地方却是七零八落,黄多白少,心想,这块地高低不平,南高北低,南面虽高,但地势平整,吃水肯定比较匀称,北面是个斜坡,喷灌转圈到这里,浇的水肯定都流到了低处,差不多二百来亩就会有水不够的情况,平时就看见蔓子不高不壮,这回到了最后的检验关头,黄袋子在这一片密集也就不奇怪了。心里一着急,把数过的数目也忘了,只好沿着垄沟,从头又数了一次,不放心,又拿出手机,点开里面的计算器按了一回,按完以后,心凉了半截,这产量不算高,平均大概三千多,四千是上不去了。一时又想起我妈早晨说的话来,没见过种地的发了财,一语成谶,这回怕是要应。不过还是不歇心,种地发不了财也是有具体原因,不能以偏概全,就这样胡思乱想一回,走得脚麻腿疼才停下来。
中午饭是猪肉土豆大烩菜馒头,劳累了一上午的人们吃饱喝足,男人们都点起一锅烟,女人们三五成群,叽叽喳喳聊起了家常。开拖拉机的机手说:“看你们这两个书生,细皮嫩肉的,平时大概也是个干部,咋能种了地了?种地这营生就得我们这些大老粗去干,三天学个买卖人,一辈子学不下个庄户人,甚钱都想挣了。”说完,用同情的眼光看着灰眉粗眼的我们几个,嘴里喷着烟,手抚着大腿,一股劲地叹气。听了这话,一上午当老板的豪气顿时萎缩,我本以为体力劳动的人一年四季风吹雨打,是底层的弱势群体,闹了半天我们现在这种情形,才是人家可怜的对象,主观主义害死人呀。
下午时间过得飞快,没干多大一会儿,阳婆就像有人牵着往西走,眼看就要靠上地平线。老钱走过来喊我,说赶紧的吆喝着受苦人快点干哇,一会儿太阳下了山,工人要走好说,机器翻出来的山药捡不到袋子里就是大事,一晚上再上了冻,越发损失大了。我一听这话着了急,租赁的机械都是按亩数结算的,而工人都是按计时工资支付报酬,这本来就是一对矛盾,机手只恨拖拉机才有四个轱辘,就嫌跑得慢了,而民工们却恨的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太长,要是少几个钟头早就完工算账了。现在拖拉机带着收获机,不停地还在轰隆作响,而工人们一来都是血肉之躯,本来抵不过喝油的家伙,二来眼看收工在望,一个个泄了气,不是东倒西歪,也是磨洋工没精神。我说,“老钱你赶快让机器停了哇,再翻得多了,肯定是起不完了,见好就收哇。”
说完我径直向蓝头巾的方向走过去,一边帮她撑开口袋装山药,一边说:“大姐,我看你做营生爽快麻利,说话办事也诚心诚意,你替我喊喊众人,今儿个咋也得把翻出来的这些装好袋子,要不一晚上露天放着,冻了就坏事了。”大姐说,“不怨中午那个司机说你们,真是一点经验也没有,光想的往前扑了,看前不顾后的。”然后她放开嗓门和众人说,“今儿个咱们来的这家主雇,可是一户好人家,车是好车,饭是好饭,一天了也没像别处的雇主催死赶活的,这会儿西面翻出一片了,不收回来不行哇,大家跟上我到西头再加一把劲,完了就能数钱回家啦。”她这么一鼓动,大部分人说就是就是,翻出来了不收回哪能行。于是,重整精神,一鼓作气就把剩下的都装了袋。此时,夕阳西下,天已经暗了下来,北坡下那一排平房灯火亮起,临时的厨房则门洞大开,不断有热气四溢而出,秋风吹佛,饭的香味混合着淡淡的煤烟轻轻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