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钢铁父亲(上)
本文作者:张文生
二零二零年阴历正月初七,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尤其是他那谆谆教诲常在耳旁回荡。
父亲一九二七年九月十二日出生在山西省左云县八烟洞村,祖父好吃懒做,还抽大烟,在父亲幼年时,祖父把祖母卖了换洋烟抽。失去母爱的父亲家境贫困,从小吃不饱穿不暖,万般无奈,在他十二岁时就离家出走跟人学艺,身小力薄的父亲干铁匠活儿实属无奈。为了能有口饭吃,他从小非常懂事又勤快,每天早起晚睡,屋内院外打扫卫生好像是他的职责,铡草喂牲口没有他不干的营生,更让我敬佩的是父亲虽然没进过一天学校大门,还能为他的师父每天写字记账。超强的记忆力使他过目不忘,好多没干过的营生,父亲一看就会。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自从踏进师父门的那天起,凭着他那勤劳的双手和顽强的意志以及聪明的大脑,勤学苦练,在学徒期间受到师父和师娘的一致好评,不光解决了自己的吃和穿,同时还能给家里的父亲和他弟弟一些生活上的补贴。父亲吃饭从不挑食,一直认为人吃的食物,无论好坏,只要能吃饱就行,在那少吃没穿的艰苦岁月,喝莜面糊糊,吃山药从不吐皮。身教言传,以至后来我们姊妹几个尽管都不想吃土豆皮,但都不敢往外吐皮。
严师出高徒,学艺先学做人,这是他师父的做人原则。冬去春来,经过三年的刻苦学习,父亲的技能有了很大的提高,由开始只能拉拉风箱,到后来各种活都能独立完成。在十五岁时就能为师父独当一面,精湛的技术让他无论走到哪都有做不完的业务,同时受到用户的一致好评。人穷志不短,这是父亲一生做人的原则,战争年代没有衣服穿,可怜的父亲小时候即便穿死人的衣裳,也从来不给师父添一次麻烦。他的一举一动师娘看在眼里,疼在心中。因为没了母亲的关怀和照顾,师娘给做的衣裳自己从来舍不得穿,总要有时间拿回去给他父亲和他的弟弟。
父亲从小无论遇到多大困难和挫折,总是信心十足,他所认定的事要做,觉得办法总比困难多,总要想方设法做成做好,达不到目的誓不罢休。从他少年学艺到成家立业、再到他抚养我们姊妹六人和晚年生活中,随处可见父亲成功的踪影和足迹。想当年他弟弟到了成婚年龄,由于身高偏低,性格欠佳,一直没有对象,父亲想尽一切办法硬是帮他找到女方配成婚。勤劳节俭的父亲一生中挣过多少银钱根本无法考证。从我记事起,从来没见过他花钱,他的观点是多挣不如少花。父亲生前爱抽水烟,一板板水烟五六毛钱,他也从来舍不得买,经常是母亲为他购买。
作者的父母亲
父亲心地善良。包产到户之前一直受大队管制,打铁做下的营生(产品)由大队负责销售。那个年代不少庄户人家做饭靠烧粪烧火,没有火铲拿手抓,父亲就利用休息时间偷偷把边角废料整合在一块,做成火铲无偿送给那些穷人。被领导发现之后,多次挨过批评、受过罚,但父亲总是觉得力所能及地帮助那些可怜的穷人是他莫大的快乐和欣慰。宽宏大量助人为乐是他的本性,父亲一生从未担任过一官半职,无论走到哪,谁家有困难、发生矛盾,首先要找父亲去处理。在农村娶媳妇比较困难,那些成分不好的、孩子多的人家娶媳妇更难,在父亲的帮助下,先后有十几个这样的青年喜结良缘、成双成对,有时因为男方到时拿不够彩礼钱而父亲又给借不到,经常愁得夜不能寐。点点滴滴,父亲的为人处事受到了全村及周边村庄群众的一致好评,因此到我们成家时尽管家穷人多,对于娶媳妇来说从来没愁过。曾记得与父亲年龄相当的一位同村老人许二开玩笑说过这样一句话:“张铁娶媳妇比抓个猪娃子还容易了!”。
光阴似箭,岁月如流,转眼间,父亲到了花甲之年,他一生与斧头为伍,与炭火为友。包产到户之后,面临失业,当了农民,微少的农业收入实在难以维持家里的开支,我四弟考入大学,我五弟也到了成家的年纪,光靠种地只能解决温饱,对于四儿的念书学费就把老人愁得不行,深思熟虑之后,父亲独自决定重操旧业。“二号针认蓝线,主意拿定人难劝”,当时我们都考虑到父亲上了年纪不想让他再操旧业,但性格倔强的父亲谁说也不听,他觉得自己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念书的学费光靠货款是不行的,一来不好贷,二来又拿甚还?考不住没办法,考住念不起让人笑活,再说你五弟也该成家啦,没钱怎么行?”父亲的一席话说得我们低头不语,好长时间找不到一句再安慰父亲的言语……
“猪窝的菜,狗窝的糕”,六十多的老人出远门,确实让人放心不下。秋收结束后,父亲和我五弟两人赶上自己家的骡子车出发了,临走时我突然想起自己家里有些平时我的孩子们存下的硬币,那时硬币最大的有五分,最小的一分,还有2分的,全部搜寻出来才买了三盒太阳牌纸烟,跑到村外给父亲拿上。望着父亲驼背的身影,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直至看不见……
山西省左云县店湾镇石虎沟是父亲这次远行的地方,它虽然不是父亲的故乡,但它的地下有天然的煤炭。改革开放之后,有不少的农民到此下窑赶车挣钱,父亲感到给下窑的骡子钉掌生意一定不错。到了石虎沟村,在父亲师妹夫的帮助下,住进了他的旧院破家。经过父亲和我五弟的共同修缮,终于骡子有厩、打铁有了做处,艰苦的环境在此不想多说,关键是一个巴掌大的石虎沟村光当铁匠钉掌的就有四五家。父亲初来乍到,业务少得可怜。偶尔有个钉掌或做营生的也只不过是父亲童年时老乡的后代。每日的收入只勉强够父亲和五弟两人的生活费用,打下的掌钉不出去。自己老家的骡子第一次下窑雇了个赶车的,首先得给车倌儿调骡子钱,骡子的草和料(玉米)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那种心急如焚的场景无情地刺痛父亲的心肺,好多时候独自一人高声向天大吼。
办法总比困难多,既然没有上门的客户,父亲和我五弟二人带上工具,拿上掌,到附近的窑门寻着钉掌,就这样度过将近半年多的时光。父亲精湛的技术,良好的服务态度,赢得用户一致好评,业务逐渐好转,钉掌的骡子来的多了,那些之前专门刁难的车倌儿现在变成父亲的广告宣传者,实践一次次地证明同样的价格六块钱钉一付掌,父亲钉的骡子掌在四十多天之后才能磨完,而其他几户钉的掌十天半月就掉了。看似简单的活儿,要做到经久耐用,确实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将近半年的时间,无声的较量,优者胜出,劣者自然淘汰,石虎沟村的五家铁匠炉最后只剩下父亲和来自商都的另一家,尽管苦些累些,年迈的父亲苦在身上乐在心中。无论春夏秋冬每天早起晚睡,父亲白天和我五弟钉掌修车,早晚打铁。
常年累月,下窑有不少骡子漏蹄之后拐得不能干活儿,挖漏蹄治拐是父亲的一项绝活儿。首先要用自己制作的三角小刀把漏蹄坏的部分全部清理干净,然后用双氧水反复冲洗消毒,再用水烟紧紧地塞满挖开的坑内,用石蜡加热进行密封,最后再根据漏蹄的大小和形状做一只专用的掌,在掌和漏蹄中间夹一层两公分厚的铁皮钉在漏蹄上,然后再用石蜡加热二次封好才算完成。凡是父亲挖过的漏蹄拐骡子没有一例复发的。钉做小鞍子(骡子脊梁上用的工具)也是父亲的绝活儿,他的大小和长度宽窄都有严格的比例,否则用的时候会把骡子脊梁弄破(打梁),父亲做下的小鞍子没有一个打梁的。在这将近三年的时间里,父亲和我五弟,以质量求生存,以信誉求发展,最终解决了我四弟上大学的所有开支,还为我五弟娶了媳妇。最后五弟心疼年迈的父亲,决定收兵回营一走了之,认为父亲再怎么想干,一个人也做不成了。可是父亲忘了他的年纪已高,不舍得当下来之不易的现状,再三不听儿子的劝告执意留下继续。没办法最后还是父亲把我叫去干了几个月钉掌。
对我而言,从未干过,抡起大锤打铁,一火不行再烧红重打,可打钉掌钉子就不是那么简单了,父亲年迈视力下降看不见打钉子成了当时最大的难题。我刚开始学着打,一个不成,两个不行,三个太大,第四个又过小,偶尔打成一个看似像个钉子,也不能使用。因为要做成一个能用的钉子,首先得打三十二锤。烧红的铁必须一次成形,多一锤少一锤都不行,多一锤打下的钉子钉尖发硬,钉掌时盘不回钉花儿,易断,少一锤钉尖太粗也不能用,而且锤得轻重和速度必须控制好,打下的钉子才能使用。在父亲的耐心指导下,我勤学苦练,用了将近十天的功夫,终于学会了自己打钉子。可是到钉掌的时候问题又出现了,我从小胆小怕牲口,钉一副掌从父亲手中再到我手中得反复好几次,前蹄还好些,后蹄自己从来不敢往起抱,都是由父亲抱起蹄子倒入我手中,然后他再取下旧钉烂掌。取完之后再倒入我手中进行修蹄(铲平),然后再倒入我手中父亲才能往上钉。如果有合适的配头(伙伴),一副掌在父亲手中也就十来分即可完成,结果现在有时半个小时也钉不了半副。
按理说父亲的目的已经达到,应该回家安度晚年了,可他老人家又想到我有三个孩子,两个黑人(超生不给分地),光靠种地没有经济来源不行,茶余饭后才得知父亲留下来让我和他继续的用意。蛇走兔窜,各有各的盘算,而我的目的首先是满足父亲的一个心愿,最终得知父亲几年间挣下的钱都花完了,想再坚持一段时间给自己留点儿养老金,我就这样硬着头皮和父亲在石虎沟做了将近两个多月。之后在父亲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我把赊欠的外账都收回,和石虎沟的姑夫姑姑说好,上煤窑用她们新买的东风143拉了一车大炭。一切就绪,搬行李和东西时才和父亲说我们要回啦,突然的举动,瞬间使父亲十分惊讶,认为我在说梦话开玩笑了。当我把所有挣下的钱交给父亲时,父亲顿时哽咽了。“做得好好的,怎就回呀?再和爹做上几个月多给………”我知道父亲说的意思。没等父亲说完,我耐心地慢慢安慰道:“行啦爹!世上的钱您能挣完?再多的钱我也不要您的,那点钱您回去养老,我还年轻,您放心,咱们回吧,姑夫的车还在路边等的了。”临别时,父亲去了她的师妹家打了个招呼,交谈中姑姑认为我做得对,毕竟自己上了年纪啦,也不是干活做营生的时候了,再说他的任务也完成了。姑夫姑姑的安慰父亲十分感激。也许他们都上了年纪,恐怕之后再难相见,三位老人个个以泪洗面,难舍难分送到大门口,挥手告别......
(未完待续)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本文作者1956年出生于山西左云,1958年随父母出关在集宁霸王河居住两年,之后来到察右中旗西营子公社本卜村居住多年。黄羊城中学高中毕业后当民办教师,教九年理化,包产到户离开学校自谋职业,现居住北京。
【本期幕后】
策划:敏敏
编辑:小娟
校对: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