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行走
从七年前开始,我开始一个人行走。
先是在某年的四月,从西北,彻夜穿越中原地带,在清晨的雾气中,走进第一次谋面的平原。我那西北的冷峻的山峰,就被我一下子抛到了遥远的故乡范畴。之后我曾在冬季坐在长途的绿皮火车上,又从东边的大陆,穿过茫茫的戈壁滩,在转弯的时候,从窗口看见列车在缓缓打弯,而那戈壁滩上的白色小石子,以及在风中震颤的干枯植物,都在告知我越来越接近故乡。也有一年,我坐了近四十个小时的火车,靠着窗户看窗外一闪而过的土地,盛夏,南方的细雨中,在靠近山脚的土地里,长满红色的妖艳的树木,然后我抵达西南的内陆城市,在那个城市里吃着油水汪汪的食物,在夜市上,跟好看的姑娘买了同款的发卡,之后穿着凉拖鞋,缓缓地走了许多路。
再后来,在雨雾中看见彝族人家的吊脚楼,似真似假,多年过去之后的今天,我依旧无法辨析那次所看见的景致是否真实存在过。某年冬季即将过去的时候,我登上黄山,在黄山的风雨之中忍不住啜泣,太过壮美的河山,一瞬间令我失控。而在空中许多次地看脚下的土地和山河,我却忍不住只想起几个字——山河支离破碎。
没有比山河更为壮阔和破碎的事物存在了。在几千里高空的漫长回溯之中,山河被分解,被割裂,被片段性地忽略。那些迎着太阳闪闪发光的弯转的河流,在黄昏即将到来的时分,折射出炽热的光线,足够让人的眼界模糊。它们带着神灵的光,昭示着山河壮阔,江山秀美……
许多次的远行,一个人从北到南,从异乡到异乡。总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停不下脚步的自己,如同鸟类,自觉不自觉的穿行,似乎都在寻找什么,而想要真正握在手中的东西,并不是那么清晰。有时候觉得青春就该荒芜成一片滩涂,有时候觉得应该像艳丽的花朵,有时候却素净地像扎染的布料,深蓝色的底子上画着白色的晕染状的花朵。
只是从来都停不下。这一年三月和九月的时候,我一次次地在南方和北方的城市与古镇里行走,在灯火通明的城市里遇上过可以聊天的人,在百年的古镇里,一次次地一个人从头走到尾,敲着石板路一点也不浪漫,只从心里生出一种孤独的自在来。
自从在北方多风的城市生活过三年以后,我完全被孤独打造出一副可以无限地忍耐孤独的骨殖,我可以数天不说一句话,独自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读书写字,或者喝酒睡觉,再或者,彻夜地失眠看电影。我越来越失去生命和生活的重量感,物质被慢慢打碎成泥,可以将物质生活缓缓冲淡。这令人能发掘生活最简的一面,过着最为简朴简单的生活,心中却无时不刻不是一副波涛汹涌的浩荡画面。
有时候会在白纸上缓缓抄一些佛经,原本想着用佛经来开悟自己放不下的执念,却还是有放不下。这就像一个悖论存在在生活里,明明知道是这样,却偏转着方向,奔往另外一个无出路的荒原。自然也无从开脱自己,索性就在自己的飞流直下的生活里,一天天地等待每天的太阳照常升起。
上一次去古镇的时候,在一座几百年前的放生桥前,长久地静坐不动,水域开阔,摆渡的木船来回穿梭,商业充斥于任何一个有地域性特色的地方,兜售红色金鱼的老人不停吆喝,“要放生吗?十块钱三条。”让人心中悲悯,生命的存在形式毕竟如此卑微。如火花可以生灭,如尘土可以飞散,如水流可以远逝。
我在那桥上来回地行走,桥面上被雕凿的痕迹已经被脚印磨平,只有几块用来休憩的巨石,上面画着螺旋状的圆圈,像是在象征生命的来回往复,抑或是生灭的有始有终。
一个人远行的时候,心中总要装着沉甸甸的心事,在生活的二十多年打磨中,我俨然成了一个冷淡的悲观主义者,对世间的许多沉浮提不起些许兴趣,一心想着隐修的事,却还得为一身皮囊过着出世的日子。这让人心中有巨大的扭曲感,本不是愤世嫉俗的热血青年,也不是浪迹天涯的浪荡子,解去一身的标签,也不过是个让自己心存不甘的伶仃人。走在一条自己行走过的路上,一半向阳一半阴郁地活着。
立冬的这天空气非常糟糕,整个城市被掩埋在浓郁的雾霾之中,没有蓝天没有太阳,枯了一半叶子的梧桐树落下比平时更多的叶子,准备迎接冬季的心,却遇上了二十摄氏度以上的重雾天。漫天的毒气像要猎杀世间所有的生灵,让这日子又平添一层灰暗。刚刚过去的夜晚又一次重度失眠,拖着只睡了三个多小时的肉身,在许多文字之间来回行走。一瞬间把自己带回某年的四月,下一瞬间又回到多雾的平原地带。
时间和空间是人类的错觉,爱因斯坦的这一论调在某些时候让人非常信服。因为此刻想到过去的任何一天的雨水与泪水,心中就浮现当年的凄惶面目,而这,不仅仅局限于我的记忆范畴。记忆在某一瞬间就打碎时间和空间的藩篱,也在侧面证明爱因斯坦他那矍铄的眼光中,终究闪烁出的是智慧的光芒。
睡眠不足的时候,心脏会有些许的疼痛,在持续的敲字过程中,左手很严重地发麻,而我那可悲的耳疾从来没有停息下来的时候,这让人在很多时候感到对生命的绝望,二十岁以前在西北的小城中,居然就耗尽了自己一生的炽热与笑容,之后的这些年,眼看着自己的健康渐失,欢颜渐少,对日子愈发淡泊,对生活愈发要求简单质朴。而越是这样,越是发现自己和这个世界在渐行渐远。
早晨看名为《西洋镜》的纪录片时,马克吕布和刘香成的相机下所记录的整个中国,显示的是几十年完成几百年业绩的影像志,在这样赶超的激进式发展过程中,我却只渴望过着农耕时代的缓慢日子,这必然会在错愕感滋生的同时,看到一个巨大青鸟的影子,从你的头顶缓缓飞过,降落在地面,迅速干枯死亡。
这不是隐喻,是现实。想起卡尔维诺和马可波罗时代的中国,那些缓缓流淌着金色溶液的画面,装满了华丽的以金色为主色调的盛大繁荣,而那些幻象总在一点点地失色,最终成为这样一幅灯火辉煌的镜像,让人在半空中看着这样的繁华都市,心中却装满一层又一层的暗灰色的灰烬。
我渐渐厌倦于这种巨大的城市化带给人的枯竭,那些被热烈歌颂的爱情,金钱,文明抑或是欲望,如此不堪一击,它们周身带着一种人造的虚假感,就如同隔着一张巨大的毛玻璃,试图要看清一束极其精美的花,终究看不清,即便看清,也不过是没有生命的虚假繁荣。
这远远比不上在原野之上,每一寸土地所能给人的惊喜。有时候一寸见方的土地上会开满几十朵紫色的小花,有时候会看见燃起暮烟的土地下,埋藏着一把把落进泥土的种子,也有那些崎岖的山路转弯的地方,出现一个个木质或者泥质的房子,你会在那里,吃上一个热吞吞的烤土豆,那种温吞的闲适,竟然让此刻的我泪流满面。
就像之前读五柳先生的归园田居,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如此平淡干净的几句,就让人热泪沸腾。无数的牵绊让人无法随性行走,这是一件让人忧伤到骨子里的事情。
时光不停往前。人间还剩下多少值得让我反复追寻的东西?除了一些远行,平静简单的日子,以及一些文字,我似乎对一切了无兴趣,毕竟没有什么永垂不朽。这注定一切成空的结局,可以消解这世上所有的抱怨与追逐。
每天翻看被隐藏了一部分真相的新闻,在那些死死生生的生命轨迹中,生命的存在价值已渐失衡量标准,有时候辗转反侧地想着自己的生活,也不过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如此无力而荒谬,终究是怀着一个远离尘世的心,才得出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答案来,然而这并没有妨碍每天的柴米油盐,素手调羹,生活就是这么将多面性调于一体,让人在多面性中,反复找到一个最佳的平衡点。
今天早晨八点的时候,我已经醒了四个小时,半夜四点醒来,又一重重度失眠中,我跟往常一样地读书看记录片,八点回头往对面楼上望过去,阳光切在一半楼面上,淡黄色的墙面上有柔和的金色光芒。四楼的阳台上,白发苍苍的老人已经晾了衣服,浇灌一株九月菊。一楼的平地上一株长满橘子的橘子树,无人采摘任何一颗果子。
待得下楼,那匹颈项里有个红点的米色短毛猫蹲踞地面,我一开门,它便窜上来讨要抚摸,心中滋生一些温暖。之后又敲打了一天的字句,直至此刻的窗外,布满雾蒙蒙的黄昏,心绪从焦躁的状态,渐渐生出令人安宁的平静。
这一切,让这个立冬的节气,终于达成某种意义的圆满。
安静,甘肃陇西人,文学硕士。有诗歌、散文、散文诗、小说、文学评论发表于《星星》、《诗选刊》、《天津日报》、《中国诗歌》、《华夏散文》、《散文诗》、《散文诗世界》、《文汇周刊》、《当代小说》、《爱人》、《天津文学》、《黄河诗报》等刊物,有作品入选《2010年中国诗歌精选》、《天津现当代诗选》。
小编 | 双 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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