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宿舍里的房客,一年到头,只有这个洋节过得飘飘然,没有任何压力。说得再实际一点——圣诞节,买一双袜子或一顶廉价的圣诞帽就可以得过且过。圣诞老人比那头叫做“年”的野兽可爱多了。现在是晚上八点,女子宿舍里,除了我之外都跑出去狂欢了。我大致能猜到她们的去处:在松花江边闲逛;在天主教堂做一次临时的基督徒,跟着念几句经文,吃上一口免费的蛋糕。苗苗爬回来的时候,我正趴在洗衣机上写稿子。一条腿打弯盘绕在另一条腿上,这是我自制的人椅。女子宿舍没有桌子和椅子,别人根本不用。房东也不可能因我一人需要而为我网开一面。我只开了一盏灯。在女子宿舍,灯也是有定额的,一人一小盏,瓦数很低。它不能随便发光,它很不自由。房东大阿姨曾三令五申:每个人的灯要在必须用的时候才能开。必须用?比如照镜子,比如写稿子,比如上厕所,比如生病吃药。看书不行,不能看太久,十点之前必须放下书关了灯睡觉。管它是黄金屋还是言如玉,在大阿姨心里,都不如省电费来得实惠。这个女子宿舍里,只有我一人书不离手,所以大阿姨常常这样说:“云哪,快让那眼睛歇歇吧,累坏了……”表面是关心,潜台词是让我关灯。也许,她有时是真心真意对我好,但我极易混淆是非。有时,我躺在那冷硬的床板上,总有一种错觉——这是在上幼儿园,长托。苗苗是这样进来的——她开门,钥匙在锁眼里跳了半天探戈,也没有把门打开。门是我给她打开的。门一开,她还没有把整个身子搬进来,只是刚刚迈过门槛一条腿,就跪下了。那跪的过程,如同一件冻僵的衣服突然遇着热流,迅速瘫软,由立着的一条缩成一团。她冻僵了,一身的冰骨遇热即化。她在门口跪了足足十秒钟,才靠着门框大口喘出第一口长气。眼珠一动不动,唯有身体不断收缩。她显然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很害怕,我说“苗苗,你怎么了?地上太凉了,快起来,别坐门口!”她不说话,又过十秒钟,她才像病入膏肓的老人一样,把食指擦着地板画了一道弧。指甲刮着地板,发出了无法控制的脆响。她连个半圆都画不出了。我懂,这是她不想说话,没有力气。我赶紧放下稿子,和她一起跪在地板上,等待她复苏。从她身上缓释出的寒流,阵阵向我袭来,这是个冰人。她的手指像树枝一样干冷生硬,我抓在手里,就像抓了一把冬柴。过了许久,苗苗示意要自己爬起来,努力了一下,很快又被地板拽回去了。那地板仿佛有磁性。我要扶她起来,她眼珠略微动了一下,手指又擦着地板来回画了两道弧。我懂了,她在告诉我不要帮她。在这生命的垂危时刻,唯有自己站起来,那才是活下去的最好征兆。半个小时后,苗苗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我又欲扶她,她依旧向我摆手,从脖子里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我自己来吧……”我更害怕了。她要绕过我稿子下的洗衣机,再越过一道门槛,才能到达她的床。她的床在上铺,她要爬上去……此刻,她拄着自己的床腿储备力气。她回来了,女子宿舍又多开了一盏灯。我的世界明亮了一些,她的世界呢?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只知道她是爬进屋里的,现在还要爬上这床。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苗苗攒够了力气,一鼓作气爬上去了。她平躺着,人与衣服一起被单人床松松垮垮地抱着,这也仿佛给了她力量。她开始对我说第一句话:“我是走回来的……”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没有生病,也没有被人欺负,是累的。“你从哪里走回来的?”她双眼直瞪着天花板:“我从江北走回来的,一步一步……累死我了……”这孩子!我的心里一阵寒凉。我只能说她是孩子,因为她只有十七岁。从江北走到江南,我知道那段距离,一共要经过二十多个站桩,就算是坐公交车,在不堵车的情况下,也要花费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才能到达女子宿舍。这么长的距离,这么冷的天,这么热闹的圣诞之夜,她居然是一步一步走回来的。
城市的腿有无数条——出租车、公交车、三轮车还有自行车、摩托车、手推车……这些都是城市的廉价假肢,日夜不息地为人民代步,而苗苗一肢也用不起。“你吃饭了吗?我给你做点吃的吧……”
在这个女子宿舍里,只有我有资格做饭吃,因为我多交了十元钱的煤气费。但我也只能在大阿姨不在家的时候,偷摸给室友做饭。苗苗还是盯着天花板,我知道她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姐我今天只剩五毛钱了,我吃饭了,我买了两个馒头,吃完以后,一步一步走回来……让我躺一会吧!累死我了,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吃,太累了……”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孩子一样的话。女子宿舍很静,她的声音细若游丝,飘到我的耳际,我要拼命抓住。知道她胃里有两个馒头垫底,我现在不害怕了。凉气依旧从苗苗的床上散下来,她把一江的冰冷也带回来了。苗苗渐渐睡着了。我还要写稿子,只用一盏灯,我很自律。我把我的被子举过头顶,轻轻地盖在了苗苗的身上。她动也没有动一下,没有力气了。我在想,如果我今夜也去狂欢,有谁知道苗苗今夜是爬进屋的?如果我不帮她开门,她的钥匙与锁眼还要跳多久的探戈?已是深冬,女子宿舍里的房客,被迫由候鸟变成留鸟。身上的衣服和床下的粮食,都不足以过冬,但无处可去。只能紧闭着嘴巴,花两角钱把裤腰带再打上两个眼,过一种扎脖近乎绝食的日子。我曾经给女子宿舍里的部分房客算过一笔帐:以小慧为例,她在一个会计事务所打工,月工资三百元。几乎没有休息日,偶尔休息一天,还得给男老板看孩子。每周,她是坐着拨完算盘珠,再跑着去擦小孩子脸上的泪珠和小孩子屁股上的尿珠。这珠,一软一硬,软硬兼施糊弄着小慧的生计。小慧住在上铺,每月房费八十元。这样算来,生活费只剩下了二百二十元。
卫生巾也很贵,每月必用。手纸全国都在涨价,也必须得用。通勤的车费,早中晚的伙食费,必不可少。路得走,饭得吃。不走不吃,那不行,因为人不能冬眠。
化妆品只用几元钱一包的老式雪花膏——郁美净。以一敌五,把润肤霜、乳液、粉底、眼霜还有润肤水全省了。
东北这地方,风大性烈,如果脸上什么也不抹,那么风就自由了,在你脸上种什么都有收成。脸是面子,风是刀子。嘴巴上的唇膏也得省了,唇膏太贵,一支能买好几斤大米,还吃不到嘴里,只在唇边转悠。但是,没有唇膏不行,但凡张嘴说话,就有空气冷热交替。一冷一热,嘴唇就容易暴皮。
再一个,大家体内都缺少维生素。乡下的大个胡萝卜用来喂猪,城里的小个胡萝卜却价格不菲堪称“金萝”。要是有猪肉吃或是有鸡肉吃还好办,一顿饭下来,那唇红润又有光泽,再不敢找茬起皮。可是,女子宿舍吃鸡肉和吃猪肉好比过年,得是有重大喜事时,才吃一次。怎么办呢?就买一元五角钱一个的“口子油”,也是乡下的秘方,晚上抹上以后,再在唇上贴上一层塑料薄膜。这样,唇就等于睡在了塑料大棚里,保暖又湿润。衣服基本不买,哪还有钱了?偶尔买个头巾或是手套、围脖之类的,算是巧饰一下一身的寒酸。鞋一定得买,东北有四季,很是讨厌。冬天更讨厌,真毛真皮太贵了,二百二最多也就能买到一双货真假实的棉鞋。怎么办呢?只能买假货,少走路多维护。每天早晚各检查一次新鞋的运行情况,比如——有没有开胶?有没有脱帮?有没有露底?假货也得五十元起价。洗发水也能李代桃僵,洗洁精比洗发水好用,便宜很多。千万别生病,假如要是在需要买棉鞋的月份生病了,那一定得负债了。苗苗没有文化,小学毕业。小慧中专毕业,专业是财务。苗苗只有十七岁,这个年龄与这个学历搭配在一起,注定找不到工作——到饭店端盘子,端不过老妈子。到劳务市场抢活干,抢不过中专生或是技校生。到网吧上班也不行,熬不过地痞流氓大姐大小混混。站在酒店门口招揽客人,更不行,因为太土气。总之,一圈转下来,就是没人要。苗苗今夜把我吓着了!她以前见我不是这样的!以前,苗苗的手冰凉,她把双手插向我的后腰,就像冰棍一样。她每次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急着去摸我的后腰。那是她的大炕,白天我自己把它烧热,晚上苗苗来取暖。苗苗叫我云云姐,不冷她不叫。她嘴里的“云云姐”也像是有定额,“云云姐”是她向我交的取暖费,生怕叫多了浪费了没有地方取暖了。她在我的后腰上取暖,每次也只是说一句:“云云姐,快让我暖和一下……”往往是话还没有说完三分之一,手早就伸进去了。
在冬天,永远都是冷追热。在那一刻,苗苗关闭了身体上所有的闸门,一心一意储存暖流。
不能说话,她要好好享受这被暖流包裹的感觉。苗苗一个手指一个手指依次在我的后腰上降落,凌迟一般折磨人。而我,就像被插了电的劣质玩具,不停地发出慎人的尖叫。我总是说“苗苗你不能快一点吗?”苗苗便不好意思地把头擦着我的脖根探过来:“云云姐,我怕我的手太凉了,一下子全部落下去,你会受不了……”她的脖子也很凉,她没有围巾,头发是围巾,她是齐耳的短发。苗苗一直等着头发织出长长的围巾。夏天织出来了,用不着了。冬天织不出,却急着用。她常常撩拨着我的长发羡慕地说:“真暖和啊……”元旦的太阳照常升起,这个节日世界通用。却让人恐慌——躺在被窝里想一想,一年又过去了,收获了什么?是男朋友还是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失去了什么?是又失业了还是又倾家荡产了?还有什么悬而未决?是暗恋依旧未果还是“大姨妈”迟迟不来?元旦与圣诞节是近邻,可以看出,房客们都喜欢到圣诞节那里串门疯狂。大阿姨像老母鸡一样,又开始叫床了:“云哪,该起来了,起来换换尿戒子……”她总是拿我开刀。她不说“尿布”,偏说“尿戒子”,把我没有上幼儿园的遗憾全补回来了。然后她又开始喊小慧:“慧啊,你今天不给你们老板看孩子了?”小慧眼睛很小,单眼皮,皮肤白,嘴唇薄,头发稀少枯黄。她一身的单薄相,却要在后背虚虚实实地背个孩子。
那个孩子叫她姐,因为小慧也不满二十岁。她一听到大阿姨说孩子,气就不顺:“唉呀大阿姨,每次你说完以后,我们老板准会打电话让我去给他看孩子,我求你了,别说了行不?那个小破孩,那个烦人啊……”
小慧闭着眼、裹着被发牢骚。生怕睡眠从眼窟窿、被窝里逃跑了。她太需要睡眠了。平时她干的是“电脑”的活,一堆一堆的财务报表,一家一家的破烂账,像热带雨林一样,树尖上住着猴,树窟窿里蹲着兽。只有小慧一个人,在猴的监督下,徒手去清理树窟窿里的兽,好让那猴上天入地没有障碍。她要精打细算,斩妖除蘖,让每位客户的日子过下去。她的工作,明着是帮人管账,暗着其实是替人消灾。正常的借贷谁不会呢?一加一不等于二的时候,那才难办呢!“行啊,别抱怨了,有个孩子让你看着,说明你的工作能长久。你看那苗苗,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你那样的工作……”大阿姨一边用脚擦地一边安慰小慧。她的双脚交替着踢蹬抹布,竟然比手灵活。大阿姨个子高,腰板跟床板一样硬。这样擦地很适合她。我早就醒了,刚才那翻话,就是大阿姨的生存逻辑,也是女子宿舍里大部分房客的生存哲学。我也曾那样生存过。天大黑了,像黑狗一样趴在窗外。我常常幻想窗外有一条狗,很大的狗。而我们,是在那条狗的肚皮下取暖咂摸奶水。尽管我们有时变成人,穿着光鲜,行走在雾气霭霭的街市上,但当夜晚来临,我们依然要回到狗的肚皮下,以潜伏的姿态入睡。元旦之夜,苗苗回到女子宿舍的时间,比平时提前了二十多分钟。她今天的穿着很特别,一个身体分成三份——上身在秋季,臀部在夏季,腿在冬季。就是没有春天!这是地道的东北女孩,她的穿着也在隐喻着东北的气候:春脖子太短。小慧脖子长,圆领的老式内衣挂在她身上,像稻草人一样横平竖直。小慧捏着苗苗的衣服袖子,轻轻一下就捏到了肉——“苗苗你这是什么衣服?怎么这么薄?”小慧的单眼皮像刀片,净戳人家的短处。苗苗疼得直叫:“我的姐姐们啊,你们可轻点捏啊,这是我的工作服,看我像不像一棵大白菜?”苗苗转了一个大圈,顽皮地眨着眼睛,身体定格在“S”型上,等待我们下结论。她今天看起来很开心!我今天才发现,她原来长了一副张柏芝的眉毛,浓黑笔挺颇有英气。大白菜哪有这么瘦、这么高的?其实她更像是一根大葱,或是一个玻璃酒瓶子。他的工作服,白绿相间,下面是超短裙。裙下,露着苗苗两条修长的玉腿。腿上是一条劣质的保暖绒毛裤。脚下,是一双白靴子。那靴子,像一次性纸杯,从上到下诉说着短命的无奈。“冷不冷啊,穿这么少?”我摸着苗苗的两只“鸡爪子”。她的手就是鸡爪子,倒处刨食,指甲盖丢了或者是折了都不知道。顾不了那么多了!“冷啊,怎么不冷呢?但是我今天卖出了三箱酒,一个瓶盖三毛钱……”苗苗的工作是啤酒促销员,没有底薪。没有底薪很可怕,我过不了没有底薪的日子,中国人大多数如我一样,都对——“没有底薪”敬而远之。苗苗的收入要看客人的酒量,客人的啤酒肚是苗苗的饭碗。肚子鼓了,苗苗能吃饱。肚子瘪了,苗苗也得跟着挨饿。当然,客人们并不知道他们的肚子与苗苗的生计之间的关系。因为肚子与孩子,一直以来只与生育有关。那啤酒盖串成一串,就像大钱一样看着让人心生欢喜。圣诞之夜,苗苗从江北徒步走回江南,二十多个站桩记录着她一天的销售业绩:她一瓶酒也没有推销出去。今天怎么卖出了三瓶酒?苗苗自己说了:“我们经理把我换到312了,那个312客人多,都是大领导在吃饭……”大领导肚子大,也许还有宰相的肚子在做东,所以一顿饭下来,苗苗有了二十多元的收入。但是,这收入背后,还有一笔潜在的风月债亟待偿还。苗苗又说了:“我们经理要摸我的大腿……”小慧的单眼皮立刻成刀,眼珠像豆一样立马生芽:“摸了吗?摸了吗?”“没摸着!他又非要送我回来。我被他拽上车,坐他的车回来的,但是他没有摸着我的大腿……”看得出来,苗苗此次回寝,一路都在进行着“大腿自我保卫战”。小慧比苗苗年龄大,一听说没摸着,便嘻嘻哈哈地把手伸过去了:“让我摸摸这大腿,哈哈哈……”苗苗满脸通红,把冰凉的手伸向小慧的后腰,才算是把小慧那张胡说的嘴拦腰截断了。在女子宿舍,每个女生都会讲一些与胸和大腿有关的流氓艳遇。它并不低级,只是涂满了生存的悲哀。能大大方方讲出来,说明没事。憋在心里不讲,那才是出大事了。七点三十五,我们都上床了。元旦之夜如同斋夜,清汤寡水。这个时间正是电视播报天气预报的时间。女子宿舍没有电视,也没有广播和报纸。我们要想知道天气预报,就得靠大阿姨从她妹妹开的小卖店里贩卖。小卖店里有晚报。可是,天气预报对于我们来说,多此一举。不管温度高低,我们的衣服就那些。不管天气怎样恶劣,我们还得照常打工。但我们很尊重大阿姨这个“二道贩子”,常把天气预报当娱乐新闻处理,再添枝加叶,加工成八卦新闻。而真正的新闻,永远都是我们自己制造出来的。女子宿舍里的每一位房客,都是记者,记录着各种生存方式。我们在社会底层的大网中捕食臭鱼烂虾,集体发出了鲸鱼一样的轰鸣声。元旦过去,很快就是年根了。年要有根,年的根像人参,种一次就能把土壤的老命搭上,把根下土壤的营养吸尽,三年不长东西。苗苗也在准备过年,她先给自己弄了一身新衣服。那是一套相对高档的牛子服装,领口袖口绣着花,像是春天的金达莱绽放在悬崖上,又冷又艳。苗苗把衣服连同包装袋原样拎回女子宿舍,剪商标,解扣子,试穿,这一切都在昏暗的灯光下进行着。光线与牛子服相互摩挲,总是不合拍。“苗啊,这衣服挺贵吧?一看就是好料子……”大阿姨那个年代的人,对衣服最高的评价就是“好料子”,她们不懂蕾丝、雪纺。只知道“的确良”和“迪卡”还有“晴纶”。她说“好料子”,是生怕与我们有代沟。苗苗蹲在地上,把衣服重新叠起,头也不抬:“是很贵,四百多元,不让他买,他非要买……”面对那套新衣服,苗苗话里外都有着不得不授的理由。“他?就是摸你大腿的那个经理呀?行啊,苗苗,他要是能真心对你好,也行啊……”大阿姨说这话,显然带有兵临城下、置死地而后生的悲壮。
是的,苗苗的爱情兵临城下了!在艰难的生计里谈情说爱,实在很难弄明白——那是因为肚子饿还是因为情感饥渴。这一切,得等到苗苗衣食无忧的时候才能有答案。
大阿姨是实话实说,她也想不出苗苗还有什么更好的出路。苗苗的脸依旧红着,十七岁的红脸蛋,像过早被催开的花,到处都有撕痕。小慧活蹦乱跳,一身的孩子气,肩膀上挂了一件老气横秋的外套。她从来不提爱情,她离爱情很远很远,好像需要国际航班才能到达。每个人的新衣服,她都会顽皮地说:“让我试试,让我试试……”苗苗的新衣服,她没有试,她脸上一阵坏笑,两只单眼皮的眼晴在武剑。我懂,这衣服里裹着苗苗的爱情,小慧实在不好意思把人家的爱情翻来翻去。这段爱情——对于那个经理来说,抵达爱欲的捷径,是摸苗苗的大腿。对于苗苗来说,抵达生存的捷径,是接受被摸。其实,也不是捷径,是狭路相逢。他们相遇的渡口太窄,友情不能摆渡,同情不能跨越,苗苗只能穿上爱情的救生衣,隐忍逃生。在逃生的过程中,不可避免要亲密接触。有的爱情,先天缺氧,让人窒息。有的爱情,一出生就背着色情的阴影,比如苗苗与那个经理。他们爱情的起点,不是手拉着手,而是手摸着腿。这样的爱情怎么办呢?改良它!修正它!女子宿舍,是不良爱情的劳教所。这里尽是善良、不忍和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可以看出来,苗苗一直在努力——努力剪掉三级片里过于肉欲的镜头,好让她的爱情正常着装,正常生长。她给那个经理男友洗衣服,裤头袜子事无巨细。从洗衣盆里的水,可以看出,苗苗确实改变了那个经理。以往,第一遍洗衣水都是黑得让人目眩。后来,第一遍洗衣水的颜色渐渐变浅。再后来,看上去根本不脏的衣服,苗苗也要摁到水里洗一洗。大阿姨心疼水,总会说:“苗啊,那衣服不怎么脏,一周洗一次就行了,用不着一天一洗,好衣服都洗坏了……”大阿姨说话向来欲擒故纵。比如,有一个室友爱吃猪蹄子,每隔几天必去超市捧回一只猪蹄子,坐在被窝里抱着啃。猪蹄子很贵,一只要四五元钱。这个价钱,可以在女子宿舍睡上两天。而那个室友每次都是最后一个交床费。这时大阿姨就会说:“那猪蹄子没啥吃头,去了脚趾盖,去了骨头,就剩皮了,以后可别吃这个了……”大阿姨每次说完,那个室友总会撇撇嘴,优雅地再从嘴里吐出一个猪蹄子上的脚趾盖,然后一言不发,该吃吃该喝喝。似乎是猪蹄子吃多了,身上便从内到外散发出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质。住在女子宿舍就得脸皮厚一点。不厚怎么办呢?两元钱的自尊也要被房东追着跑,还有比这更贱的吗?苗苗舍不得吃猪蹄子,没有胶原蛋白的滋养,那脸皮一戳就破。“苗啊,那衣服不用一件一换水,一起洗就行了……”大阿姨又多了一项工作——监督苗苗这个“爱情洗衣工”。她像老谋深算的老猫一样,甩着长长的“话尾巴”,在苗苗的洗衣盆四周绕来绕去,眼神越来越凶。“苗啊,以后让他自己洗,打下啥底是啥底,现在就给他洗衣服,将来就得一辈子给他洗衣服……”大阿姨斩将不成就激将,搬出“吐沫枪”对准苗苗扫射。苗苗一声不吭,在枪林弹雨里将干净进行到底。半个月以后,大阿姨忍无可忍,下诏明令禁止房客给男友洗衣服。诏书就贴在卫生间与厨房之间的那段墙上,横亘在在“出口”与“入口”之间。苗苗还是洗,她让我放哨。我们的身份是这样的——她是爱情司令,我是她的爱情警卫,兼职。从此,我们的心,就拴在了女子宿舍大门的锁眼儿上。门锁一响动,我就报警,苗苗便开始迅速窝藏。这比推销酒难多了!这一切,用一个胸罩做掩护。苗苗的那个胸罩长久地泡在另一个洗衣盆里,它如我一样,是警卫,是假设。好在大阿姨放出去的钥匙并不多,这样我们就能用排除法准确确定是不是大阿姨回来了。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苗苗会把家底掏给我看。我天生长着一副让人信赖的脸庞,我心里装着的,都是人家的家底。每一个室友的家底,如一坛坛老酒,以不同的香型栖居在我的心房里。那是我只有在女子宿舍才能喝到的“女儿红”。但是,苗苗家的这坛“女儿红”,酿造过程有点复杂。不过,只要揪住“女人”这根弦,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事情是这样的——他爹娶了她妈,她妈生了她们姐妹仨。每每吃饭桌前围着一窝女儿花,没有一个“葫芦巴”,她爹不干了!怎么生不出儿子?这叫正常的媳妇吗?这种情况,要是放在一般的人家,男人肯定会再给女人几次机会。那只是男人睡觉就能办的事,有什么难的?可是,他爹不是一般人,是村里的小领导。领导没儿子,怎么能领导一个村的阳刚?是领导就得拿出领导的威严,他爹一跺脚,非但没有给她妈一个“赎罪”的机会,反而弃她妈而去,另娶了一个。那些女儿花怎么办呢?她爹就瞒着她奶奶,一朵一朵地向邻村推销,这花不要钱,白送!苗苗大了,送不出去。谁都愿意买个花骨朵,美丽可以升值。苗苗的妹妹们还小,那年,一个三岁,一个五岁。三岁的芽儿,五岁的丁,抱在怀里可以幻想那是亲生。最后,只剩下苗苗这朵花,她爹就送给了她奶奶。苗苗的父爱和母爱日夜火拼,苗苗在奶奶那里避难。战争停止的时候,苗苗才发现奶奶需要她养活。因为妈改嫁了,爹在新媳妇那里抱上新儿子了,谁都不回这个老窝了。
只有她奶奶成天半聋半哑半瞎地说:“苗啊,给奶弄吃的,奶奶饿了……”苗苗跟我讲述这些的时候,她说:“其实,我也经常挨饿,那时候觉得包米面大饼子真好吃……”
她还说:“我真羡慕我妹妹,被送到那样的好人家,不愁吃不愁穿,不像我现在,洗个衣服还得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苗苗说这话,让我心里很难过。
世上,有几个孩子愿意被送出呢?苗苗天天在饭碗上走钢丝,掉到碗里或是跌落到碗外,吃饱了或是饿瘪了,总是不能安享自己的花季雨季。这偷生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我问苗苗:“你知道她们在哪里?”苗苗拎着两只滴滴嗒嗒的水手,目光回到了远方,幽幽地回答我:“我知道,我去看过她们,但那家不让我认亲,只让我看。不能说出我是她们的亲姐姐。我妹妹们穿得可好了,真是掉福窝里了,那两家都不能生育……”因为家里有奶奶,苗苗就得定期回家送吃送喝。但是那个奶奶,因为被土埋了半截,思维也只有二分地的地盘了,如同井底之蛙。“苗苗啊,又挣多少钱了?呀!坐轿子回来的,那个开车的是你对象?傍了个大款?”
傍大款——是苗苗奶奶在嘴里新种植的词儿,因为全村都在种,种子满天飞,她奶奶一张嘴,“傍大款”就刮到嘴里了。
苗苗把她奶奶复制给我,虽然只粘贴了只言片语,我也能知道苗苗家里家外的苦衷了。
苗苗的老家很偏僻,有一段路没有车,苗苗要给她奶奶送口粮就得打出租车。她奶奶总把出租车司机误认为是苗苗的男朋友。性别对了,性质不对。
有一天,大阿姨回来的脚步极轻,掏锁眼的声音极小,开门的速度像风。门开了以后,大阿姨急着去卫生间。就这样,苗苗与那堆衣服人赃俱获。而我犯有包屁罪。我辜负了苗苗欺骗了大阿姨,两头不讨好——我是这样想的。大阿姨一言不发,闷头查看水表,她在推算苗苗作案的次数。这个女子宿舍,苗苗不能再住了。苗苗不会像玄子那样骂句“老鸡巴灯”痛快了事,也不会像那个啃猪蹄子的室友一样轻易就能淡忘自尊。苗苗就是苗苗,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此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女子宿舍。悄悄的来,悄悄的走。一个泡在洗衣盆里的胸罩模糊了事实真相。数日后,大阿姨亲自下手,把那件胸罩洗了又洗,一边洗一边说:“这个苗苗啊,这胸罩都快泡烂了,我快把它洗出来吧!”听大阿姨那口气,好像苗苗不久就会回来似的。是啊,在常人的眼里,苗苗怎么会因为几盆洗衣水而赌气不归呢?东珠:1979年生于吉林省敦化市黄泥河镇五人班村。2012年开始写作,作品依次见于《青年文学》《美文》《作家》《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红岩》等。2013年,长篇系列散文《女子宿舍》由《美文》(上半月刊)连载,约14万字。2014年,长篇野花系列散文,由《作家》杂志连载,约16万字。相信万物有灵。现居东北。痴迷中国古典文化,喜欢古琴、昆曲、太极、野花、饺子、孩子。散文《胡枝子》获2013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2015年出版首部散文集《知是花魂》(作家出版社)。
2016年获第四届吉林文学奖。同年,最新长篇系列散文《石头记》于《作家》杂志6月号开始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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