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舜钦:造一园山水,归隐风月 宋执群
宋执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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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堆废纸,断送前程
900多年前的北宋庆历四年(1044年),36岁的著名诗人、集贤校理苏舜钦,一头雾水撞上了一件莫名其妙的祸事——因为变卖了一堆废纸,被一帮大臣上告朝堂,落得个罢官放逐的结局。
《续资治通鉴》记载了这件事:当时,遵照先例,像许多前任一样,苏舜钦也将积攒下来的拆封奏折的废封套换了些酒钱,宴请同事、朋友。谁知这件稀松平常的事,被御史中丞王拱辰等保守派大臣告到皇上那儿,受到了革官去职的严厉处置。
当然,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这件事的真正原因。那是因为苏舜钦在政治上激赏以范仲淹为首的改革派,正在充当推行“庆历新法”的急先锋,而被朝中的保守派视作政敌。本来,这个生于官宦世家,正值壮年的人间才俊,是有希望在大宋官场打拼出大好前程的。
先看看人家的出身:祖父,苏易简,宋太宗时参知政事;父亲,苏耆,工部郎中、河东转运使;夫人杜氏,宰相杜衍之女。
再看看人家的才华:只要讲一个他“以书下酒”的逸事就足够了。苏舜钦天生豪放不羁,喜欢饮酒。结婚后,即便在岳父家里,也每每边读书边饮酒,并动辄饮下一斗(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岳父杜衍无法理解他如此行为,就派人去偷偷查探究竟。那人去察看时,苏舜钦正在读《汉书·张良传》。当读到张良与刺客行刺秦始皇,抛出的铁椎只砸在秦始皇的随从车上时,苏舜钦仰天长叹:“可惜呀可惜!怎么没有打中?”然后两眼迷茫地望向远方,端起酒杯连连大喝。再读到张良对刘邦的回忆:“我在下邳起义后,九死一生,历尽艰难,才得幸与皇上在陈留相遇,那可是天意让我遇见陛下呀。”苏舜钦又拍案叹息:“君臣相遇,原需如此艰难!”叹罢,又开始连连举杯。查探的人将此情形回禀杜衍,杜衍开怀大笑:“他用这样的书当下酒菜,难怪能喝下一斗美酒啊。”
所以,这样的奇才,26岁时便顺理成章地考中进士,踏入仕途,直至横遭弹劾。
仕途已破碎,但人生不能如废园
在与仕途成为陌路之后,苏舜钦离开帝都,神情恍惚地一路南下到了苏州。在7月一个燠热的黄昏,他闲逛到苏州城南的郊野。那里一方清朗的山水和一处葱郁的庄园,惹得他久久不舍离去。后来他访查到,这座废弃的庄园,原为五代时吴越国吴军节度使孙承祐所建。
苏舜钦想到了《楚辞·渔父》记载的一个故事。说是三闾大夫屈原被流放后,心灰意冷,形容枯槁地在汨罗江畔行吟。迎面走来的一位渔父问他:“何故落魄到如此地步?”屈原叹息道:“现在全世界都浑浊一团,只有我一个人是清澈的。全世界的人都昏沉睡死,只有我一个人是清醒的。所以我才这般落魄绝望啊。”渔父听罢,规劝他不要特立独行,自找苦吃。但屈原表示宁可投江而死,也不能使清白之身遭受世俗的玷污。渔父无可奈何地走了,嘴里吟唱着:“沧浪的水清啊,可以洗我的帽缨;沧浪的水浊啊,可以洗我的脚。”意思不管沧浪的水是清是浊,它对我们都有用。不要一条道走到黑,把自己将死。
苏舜钦对渔父的想法产生了共鸣,心结全解:何不就在此重筑一园山水,归隐风月?虽说我的仕途已经破碎,但我的人生不也就如这爿废园一样是可以修补重铸起来的吗?
他倾其所有,以4万贯钱买下那座庄园,以“沧浪亭”为名,重新营建成一园新景。从此,他自号沧浪翁,在自己营建的一园山水中,归隐了风月。
沧浪亭建好后,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为它赋诗一首,名为《沧浪亭》。苏舜钦自己也写下一曲《水调歌头·沧浪亭》:“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描绘在太湖的湖光山色里,思念以归隐江湖闻名的陶朱、张翰。虽有被贬而壮志难酬的失落与苦闷,但也隐含着洞悉世事的放达。
那些摧折他的风雨,把他送回家园
如果说,无端构陷苏舜钦的谗言是官场的腥风血雨,那么正是这些摧折他仕途的风雨,把他送回了精神的家园。“一迳抱幽山,居然城市间。高轩面曲水,修竹慰愁颜。迹与豺狼远,心随鱼鸟闲。吾甘老此境,无暇事机关。”透过苏舜钦的这首《沧浪亭》,可以想象他偏安苏州一隅,叠石垒山,掘池理水,就是要把大自然的山水浓缩在自己的家园里,好让它接纳自己遭遇挫折后的返回,好为自己提供回首往昔的怀旧场,成为一处停泊疲惫心灵的驻锚地。
当苏舜钦隐入沧浪亭那一园浓缩的山水,他就在尘世中找到了家与归处。于是,他便在沧浪亭的曲径修竹间,心随游鱼飞鸟,畅饮滋味复杂的人生之酒;神予春风秋雨,倾注毕生的血泪,抒写跌宕起伏的命运,把所有的叹息与希冀都寄予了那一园风月。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苏舜钦在认清不再能为国家靖乱、执笔安天下时,回归本我,把主动的逃离视为新生活的开始,带着解脱的轻松,以残剩的心火去照亮另一片风景,就是这样一种英雄主义。
当他营建了沧浪亭后,那一园山水和风月便回赠了他墙外的现实所给不了的美与安慰。如同漂泊者还乡,落叶漂回根,表面看他是退进了封闭的小巢穴,实际上则是潜入了心灵的大空间,迎来命运为他展开的新天地。“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淮中晚泊犊头》)“独绕虚亭步石矼,静中情味世无双。山蝉带响穿疏户,野蔓盘青入破窗。”(《沧浪静吟》)这些流传于世的名篇,就是沧浪亭开出的诗歌之花。
透过其融入自然、返璞归真的诗句,我们仿佛能够看到隐入沧浪亭后的苏舜钦,是怎样抛却世俗的成败荣辱,全身心地拥抱着诗歌,并经由亭外水畔的那列风雨长廊,走进生存的家园,走进精神的故乡的。因此,隐逸在沧浪亭里的苏舜钦并不只是在看花饮酒,吟风弄月。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在幽闭的山水里化育海纳百川的胸怀,开拓出另一种更为精彩的生活方式。
就这样,渐近不惑之年的苏舜钦在一方园林里独步诗国,惊艳书坛,成为北宋文坛、书坛的大家巨擘。欧阳修在《苏氏文集序》里盛赞他的文章如金玉一般珍贵,赵孟頫把他视为“宋代十一书法家”之一。
庆历八年,40岁的苏舜钦突然接到一纸任命,要他担任湖州长史。遗憾的是,还未等到步出沧浪亭,他就因病去世,倒在了壮志未酬的不惑之年。
但沧浪亭一直屹立不倒,这座苏州最早的园林,不仅奠定了私家园林隐逸的文化基因,还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