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嘉德2020秋拍 | 罕见而珍贵的存在——南宋御制“万壑松声”

宋时置官琴局制琴,其琴具有定式,长短大小如一,故曰官琴。

——曹昭《格古要论》

有关宋琴,郑珉中先生《两宋古琴浅析》是奠基性的论文。该文分梳各个时段的“官琴”和“野斫”,有关“官琴”,列出北宋早期、北宋晚期、南宋早期三类。南宋“官琴”,所举“鸣凤”、“南风”各两床,均是绍兴朝的同时之作。格于资料闻见,此后是否有“官琴局”,甚至是否斫制“官琴”,均不能论证。如今这床“万壑松声”,尽管曾经改斫,宋代信息埋于漆下,但系所知第一床南宋中后期“官琴”。由此可以证明两宋“官琴”制度始终存在,并补足宋琴研究的缺环。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一床具有重大学术研究价值的珍贵琴器。

Lot 3858

南宋

“泰素”(万壑松声)仲尼式古琴

通长:122.6 cm 肩宽:21 cm 尾宽:13.6 cm

来源:

沈秉成旧藏;

重要私人珍藏。

参阅:

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会编,吴钊主编,《中国古琴珍萃》,1998年,紫禁城出版社,第24、82页。

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会编,吴钊主编《中国古琴珍萃》(复合媒体版),文化艺术出版社,2018年,第19页。

郑珉中著,《蠡测偶录集:古琴研究及其他》,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第225-227页。

王志强、辛立华,《九霄环佩声琅琅:中国国家博物馆藏唐“九霄环佩”琴初探》,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4-11-15 期刊。

南宋官琴“万壑松声”明清之际改斲“泰素”仲尼式琴

撰文| 北京大学中文系 王风

近得睹一床异琴,一器之中层累不同时代信息,堪谓得未曾有。就学术研究角度而言,洵属极为复杂,而又相当重要。以其罕有,与不可替代的论述价值,兹试为剥笋抽茧,或可补前贤之未及见。

本器仲尼式。初见照片,只得轮廓,却颇觉异样。全器器型清雅通脱,似乎近于明琴之佳制。而两翼开展,其宏阔文秀,隐约间又透露宋琴气息。不过琴腰深而短,则与宋明斫制体例异路,又是某些清琴的手法了。就鉴定而言,一器之中,宋、明、清时代特征交互闪现,不免令人恍惚不定。

及见实物,深感棘手。琴通长122.5厘米,肩宽21厘米,额宽18.5厘米,尾宽13.5厘米,均符常例。就比例而言,肩宽稍过之,是有阔大之象。而腰较普通长度短2厘米左右,且内收极大。宋明仲尼式琴通常内收0.5厘米左右,而此琴竟达1.5厘米。

如果暂时忽略琴腰问题,则全器可见出明显的宋琴气氛。琴面弧度扁平,尤其腰部以下,极为显著。尾部两边冠角与龙龈,较明琴齐平,也是宋琴的斫法。全器颇显厚重,属于周密《云烟过眼录》所云,南宋“厚而古”一类的琴器。

翻转琴背,长方龙池、凤沼并无特异之处。以手指内探琴腹,则能触及池、沼中部较他处粗糙,乃是补漆所致。由此可知池、沼曾经改斫,原为圆形。本器拍摄有红外照片,尤其龙池部位,显示极为明显。

左:Lot 3858 背面图

右:Lot 3858 背面红外拍摄图(中国艺术研究院董建国先生拍摄)

由池、沼改斫的事实,乃恍然于此琴的形制应该经过改动,才会出现深腰的异常状况。南宋所斫原器,其实并非仲尼式,而是后人改动为现在的样子。这种情况虽然罕见,但也不是绝无仅有。名器如故宫藏晚唐“飞泉”,原应为圆形池、沼,后世先凿成方形再补木,并整体改为长方,此从X光透视与CT断面扫描图片上可以观察到。其外观已不容易分辨,可推断应是明以前所为。

左:故宫博物院藏飞泉琴

右:故宫博物院藏飞泉琴CT扫描图

更大幅度改斲的高古琴器,有天津高仲均藏晚唐“老龙吟”仲尼式琴。此琴郑珉中先生1987年得见,断为晚唐琴的同时,指出该琴曾经后世改动,以致两足过于靠边而外露。此琴原来是何琴式,郑先生经多方推断,认为是凤势式。(《漫谈〈中国古琴珍萃〉中的唐琴》“三”)可补充的是,其琴腰两端不作折角,乃是此处随了凤势式不作改动。

高仲钧藏老龙吟琴

唐以后各时代都有这样的情况。较晚的例子,如乾隆时的唐凯。唐凯和乾隆有直接交往,并相当程度影响了乾隆对琴乐的看法,此见于御制诗。此公每收朽烂琴器,以己意改斫各种样式。所知存世者近十床。最重要当属“猿啸青萝”,斯乃古琴国手管平湖先生晚年常御器,管先生剖腹重修时见到晋款。由此二者,故郑先生称曰“弥足珍贵”。(《记弥足珍贵的唐凯藏琴》)而笔者所亲历,系郑珉中先生曾赠一杨时百监制器予当代斫琴师田双琨先生,以答谢其提供琴料。田先生修复并改斫为仲尼式赠还。

具体到目前这床琴器,判断其原系何种琴式,与郑先生推断“老龙吟”相似,也是高难度的工作。存世琴谱中可见琴式图像五十馀种,因历代翻刻,走形者不少。存世器琴式约二十馀种,与琴式图相合者十五种左右。此琴原来的琴式应不超此范围。

可能被改造为此琴目前样态仲尼式的琴式不少,伏羲式、递钟式、凤嗉式、凤势式,甚至连珠式、霹雳式,都有可能。此数式,腰均作单弧或双弧形,要将腰部改为仲尼式的平腰,因弧形底部较深,铲平的结果,就是现在所见的奇怪的深腰。

但此琴原来琴式的腰部应该是单弧形。之所以这样推断,在于此器双足间距较狭,而足的位置并未经过移动。双弧形腰,琴足安在两弧间向外隆起处,因而间距较宽。而单弧形的,作半圆,比双弧形深,足则安在弧底内侧,则间距颇窄。
观察此器足部的红外照片,可以观察到,尽管改动的腰部已内收很深,但仍未达到原来弧形腰的底部,因此足的外侧均补漆填平。这可确凿证明原琴式的腰是单弧形,那应该是递钟式或凤嗉式了。不过递钟式的代表性琴器,如天津艺术博物馆藏南宋“雪夜冰”琴,池、沼作长方形。而标准的凤嗉式均是圆形池、沼,则此器改斫前的琴式应是凤嗉式,代表器物为湖南省博物馆藏晚唐标准器“独幽”琴。

湖南省博物馆藏独幽琴

要将凤嗉式改为仲尼式,琴腰之外,琴头与琴项还得做较大改动。凤嗉式琴头微圆,需改方头。而琴项,凤嗉式作弧形两弯,上长下短,尖出处即所谓“嗉”,亦须去平。观察此器,琴项两侧所补灰胎未经细致打磨,尚留痕迹。而琴头部位断纹稀少,也可见出当时此部位有较大的人为干涉。

此琴鹿角灰胎。琴面发蛇腹断间牛毛断,后半部小蛇腹断尤其整齐。琴背则冰纹断、牛毛断、流水断杂出。腰部侧面,断纹已贯通,看不出改斫痕迹。琴器修治,比如剖腹,年代久远斧迹消失,事属常见。参照此器背部,其后刻铭文处断纹,亦与周围联通,所以并不奇怪。

由实物和红外照片,可见出琴背部有两层铭刻。实物所见是改斫后,将原铭刻填平并重新髹漆,所施以的新铭。而有三二处漆剥落露金,以此可知改斫前的铭刻曾经填金。另外改斫时髹的是黑漆,但目视并不纯黑,似乎黑漆底下,本来是栗壳色漆。

Lot 3858 泰素镌名

Lot 3858 红外拍摄见原有万壑松声琴名

通过红外摄影,被填埋的字迹得以显现,这提供了考察宋代原器情况的进一步线索。原铭有两处。龙池上刻草书琴名“万壑松声”,其中“万”“松”极为清晰,“声”尚可辨认。而“壑”字不存,显然改斫前此处受到磕碰或撞击而伤损灰胎。唯从琴器起名习惯,并此字最后一笔横画,并牵丝到“松”的第一笔,可以确定。

Lot 3858 外圆内方篆书印 中和之气

池下刻外圆内方印,作双钩小篆“中和之气”四字。其中“和”已难看清,但确系此字无疑。大印外圆的上方,改斫长方龙池时被削去一半,好在印的整体结构并未伤及。通过全琴的红外照片可以看到,圆龙池与上方琴名、下方大印,相对位置和谐妥当,因此可以相信此为南宋斫琴时的原刻。

琴名“万壑松声”,纯粹二王笔法和意趣。羲之、献之父子,丰神盖世,百代楷法,其书风影响至巨。也正由于此,分别法脉二王一路风格的时代特征比较困难。不过似乎可以赵孟頫为分界。赵之书体取径二王,而形成独特个性,为后世法。明以后追随二王者,很难不沾染赵之痕迹。观此琴名,字体开张,看不到赵孟頫的森严法度。可以大致相信出于孟頫之前的宋人之手。

国家博物馆藏九霄环佩琴

音乐研究所藏鸣凤琴

至于“中和之气”双钩小篆大印,则是值得认真考究的问题。这方印也出现在中国国家博物馆藏“九霄环佩”琴和中国艺术研究院藏“鸣凤”琴上。“鸣凤”为南宋初绍兴年间的“官琴”,国博“九霄环佩”则一向认为是中唐琴。而约在1994年,袁荃猷先生为主编《中国音乐文物大系·北京卷》访问当时的中国历史博物馆,郑珉中先生陪同。那次检视该馆“九霄环佩”,郑先生惊觉原来的判断有问题。此器较中唐琴稍臃肿,琴名与几床唐同名器篆法微异,应是北宋仿中唐琴的制作。笔者顺此线索思考比对,认为其形制特点,与吴兰荪旧藏“开宝戊辰”款“虞廷清韵”伏羲式琴相仿,应是北宋初年大略同时的“官琴”。

基于种种考虑,郑先生对国博此琴的看法一直未向外透露。今因涉及“中和之气”大印的问题,不得不先说明此节。即此印出现于北宋初“九霄环佩”和南宋初“鸣凤”之上,二者均是“官琴”。目下此床“万壑松声”,在红外摄影下,系所知宋琴中,第三度出现此印。

明初曹昭《格古要论》云:“宋时置官琴局制琴,其琴具有定式,长短大小如一,故曰官琴。但有不如式者俱是野斫,宜细辨之。”宫廷设“官琴局”,仅宋代有这一制度,其他朝代均是需要时,从民间征召琴匠入宫斲琴。两宋“官琴”存世稀少,以今所知不足十床。其所刻大印,引人注目者,除“中和之气”外,则是“御书之宝”九迭篆印。北宋初“虞廷清韵”、山东省博物馆藏南宋初“南风”、李自芳旧藏南宋初“南风”,均有此印。另外山东省博物馆藏中唐“宝袭”琴,也有“御书之宝”大印,郑珉中先生直言此印并琴名“具有宋人特点”(《记安徽、山东所见的四张古琴》),则应是宋代宫廷“宝袭”的唐琴了。另外故宫博物院藏南宋“玲珑玉”琴,也有“御书之宝”大印,不过此琴可能并非“官琴”,铭刻亦可能是后世仿刻。

北宋虞廷清韵琴

山东省博物馆藏南风琴

即便不算“宝袭”和“玲珑玉”,存世两宋“官琴”中,有“御书之宝”和“中和之气”大印的,已占半数以上。不得不说,有如此比例,则不可能是后世所为,此二印应是两宋宫廷施于“官琴”上的常用印。而这床 “万壑松声”有“中和之气”大印,恰可证其原就是南宋“官琴”。

目前所知这三方“官琴”上的“中和之气”,大同而有小异。所同者,一是大小相同;二是篆法相同。所异者,首先“鸣凤”与“万壑松声”大印文字双钩,“九霄环佩”则是实刻;其次是边栏不同:里面的方框,“鸣凤”是细边,“九霄环佩”和“万壑松声”是粗边;外面的圆框,“鸣凤”与“九霄环佩”粗细相同,“万壑松声”已被铲坏,但可能还是要粗一些。

如何看待这些差别,可藉唐琴来旁证。现所知存世唐琴十七床,大多镌刻大印。如“包含”、“清和”、“玉振”,光此三种就达十一方,占三分之二。“这类大印存在着边框粗与细,形体大与小的区别,且分别刻在盛唐、中唐、晚唐的制作上”,郑先生判断“均系原刻”。(《唐琴辨》“八”)确实,同一时代的存世器,如此集中地出现某一现象,而在其他时代器物上罕见,只可能就是这个时代所特有。即便退一步说,对其中某些器物有怀疑,也无妨于总的判断。

两宋“官琴”上的“御书之宝”和“中和之气”,也应作如是观。存世器中所占比例如此之大,同时代“野斫”琴,和其他时代器物上罕见,只能说明这就是宋代宫廷专用印。至于边栏之类的差异,则应看作不同朝的自由发挥了。

既定“万壑松声”原器为宋代“官琴”,即可就具体年代做进一步推论。宋代“官琴”不同时期有不同特点,此处只涉其一。北宋末宣和“官琴”,如樊伯炎旧藏“松石间意”、王世襄旧藏“梅梢月”;南宋初绍兴“官琴”,如中国艺术研究院藏“鸣凤”、山东省博物馆藏“南风”、李自芳旧藏“南风”。二者形制并不相同,但通长均在126厘米左右,较常琴长出2-6厘米。如此统一,说明北宋末南宋初“官琴”制作是有规定尺寸的。这床“万壑松声”,即便改斫时圆头改方头,损失些微长度,也不可能超过124厘米。如此的话,本器应是绍兴以后,南宋中后期的“官琴”。

有关宋琴,郑珉中先生《两宋古琴浅析》是奠基性的论文。该文分梳各个时段的“官琴”和“野斫”,有关“官琴”,列出北宋早期、北宋晚期、南宋早期三类。南宋“官琴”,所举“鸣凤”、“南风”各两床,均是绍兴朝的同时之作。格于资料闻见,此后是否有“官琴局”,甚至是否斫制“官琴”,均不能论证。如今这床“万壑松声”,尽管曾经改斫,宋代信息埋于漆下,但系所知第一床南宋中后期“官琴”。由此可以证明两宋“官琴”制度始终存在,并补足宋琴研究的缺环。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一床具有重大学术研究价值的珍贵琴器。

作为南宋“官琴”的“万壑松声”,在另一个时代的改斫之下,变成另一种琴式,同时也有了新的“身份”。实物所见琴背铭刻,龙池上篆书琴名“泰素”,琴名下篆书大印“松风雅操”。名、印分别在“万壑”和“松声”的位置上。龙池下镌隶书琴铭:“品物未分,神宰无际。道之所存,沕穆元邃。万籁中藏,畴窥妙谛。声在器先,与羲皇契。庶陶跋。”下刻连珠印文“庶”、“陶”。

Lot 3858 局部

“泰”见《广金石韵府》莲庵藏书卷五18

“素”见《广金石韵府》莲庵藏书卷五17

“泰素”篆法极为特别,固一眼可知是明人所造。此需依赖当时的工具书,遂从《广金石韵府》中查出。按《金石韵府》明嘉靖时朱云(时望)所编,《广金石韵府》明崇祯时林尚葵、李根辑补。琴名“泰素”,出于嵇康《琴赋》:“含显媚以送终,飘馀响乎泰素。”泰素,即太素,太玄。《文选·琴赋》李善注引《列子》曰:“太素者,质之始也。”五臣注李周翰云:“太素曰自然也。”

大印“松风雅操”,望文而知其意,无需什么解读。值得一提的是,此正与原琴名“万壑松声”相呼应。或许改斫重髹之际,要保留一点儿原来的踪迹以为纪念吧?

至于隶书琴铭,涉及琴器,对于“道”的执念,以及与太古“羲皇”的联结,都是可以想见的内容,从古至今,一以贯之。唯“庶陶”落款,值得追踪,因为这涉及本器改斫的时代以及情境。

“庶陶”是一个不容易重名的字或号,今检得明末清初有一位苏州府吴江县的“庶陶居士”。此前未见有此字号者,此后近人缪荃孙、陈三立诗文中出现“庶陶”,不过时代太晚,可以排除。

如此只能考索明末清初的这位“庶陶居士”了。就对琴器状况的观察,此琴改斫大体也应该在这个时段,因而有相当大的可能与此君确有关系。

周铭《 松 陵 绝 妙 词 选 》卷三杜熙揆小传

周铭(1641–?)《松陵绝妙词选》卷三杜熙揆小传:“杜熙揆,字子亮,号端臣,一号庶陶居士。端臣先生才华轶众,早弃儒冠,耽心梵品。其少作已付祖龙,兹仅得其片羽,犹足辉映时辈。”周铭字勒山,吴江人。松陵即吴江别称,唐时此地称松陵镇。

由此小传可知,“庶陶”乃杜熙揆自号。“早弃儒冠”,即放弃功名。“已付祖龙”者,指作品早已散佚。《词选》收了他二阕词。

殷增(1782–1822)《松陵诗征前编》卷七收了他三首诗。小传云:“杜熙揆,字子亮,号端丞。主事伟孙。诸生。”殷增字曜庭,吴江平望镇人。这里提到“诸生”,则熙揆仅考取秀才。小传并言:“朱愚庵曰,子亮以高材雅望,推重一时。乱后隐居洚溪,绝迹城市……”

此处的“朱愚庵”,即朱鹤龄,字长孺,亦是吴江人。明时也是诸生,入清后,屏居著述,成为颇有成就的学者。《清史稿》有传。他显然是明遗民,与杜熙揆交情颇深。本处提到杜“乱后隐居”,曰“乱后”,可谓胆大之极。由此语,可知熙揆与朱鹤龄志向相投,也是因改朝换代,遂以气节自守,遗民自居,绝意仕进了。

小传中所引朱鹤龄的这段话,出自他为杜熙揆所作《蓴乡草堂记》,记中言“吾友杜子子亮……颜其居曰蓴乡草堂,自为长歌贻示余,且属为记”。所谓“自为长歌”,即《松陵诗征前编》所收《蓴乡草堂歌》,表达的是他隐居的心境。

朱鹤龄生于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卒于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寿七十八。就《蓴乡草堂记》的语气看,他们应该是同龄人。文中并言“获田下潠,儿无懒惰之诃;拜客荷衣,孙有诗书之寄”,有儿有孙,杜熙揆此时年纪应该不小,此亦可证他们年龄相差不大。因此,他的生命历程,大概一半在明,一半在清。

《松陵诗征前编》小传并提到杜熙揆系“主事伟孙”。按该书卷四收杜伟诗一首,小传云:“杜伟,字道升,号静台。嘉靖壬子举人,官工部主事。”朱鹤龄《愚庵小集》里,另收有《杜静台先生传》,这显然是受杜熙揆之托。由这份传记,可知杜伟生卒为正德十六年(1521)至万历二十一年(1593)。文中提及他为人正直,学问高深,交游诸公颇为可观。而屡试进士不中,只当了一些小官。最后的“工部营缮司主事”,从六品,为各部司官中最低的一级,“主事”大略相当于现在的“干事”。终于不如意而归乡,贫困以死。

杜熙揆显然比祖父善于经营生计,《蓴乡草堂记》言及“堂之址本工部先生故居”。他将祖父破败的旧屋修缮,各项营生安排得颇为妥当。朱鹤龄称赞:“若杜子者,种柳若柴桑,而无待于乞食。诵经类鲁望,而不至于忍饥。斯可为隐士之法矣。”正因如此,他也才能“江南春尽水如天,载得琴樽在钓船”,(《题画》)并感慨“酒酣独抚无弦琴,高山流水难知音”了。(《蓴乡草堂歌》)

杜熙揆自号“庶陶居士”,“庶陶”一语罕见。蒙苏州大学顾迁兄惠告,《灵宝领教济度金书》有“庶陶化冶,普济含生”。但估计熙揆不会取用这严肃到严重的意思以为号,或许还是来源于韦应物《东郊》:“终罢斯结庐,慕陶直可庶。”表达的还是归隐,说自己庶几、差似陶渊明吧。

后半生隐逸而优游的生活,杜熙揆与琴发生较多的关系,自然有相当的可能。不过,与这床“泰素”是否有故事?“泰素”的琴名,以及琴上后刻铭文的内容,倒是符合他后半生的情境。然要确证,事实上根本无法。不止于他文字的大多散佚,关键是琴式的改斫,铭刻的去旧布新,绝大多数是为了掩盖某些秘密。就此类罕见情况,郑珉中先生曾谈到,“不外两种可能,一个是对古琴无知,只酷爱仲尼式琴。另一个就是有非改不可,不改造样式就不能使其重见天日的原因”。前一种情况,不太可能发生,况且“万壑松声”与“中和之气”,意思也不差。后一种情况,如果此琴确实与他有关,那么究竟为了什么?往国事上说,有明清的改朝换代,但区区一琴,怎么可能有违碍。或者还是家事?《杜静台先生传》言,杜伟“少育于沈给谏仲子嘉谟家,从其姓,后乃归宗”。沈给谏名汉,字宗海,吴江人。正德十六年(1521),也就是杜伟出生那年中进士,授刑科给事中。两年后的嘉靖二年(1523),即因批龙鳞入狱罢官归乡闲居。杜伟养于其次子嘉谟处,乃至改姓,可见家境惨淡到何种地步。后来复姓归宗。沈嘉谟儿子遭袭而死,他又负责经营其家,直到干兄弟诸子均获功名。于两个家族间如此不断切换角色,在那个时代,是很容易产生长辈互赠而晚辈不知情,并产生误会乃至争端的情况。而“庶陶”落款是“跋”而不是“题”,则或许确乎是长辈的事。如果这样,改斫事当在明末。不过还是不要猜测下去了,免得厚诬古人。

这床古琴器,固然因后世的改斫,掩盖了南宋“官琴”的部分面貌。但五百年前的“改版”,却赋予它一个新的身份。从某种意义上说,在一床琴上,像地层那样迭加了两个时代,也是罕见而珍贵的存在吧。

图文来源:嘉德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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