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存金:捧读父亲

父亲是在轰轰烈烈人欢马叫的1959年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年他年仅24岁,我则不满5岁。岁月的烟云早已湮没了父亲短暂平凡的人生轨迹,使其成为一部尘封的书。或许这部单薄的书过于沉重,以至于我写了许多悼念母亲的文字,却始终不愿意触动这部书的内容,不忍心惊扰父亲的在天之灵。

我担心稚嫩的眼光读不懂父亲。

父亲生前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给我的直接印象是那样的淡薄,那样的遥远,那样的朦胧,定格下来,竟没有一片清晰的图像。认识父亲,大多是从母亲简短的回忆里和长辈零星的叙述中。

父亲生于战乱频仍的20世纪30年代中期,伴随童年的多是饥寒交迫颠沛流离的生活。襁褓中的父亲就随着祖父祖母四处逃难,偌大个世界,竟没有一处安全的栖身之地。逃难途中,祖母被日本人空投的炸弹夺去年轻的生命。年仅4岁的父亲虽然幸免于难,却从此与孤独相伴,尝尽了失去母爱的般般困苦。

直到家乡解放,党和政府创造了和平安定当家做主的环境,父亲才获得了新生,也赢得了上学读书的机会。学校与我家仅一墙之隔,正是昔日孟母不惜三迁而寻求的良宅佳邻。也许是坎坷的生活经历淬炼了父亲坚忍的意志,也许是困难的家庭境遇使父亲懂得求学机遇的难得。也许是比邻而居的地理优势,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方便条件,父亲从一上学就十分刻苦用功。经常最先到校,最后一个离开,把宝贵的时间最大限度的用到学习上。有时候,祖父做好饭仍不见父亲归来,隔墙相望,却发现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他一人还在潜心读书。父亲自幼性格温和,心地良善,同学们相处都很融洽。平时,经常有三三两两的同学随父亲到家来玩。碰上雨雪天气,父亲便邀路远的同学来家吃饭住宿,邻校而居也为同学们提供了诸多方便。由于家庭劳力短缺,祖父只供父亲读完了小学。可以想象,他是怎样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校园,又是怎样面对一墙难隔的读书声而苦苦做着求学的梦。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学的父亲忽然喜欢上了绘画,尤其喜爱各色花鸟虫鱼和动物。他照着古代画谱上的样子,一天到晚刻意描绘,反复临摹,虽是条件简陋,却也无师自通,进步很快。笔下的荷花亭亭玉立,喜鹊振翅欲翔,蝈蝈栩栩如生,奔马动态各异,初步显露了父亲师法自然描情状物的灵气和才情。

父亲结婚后,心灵手巧的母亲把这个长期没有女人照管的家庭料理得井然有序,焕然一新。从此,父亲的诚实灵动,母亲的勤劳聪慧,加上祖父的忠厚淳朴,共同营造了这个家庭的欢乐和睦。我和弟弟相继出生,更给这个四世单传的家庭带来勃勃生机和活力。优越的社会制度,健康的社会风气,和谐的家庭氛围,为父亲、母亲提供了良好的生存环境。父亲白天参加集体生产劳动,晚上绘画创作,母亲纺纱织布,管理家务,这种男耕女织安居乐业的农家生活,其乐融融。这个时期,应当是他们一生中最幸福最惬意的时期。

父亲当时的画作,早已随着岁月的动荡流失殆尽,如今仅存的,只有父亲和母亲合作创造的那幅蚊帐沿儿。在一幅长约6尺的漂白布上,父亲先用彩笔描绘出四季花卉的图案,母亲再用七彩丝线,一针一线绣出色彩斑斓的形状。牡丹花丰润妩媚,石榴花娇艳活泼,菊花芬芳秀丽,梅花冷俏端庄,再加上飞舞花闻的蝴蝶、蜜蜂,活灵活现,相映成趣。这幅作品虽然被生活的烟尘浸染得有些陈旧,但却是父亲母亲才情的展现和恩爱的结晶,是家庭生活温馨和谐的象征和标志,也是那个历史时段不可多得的一份珍贵纪念。

时代进入20世纪50年代末期,那股弄虚作假浮夸蛮干的歪风,把晴朗的天空刮得有些迷茫。正是这个时候,父亲随村里精壮劳力一起,参加了一次挖河工程。工地远离家乡,父亲和民工吃住都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工头是一个从小在关东混大的蛮子,沾染了日本人的冷酷和野蛮。原本一个月的工期,非要15天完成。为了尽早报捷放卫星,施工实行昼夜24小时连轴转,一个人一天要干十五六个钟头的活。吃的黑面窝头还要限量,只能半饥半饱。要把河底的泥土运到大堤上,需爬几十米高的陡坡,三四个人拉一辆地排车,拼尽全力才能前行,稍一松懈,就会连人带车翻落河底。以饥饿之体,承此繁重之劳,时间不长,一些民工就饥困交加,累倒在地。加上人员密集,难以左右相顾,经常出现险情。有的人不堪重负,索性趁黑夜偷偷逃离。

父亲文弱之躯,承受的压力更大。本来有很多离走的机会,但善良和忠诚的秉性使他不愿意选择那种临阵脱逃的方式,只好咬紧牙关,勒紧腰带,勉强坚持。当毅力再支撑不住身体的空虚时,他也倒在了河道里。像其他许多累倒的民工一样,只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蛮工头就用皮带威吓着强行赶到工地继续干活。父亲筋疲力尽,又受风寒侵袭,浑身酸痛无力,头重脚轻,走路就像在云里雾中。终于有一天,他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连车一起翻到了河沟里。

父亲醒转过来时,已经被民工抬进了窝棚。父亲只觉得头像炸裂一样疼,嗓子干得着了火,两腿就像抽了筋,脊背时热时冷,浑身骨头都散了架。同住的民工喂了几口水,清醒一阵,很快又迷糊过去。父亲就这样一连三天三夜没得到救治,昏迷不醒,水米未进。第三天傍晚,蛮工头领着庸河医吵吵嚷嚷地走了进来。河医慑于工头淫威,便昧着良心说“没病”。正为民工大量逃走影响受奖而恼恨交加的工头,一边挥动皮带,一边声色俱厉地尖声嚎叫:“装什么病,只要脑袋瓜热乎,三脚跺起来就能架车子,走,干活去!”边说便抬起穿着牛皮鞋的脚,欲向父亲踢去。此时,围拢窝棚内外的民工们忍无可忍,齐声发出怒吼,那只要命的脚才没有落在父亲身上。蛮工头和庸医看到民工喷火的眼睛,料到众怒难犯,不得已悄悄离开了窝棚。大伙看着父亲病情危急,便自发地连夜把他偷偷送回家里。

父亲生龙活虎般站着离家,气息奄奄地躺着归来。母亲和家人还没有弄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就极不情愿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一个正当青春年华的生命,一个具有顽强创造力的生命,一个充满希望和憧憬的生命,一个承载着义务和责任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一副薄棺陪伴着父亲去了那个阴冷孤寂的世界,棺板虽薄,却永远地隔断了我们的父子情缘,却永远隔不断儿子对父亲由衷的思念。

时过40多年,早已做了父亲的我,虔诚地翻开父亲这部尘封已久的书,小心地拂去蒙在书上的灰尘,深深地感触到了他的丰厚,他的沉重。

捧读父亲,我感慨万端。

父亲是善良的,他向以善良之心去成全世间的一切美好。在他生命的最后关头,只要能够坚持就不想逃走,只要能够忍受就不愿倒下。忍辱负重的初衷,是为了守住自己安守本分的名节,是为了成就水利工程的圆满,甚至也是为了成全工头好大喜功的奢望。然而,阴差阳错,善良却遭遇了邪恶,其结果是悲剧的发生。这场悲剧不仅仅扼杀了一个善良的生命,而且给这个家庭带来了老年丧子、青年丧夫,幼年丧父的哀痛和灾难,也给社会增加了沉重的责任和负担。这是家庭的悲剧,也是社会的悲剧,于家庭,是难以承受的打击,于社会,是无法弥补的缺憾。改革开放以后,人们对那个时期的这类事件有了清醒的认识,这方面的教训早已成为建设文明小康社会的警世之钟和前车之鉴。对人类生命的关爱已经成为当前的社会共识。但愿这样的悲剧不会重演。

父亲是有才华的,他的绘画在村里已崭露头角。但是才华必须有适宜的机遇才能得以施展。遭遇工头的惨无人道,对父亲来说虽然是生命中的偶然,但却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因为它毁灭了一个人的才智和希望。倘若父亲能赶上今天这样政治清明、百花齐放的局面,其才华或许会有发展的广阔空间。可是,历史不容假设。

父亲的意外蒙祸,也显示了人类生命的脆弱。父亲尚未来得及履行做父亲的职责,就不得已撒手而去,把做父亲的责任无情地转给了母亲,这是父亲的不幸和无奈。与此相关的是,父爱的缺失,也使我没有理解和实践好“怎样做父亲”这门人生功课,审视对子女的关怀教育,许多方面都存在不应有的责任缺位。好在儿女们悟性尚可,靠自我完善可以弥补教养中的一些缺陷。

捧读父亲,让我揭开了一段尘封的历史,也让我获得了新的精神资源。

2003年8月12日于古曹州

作者简介

张存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菏泽市作协名誉主席,曾任菏泽市副市长,菏泽学院党委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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