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天地 | 吴妮妮：明眸还须皓齿（3、4）

文：吴妮妮  / 图：堆糖

（3）

诗人冰心说过：“成功的花，人们只惊羡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诚然若斯，叔父在追求理想的征程中不仅浸透了奋斗的汗水，更是承受了意志的磨练。

军医大学高大的楼宇巍然矗立，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师生精神饱满，浓郁的人文气息充盈校园，面对这一派新鲜而富有活力的景象，叔父还没来得及欣赏和品味，就被硬生生地拖拽到了操场，开始了军训生活。当集合训练、站军姿、理内务成了他每天生活的必修课，叔父的心里就滋生了一丝不快的情绪。他是从农村吃苦一路成长而来，流汗受累他倒不怕，即使是每天站军姿，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艰苦又单调，他都可以咬着牙坚持到底。但迎面而来的严谨自律生活要求，却成了横亘在他生活中的难题。

叔父从小生活在农村自由的天地，每天新生活的开启，无非是从早晨洗把脸就开始了，生活方式非常简单。但部队纪律严明，每天早晚必须洗脸、刷牙、洗脚，而且必须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促使着他们这些学生要养成严谨、规律、卫生的习惯，这对于像和叔父一样从农村初次迈进城市的学生而言，无疑就是一次心灵的重塑。在日常生活中更兼有洗衣服、拖地板、缝被子这类细致活都要他亲自动手完成，进入大学后的学习却先要从改变生活习惯开始，这些和叔父所想象的大学生活大相径庭，一时让他有些应接不暇，与此同时，也让他深深地感到难以适应。

因为在农村，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是女人们的活，叔父是我婆最小的孩子，备受长辈疼爱、兄弟姐妹们护佑，从来就没有干过这类家务。军队却是将侠骨和柔情共铸的熔炉，当每天军训完，叔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宿舍，理应可以休息了，但随之而来却要被各种琐事包围，个人卫生、值日，还要洗白天因高强度训练而被汗水浸透的军装，夜晚更要随时应对突然而来的紧急集合。往日的生活节奏乱了，不适之后还是不适，他面对夜空高悬的明月触景伤怀，想家的心情油然而生。但他又回想起自己考大学时付出的艰辛，回想起自己的初心，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相信自己有毅力和耐性应对一切的困难。终究功夫不负有心人，叔父适时地调整自己的生活状态，努力地融入集体，很快就适应了新生活的节奏。

但融入却也随之相伴着烦恼，叔父原本觉得自己是人中龙凤，但军大学子来自全国各地，校园里可谓是群英荟萃，人才济济，竞争也就随即而来，无形中，叔父的学习压力增加了。叔父那一代人，中学英语学习中断，所以他们的英语学习是从零开始的。但学校第一学期就以英语学习水平的高低进行了分班，将能说完整句子的学生组成快班，会写、会读26个英语字母的学生组成中班，毫无英语基础的学生自然就组成慢班。叔父毫无悬念地被分到了慢班，分班后他倍感失落，但叔父骨子里有一股强烈的上进心，他很快就调整了心态，开始直面现状，在学习上更用功了，决定将学习迎头赶上。

于是，他制定了详致的学习计划，先从英语基础学起，每天强迫自己至少记100个英语单词，只要有空，就奔到图书馆学习，一去就是一整天。学，一刻不停地学，白天如此，晚上也毫不松懈。每到晚上10点钟，校园里的熄灯号就会准时响起，宿舍同学熟睡后，他偷偷拿出手电筒，在被窝里借着手电筒的光亮继续学习，有时竟也在不知不觉中睡了，但猛然清醒过来后，他又开始继续学习。经过坚持不懈的努力，大学五年，叔父各门功课的成绩在班级名列前茅。

军大的前三年，主要培养学生的大医学观，叔父虽是学口腔专业的，但医学各个领域的知识都要进行学习。叔父说，那个时候，他经常坐在实验室的尸体堆中解剖尸体，在尸体上找人体每一块肌肉的位置，察看每一根骨头的特点，找寻每一根神经的发端，并进行反复地观察和研究，常至夜半时分，面对尸体却也没有丝毫的恐惧，等走出实验室后，自己被浓重的夜色包围时，想起实验室的头骨和尸体，心里才似乎有些不寒而栗。在学习针灸的时候，每听完老师的讲解，为了找到准确的穴位，他就在自己身上各部位练习扎针，寻找感觉，由于多次反复练习，以致于小腿上都留下了一块黑疤，直到现在都没有消退。

每逢放暑假，叔父同学中那些家境好的同学都利用假期快快乐乐地旅游去了。我家家境贫穷，不仅没有经济能力让他去度假休闲，更何况家里还有很多农活等待着他回来干。暑假里，叔父一边下地干农活，抽空还会到乡医疗站义务为病人看病。这样既方便了乡邻就医，也让他积累了丰富的医学实践经验。

父亲深知叔父有远大的志向，更了解叔父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执著个性，也坚信叔父有朝一日会实现理想，因此，对他的学习也非常支持。为了成全叔父的梦想，家里即使有什么事，父亲给叔父的信中永远都是：家里中一切安好。

但天有不测风云，叔父上大三那年的冬天，我爷因病去世。事出突然，叔父未能见上我爷最后一面。当父亲打算当即派人去西安告知叔父，让他尽快赶回时，我婆却阻拦道：“先不要给说了，埋的前一天再往回叫。”家乡风俗，老人去世一般要在家停放一周，直到我爷下葬的前一天，我婆才让父亲派人去西安叫回了叔父。叔父回家后痛哭不已，埋怨家人向他延缓告知我爷去世的消息，我婆却对叔父说：“你爸生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走得急，你回来也见不上最后一面。是我不让叫你回来的。”叔父听完我婆的话，压抑住悲伤，沉默不语，但似乎也明白了我婆及家人的用心。

回到学校，他将生活的痛深深掩藏，不仅学习上更努力，更加热爱生活，珍爱生活中的一切际遇。叔父会理发，技艺还相当地好。在军大读书时，每逢周末就为老师和学员义务理发，大学五年为师生服务乐此不疲，从未间断。后来，每逢他们同学聚会，同学们聚在一起，席间总要感怀叔父娴熟的理发技艺，话一话叔父给他们理的发型，也感喟叔父助人为乐的高尚品行。

叔父毕业了，大学五年的总成绩排名年级第二。因为优秀的学业成绩和极高的综合素养而留校工作，成为口腔医学院的一名医生。看着叔父意气风发地走上理想的工作岗位，我有时想，叔父是人生真正的智者和赢家，有激情，更有坚定的目标。

04

明眸还须皓齿（4）

叔父在四医大工作的第一年，我跨进了初中的大门。那时在农村，整个村子在外工作吃商品粮的人屈指可数，可我们家却有两个人吃上了商品粮。叔父在省城的大医院圆了梦，父亲在我们县教育局上了班，一家弟兄俩都在外工作，这让村里人实为惊叹与羡慕了。

在乡邻们聚众闲谈的言辞中，我时常就能听闻有人在我婆面前赞不绝口，褒扬我婆乐善好施积攒了德行，也夸赞我婆教子有方福泽绵长。毋庸置疑，我婆自然在心中有着苦尽甘来的欣慰，但她在我们村人面前却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儿子光耀了门庭而喜形于色。仅是在冬日漫漫长夜中，她和母亲及我们兄妹几人坐在烧热的土炕上，就着昏黄的灯光闲话时，会言及父亲和叔父给我们家争了气。这个时候，她的神情以及语气中会不自觉地流露出自豪和骄傲，目光中似乎还有些意蕴悠长的味道。每每这时，她还会不失时机却又像是轻描淡写地对我们兄妹说一些，诸如你们要好好学习呢，将来考上学给家里争口气之类的话云云。我们听后，都似懂非懂地点了头，以示应允。

我婆之所以这样谨慎保守又对晚辈寄予厚望，我常猜想，可能与我们家曾经是封建大家族有一定的关联。若要追溯起我们家的渊源，我曾从我婆口中多次听闻，我们家族中老一辈人里面在我们那一带做过有影响力的大事，他们在十里八乡拥有着极高的声望。也许是受了封建大家庭教育方式的影响，我们家的家规相对多，我婆的家法也比较严。她经常告诉我们家人，为人要本分厚道，凡事都要尽可能地低调，绝不能因为我们家有在外工作的人，就在乡邻面前有优越感，行事不知轻重，任性张扬。

诚然，父亲和叔父谨记着我婆的话语，平日在村里都是话少低调，尽可能地为乡邻们多做些事情。父亲当时负责我们全县的招生工作，每到周末，来我家向他咨询自家孩子上学的人就比较多。那时父亲抽烟，来人在说话间有时不免会递给父亲一根烟。有一次，邻村有一个人问完话，父亲送走那人后，就站在大路上点燃香烟开始抽了起来。当时因有邻居在场，我婆看见后并没有说什么，等父亲回到家，她就随即告诫父亲，抽烟绝不可站在村子大路的中央，言说这样似乎显得有点张扬了。

父亲是个大孝子，虽然已有了我们兄妹三人，也在外面工作见了些世面，但在家里，他凡事都还是听我婆的教诲，断然不会分辩什么。我们兄妹几人听完我婆的话后，当面就戏笑我婆的迂，对她说：都八十年代了，谁还有那么多的讲究。但看到父亲一脸严肃的神情，我们就相互对视了一下，吐了吐舌头，噤了声。但这件事却永久地烙在了我的心头，直到现在，经历了一些世事，回想起我婆说过的话，才觉得实在是太受益了。

我婆持家有道。如今，她去世已十多年了，我们一大家人若有时间聚在一起，还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关于我婆的许多故事，每说完那些事之后，每个人于事件中都会感怀激奋。叔父还经常在我们面前用不无幽默的语气感念道：你婆就是我们家的“武则天”。我们当然感同身受，都被我婆这个从旧社会一路走来的小脚老太太身上所具有的聪明睿智以及巾帼不让须眉的精神气概深深感动。

母慈子孝，中国自古就有定论。我们家里父亲、母亲不仅对我婆尽孝出了名，叔父和我婶对我婆亦是孝心可彰。人老牙齿自然多疾患，我婆年龄大了，牙齿也是掉的掉，松动的松动，参差不齐。每次张嘴说话且不说形象美观与否，就连吃饭咀嚼东西都作难。虽然叔父发挥所长，为我婆多次填补过牙齿，但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有一年，叔父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计划积自己所学，亲自要给我婆种植一口牙，言说做出来的牙看起来就如同真牙齿一般，既美观又实用。他把这个决定一说出口，令我们全家人非常兴奋。因为在当时，种植牙绝对是新名词，我婆要种植牙，在我们看来，这无疑是一个特别神奇的事情，我们怀着对叔父做牙齿技术将信将疑的好奇，拭目以待我婆种植牙齿后的新变化。

叔父将我婆接到了西安，第二天就在科室会诊，制定给我婆做牙齿的方案。做种植牙需要经过一个较为复杂程序，期间大概就得几个月的时间。叔父和我婶都是四医大的牙科医生，他们结婚后房子分在了医院家属楼的六层，我婆一个小脚老太太要登上这么高的楼，那实在是太困难了。叔父就将我婆每天从楼梯背上背下，我婶搀扶着我婆奔走在医院牙体科室和家属楼之间，他们医院里的同事看见这幅情景，都情不自禁地为叔父和我婶竖起了大拇指，夸赞他们对我婆有孝心、有孝行。

其时叔父凭借自身坚持不懈的勤奋努力，已攻克了英语学习难关，考上了四医大硕博连读的研究生，他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克服了常人难以克服的困难。在他们医院里，他的学业成绩不仅优秀，他的口腔医疗水平也是非同一般，拥有了良好的口碑，在业内也有了一定的名气，被医院提升为牙体科科室主任。我常常就心存疑问：叔父在这样一个人才辈出的环境中，他的事业、学业都正处于上升态势，不仅没有因为我婆是农村小脚老太太而难为情，反而好像唯恐全医院的人不知道她有这样一个母亲似的，这究竟是为什么？当我在生活中一步一步经受了成长的磨练，我才深切地理解了我婆自身所具有的受人爱戴的人格魅力，以及叔父心中潜藏着的感恩情怀。

4

四军大门口就是繁华的康复路，这条路上每天人流熙攘，在此搞服装批发来自天南海北的商人以及闲散的客户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我婆闲来无事，很多时候就坐在的大门口眼观着城市的喧嚣打发时日，时间长了，周围的人就开始和我婆搭上了话。她们有时就给我婆诉说在看病挂号的艰难，我婆一听，当即就对人家说：“我儿子就在这医院里呢，我让他给你们帮忙。”那些人听了，自然非常高兴。叔父给他们帮了忙之后，那些人出于感激，就将消息四散开来，此后，我婆就接二连三地把需要帮助的人领到了叔父的面前。我婆常对叔父说：“你看，人得病本来就挺难受的，来西安看病很不容易，如果在医院挂不上号，把病耽误了咋办！咱能帮人就要帮呢！”叔父工作繁忙，有时也很为难，但却难违我婆助人的一腔热情，他也就想尽一切办法去帮助了。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婆结识了来自不同地区的好多人，那些人把病看好后，对我婆感激不尽。我婆每提及这些事，眉宇间流露着兴奋，那神情别提有多自豪了。

在西安呆了好多天之后，我婆做好牙齿回到了我们村，她一说话露出洁白的牙齿，令我们村人大为惊叹，一时成了我们整个村天大的新闻。村里逢人见面就相互打问：“听说补领亲自给他妈种了一口牙。”“是的呢，我亲眼看见，牙齿紧密紧密的，白得和真的一模一样。”随即就听见有人应和道。自从我婆进了我们家门，乡邻们满心怀着好奇，来我们家和我婆拉话的人是一拨又一拨。还有老太太拿着花生豆让我婆试着咬，说要亲眼见证一下种植牙的食用功能。最后她们临迈出我家门槛时，都不无感慨地说：“这牙不仅看着和真的一样，竟然啥东西都能咬得动，你娃真是太能行了！”又有人说：“人家有好娃呢，对他妈孝顺么。”紧接着又羡慕地对我婆说：“这一口牙，让你这老婆看着都能年轻十几岁。”话说完，大家就都笑了，我婆笑得更开心，整齐又洁白的牙齿在春晖暖阳的照耀下闪着别样的光采。

后来，叔父给我婆种植牙这件事传遍了我们整个乡。至此，去西安找叔父看牙疾的人与日俱增。叔父本身就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对于前去找他看牙的每一位人，他都一一热情接待，并给他们精心治疗。慢慢地，乡邻们去省城的次数多了，也逐渐增强了牙齿健康及牙齿美容的意识。毫不夸张地说，凡亲身受过叔父治疗和亲眼看过叔父工作的，无不为他热情待人、高超的医术所折服。叔父长久地成为乡邻们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他近乎被神化的医术被乡邻们广为传扬。

每当听到人们对叔父褒奖，我心里不由得就升起一股强烈的自豪感。叔父以勤勉、以大医仁爱、以对事业的满腔热情，不仅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更是给我们晚辈人生道路前行中树起了一面鲜红的旗帜。我在生活学习中，一直把叔父当成了我的榜样，以此不断催生着发奋向上的力量。

那时流行考初中专，我第一年就顺利地考上了师范学校，上师范开学后的第一周，叔父在给我的来信中写到：“你考上学，跳出了农门，这是你个人的成绩，也是我们家庭的荣耀。路还长，还需继续努力！”看完叔父的来信，我身心倍受鼓舞。叔父就像引领我成长的明灯，在生活学习的道路上，我一路追光前行，求索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