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NET信条》:关于时间的忧郁与信念的神话
开始与结束
所以,该从哪里开始?
「哪里」是个问题,「开始」更是。
《TENET信条》又是一部这样的克里斯托弗·诺兰(Christopher Nolan)作品:讨厌的人之所以讨厌的部分,人们大都承认;喜欢的人,彼此却拥有不一样的喜欢。
讨厌的,会是人生智慧那种的浅薄,但绝不是智力的;是人情上的淡薄,但总是时代思潮的锚定;是剧构上的蹩脚、漏洞,但绝对有那孤掷又偏执对不可描述难以建构的意念之完整呈现⋯⋯;可能是「创新」上的无效,尤其影像修辞的空洞,但那是动用所有语言夺取势必遭遇的挫败,却能被他包围出来的核心。
整部电影所讲的,只是一个说服「我」的过程:「信念」是怎么像光一般闪现,即在轰鸣前让「我」确定那是远雷的过程──在正反的追索中,无数变异、失败和重复的对抵中,的迷宫所取得。
这迷宫发生在一个极其巨大的「世界」中,整桩「世界」的轴心不再是如《盗梦空间》(Inception ,2010)中的箱庭电梯,但一样是一座由红色房间蓝色房间区隔出的「国际性」宫殿:缓行波音客机的巨大、人与物逆行的神秘、密室广厦海浪沙漠的绚丽;可同时又单薄到近乎可怖:这是一个由「我」、影子般的主角,以及长腿圣母、信徒伙伴、物理暴君和无知无觉的大众所组成的世界。
「我」其实不知道「我」是谁,甚至也无关紧要。
在这里,这些动机与身世成谜的角色,行动果决迅速但同时几乎「无所事事」,富有情感但又严格地──所以近乎淡漠地──遵守着信念(Tenet),或是一种行动准则。参加大爆炸行动却像是成为嘉年华般的烟火,作看似无味实际上双关的闲谈,却时常媚眼抛给瞎子看。
而当人与大众、世界逆时而行,差点处于窒息状态中的诸多尝试中,仿佛都为某种魔法和其本身的限制(电影给了一个科学及构筑之上的幻想设定:熵反应和逆熵反应)所牵制着,恰像人处于梦境中一般,以为是一种独立的例外状态,却总要被必然趋势的支配,清醒时必然会收束、整合成顺行世界的线性故事。若改变眼前的事态,却无法使一切有丝毫细微的改变──这难道完全是徒劳?
熟悉的陌生人、陌生的熟人在红蓝两色的房间中逆转(Invert)来去,房间相隔着一片镜像──之于旁观者,反转门一打开有时同时出现顺行逆行的人,有时都空无一人──有时走到没有尽头的过去,有时离开已经结束的未来。「我」听到许多片断的句子或单词,从一个陌生景象转到另一种陌生景象,但「我」却被一道闪光击中,在不可穿透也不该穿透的事态酝酿的漩涡中得到一种模糊的灵感──「我」一再看到的「他」。
「他」想使「我」得到「我」绝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在这个破坏「时间」的迷宫里,看似会对抵、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他」想使「我」有一个过去、一个未来,和「自由」。
「他」对「我」说「他」不知道时,「他」都知道。
「他」在说谎吗?
「他」对「我」表现出,过去我们曾见过面,彼此极为信任,拥有共同信念,「他」现在到这里来是按照「我」自己的安排来和「我」相见。但「他」对「我」宣告承诺时,承诺之于「他」已告终。
「他」为了达成未来的承诺而在过去说谎吗?
「我」想起,自己在一开始喃喃地说出「我需要一个帮手」,就像所有还只知片断样貌的句子,以为是一种偶然。可是「他」始终笃定,且乐观。而另一个虎视眈眈的男人,行为和心意一致且诚实地近乎粗暴,相反地如此悲观。
当「我」看见另一个男人操纵时间却不懂得──这些相临散落的事件「所有发生的都已然、终将会发生」──而「我」也想追问,这让我们失去了贯串的动机,甚至抵销我们的「存在」/「意义」/「主体」⋯⋯难道一切只剩「命运」(Fate)可以解释吗?「我」问「他」。
「他」说,比起命运,他会称之为现实──或是这般「已经发生就会发生」的同语反覆为「信念」(TENET)。每个事件的发生是每一道封锁,因此每一道折返也代表每一处细节再封锁前的凿开,去完成「本来做的事」,补完那一天世界上不同地点不同信念不同心境的人们的样貌──这是「他」的乐观。
最后,我们会回到那一天;一开始,也已在那一天结束。事实上,这个世界里我们从来没有离开「那一天」──未来、现在和过去完全融合为一。那时,「他」是在这个「信念」中生存最久的人,而我还不懂得:称之为信念、爱,或者是死亡的⋯⋯。
关于时间开凿的三个角色,「我」没有名字,「他」或许用化名,而另一个男人名字是整桩世界的象征。我们的为人和生活,其实令人无从知晓。豪华的迷宫中,我们生活在此如同监牢,之于广大世界的大众,我们「什么也没做」,其他地方的人对我们来说根本不存在,在这桩世界里围绕着那一天之外的过去和未来,在哪里呢?。
* * *
如果和你约好,明天,我要和昨天的你看《信条》。
但「明天」是一句空话,「昨天的你」在任何舆图、定位器上都找不到了。对「明天」的「朝向」是将一种外于己身的存在投射于己身面前,的必须成为的存在,这样支撑时间的重量,或说引力,来自于「将来」。换言之,预先成为、朝向某处投射的「必须成为」的「存在」会将存在与自身分离开来。若说「昨天」流逝,而「我们只能把握现在」,但「现在」如何、又凭什么外溢于时间之流呢?
又,若我跟你说,我已经看过了一遍,又一遍。每次观影结束都像一场梦境的清醒,把事件的碎片经由记忆串整,一不小心就脑补、捏塑成记忆机制中的圆满,而忘了那珍珠畸变形状确切该如何勾勒⋯⋯ 。于是,我又再看一遍,每次观影都是一种逆行。
在我们的世界,讯息、影像已然习惯在远程传递中压缩,即时地送达另一个时空的人们,这像是电影中「只要有记录留下,都会传递给未来的人」,以及更强调的, 「重点是,未来人有办法回应吗?」每个错误勾勒的圆满珍珠,事实上也在加上时间维度后样态畸变,或在逆行中摸索出它确实的圆满。
(重复)观影竟也是时空压缩传递讯息的体验,每个缺失的拼图都是「未来」留的「空缺」讯息。
若是上个礼拜的你、昨天的你、刚才的你,看了《信条》。你经历「他」的死亡──尚不清楚过去影像中死亡的拼图断片,而确定在未来影像中活着,直到在并置悖行的故事世界里下一片拼图出现的未来,拼好「下一刻活着,在上一刻死亡」的讯息。你得到了这个讯息,反问你,要你回答:死亡,是否断裂在这一刻?背后掩藏的问题是,「昨天的你」是否断裂在那个闪现的现在?
而如同子弹从弹孔回到手枪的「再吸收」的现象。这围绕出的不是生命的主观性、支配性的样态,而是过程性样态。昨天的你经历他的「死亡」过程,那不是「存在」朝向方向的终结,不是事件之浪的高潮卷起,不是归咎于宿命的悲剧性,而是死亡与生命合为一体的连续过渡。
过去的影像、未来的事件、未来中逆行而来的过去事件、到未来的影像⋯⋯再老练的观众也要不断重组拼装出电影提供的更小、更大、位阶更高的悖论,那些回忆与未来都正在发生,并无法真正区别、切割。我们拼装时即事态本身。
* * *
「我」想起那一天,最初的最初,也是最后的最后,在任务途中看到子弹飞回他手中的枪,拯救了「我」,于是「我」说道:「我需要一个帮手」。每个事件或许是意念汇流的鲜明突起,但生活的顺流感受到的微漾波纹──异象,或称之灵感──却揭露着每桩执迷与信念倒果为因的时机:不是「我」先想要,然后得到,是「我」先得到,而「我」需要。
「我」的「想要」与「得到」像是在红色蓝色房间分别走过一遍反转门,并在镜中看着彼此。这却并非诉诸个体预见证成那种心理学上的信念──那比较像是「我」和世界的反转镜:「我」的意识对世界的投射,在实践的复返中的时间差。
信念不是「相信自己」的自我实现预言,而是相信「『已经』在世界中流变而自己『会』」。ˊ
这并且不只是一种「逆熵/因果律」般的思考:「事情已经发生」,所以「我可能会」。因为「信念」是一种「全部」,不是「外在于时间/世界」去掌握的全部,而是信念要在实践信念的过程中展开与更新──简直就像爱情。
信念(爱情)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无所等待了。
「我」不再一开始便感到孤独,而是感受到世界的邀约。
信念的实践不是因为「我」得习得任何即将、已经、未将的事实碎片,或是整幅奥秘复杂的图样,而是让灵感背后奥秘复杂的「织就」本身成为一种依归。
「织就」与作为、想要与得到的倒果为因时机,就是信念之所以为信念的不可思议坚实,这不是实践本身的磨砺,而是看到闪光就知道、且会听到的远雷。
TIME/时间
爱丽丝轻叹口气。「我想你应该利用时间做点较有用的事」,她说,「而不是把它浪费在说没有谜底的谜语上。」 「假如你和我一样认识时间的话」,帽匠说,「你就不会说浪费『它』了。应该说『他』。」 「我不懂你的意思。」爱丽丝说。 「你当然不懂!」帽匠说,同时轻蔑地摇晃他的头。「我敢说你甚至从来没和时间说过话。」 ──路易斯.卡罗(Lewis Carroll),《爱丽丝梦游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
3000 字。每一个字投射到你的脑与心,被快速消化,或缓慢掠过,都是时间。
想说的话太多,怕没有时间去说,不如就说说时间。
这部电影是关于「时间」的特殊体验,不只是拿走、倒置而让时间的顺向观因而显明(「逆」才有「流」的现形),而是顺与逆的对抵显露出这种区分如何原先就使表现、讨论、和思考时间的语言受限。
《信条》用整个新视界/世界的进驻,让你质疑「时间」观本身的种种层面、讨论是如何不可行、又如何置疑。电影本身像是《降临》(Arrival ,2016)的意符──非线性时间的生命拿着的环形文字──用影像的降临,扭曲我们的视界,以及进一步地,世界。
然而,纯粹关于豪华的技术实践的电影是否是一种未来?这里的技术更指向电影作为某种技术物、航向未来的辅具。诺兰守护着过去,却像是《信条》:事物扩散到未来,而你想要收敛,不过呈现出是其所是的自然波形。要拿起来,得想的是放下去。要改变的时候,其实是为了延续。要毁灭的时候,要想的是爱。要夺取的时候,想的是给予。要以一种没有开始和结束的生存方式,去保留世界的始与终──是否诺兰想要守护电影的过去,要夺取电影的未来?
看完电影后,思考与写作中不断感受到一种时间焦虑:我到底要继续(像是电影中强调的「不要理解、去感受」「听从你的心/直觉」)抓住这些第一时间感受的概念,还是「回去」电影繁复的图样中,梳理并展开所有细节?
事实证明──也原本如此地──我两者都要。我不打算放过,也不让这两者对抵,而是抓住「对抵」这一区间的流变。
原本,看第二遍时,有一种我为什么不赶快写稿(顺时)而一直享受重看一遍电影(逆时)的愧疚。明明第一次掌握到我想要的那些概念就够了,再看一遍的私人观影「钳形作战」(temporal pincer move)为了弄清时间线和规则的细节拼图,像是陪诺兰团队一起画好顺逆向图案、概念的花边,变相地找彩蛋。而找彩蛋这件事,于我而言一直是种倒果为因的观影。
「我想要的是思考,不是斗智啊。」朋友Y 说。
「有人说诺兰这个时间管理大师已经走火入魔,但老实说走火入魔的是你们吧!
时间旅行的感觉取向大于逻辑,你有看《复仇者联盟:终局之战》可以理解到70%、你略懂祖父悖论可以理解到90%。
观众当下很难把前行逆行分开,让过去的人活在逆行世界就是一种炫技,如果一开始就怀抱着『一定藏很多梗』那就会坐立难安和头痛,但如果你放松心情享受,诺兰真正厉害的其实是:体感时间不会有两个半小时那么长。」朋友M说。
而他们两位切入或想要的那么不同,却有类似的质疑。
在此时的我也愈想愈觉得,正如电影让我以为有某种我想要的发现,这种发现不过是如电影为这些比拟物理及思想实验的设定服务,那样惊人的贴合,而以为在思考上的攀升,不过是彻底的依附、为诠释而诠释,如为表浅设定而设定,再精巧再复杂都教人失落。我期待诺兰的作品能够带着观众撑开现实缝隙回到某种上游,去追问和创造并表达出独一无二的概念,却担心不过是一种贴合科学本位的扁平图样──尤其在我感到「逆熵」设定如此贴合我认为的概念。
另外,当感受这些奢豪而压迫的视觉与听觉──在因为疫情很久没有这么多人的大型影厅中──再度想起现代人生活中很少盈满的「此时、此地」,总是被不在此处或且此时的他物、他人的讯息所占据。「远程互动」的特性像图像战胜本物、远距离的亲近让近距离成为陌生人,而电影将「远程互动」的特性加入了剧构中关于时间过去未来并置的比拟是「时间近得像⋯⋯」,而本身观众和电影之间的即近再加乘上去,则成为「世界远得像⋯⋯与我们一样『近』」的吊诡。
所以当看到电影中未来人取得过去之人求援讯息的朴素──手机语音,谨慎地维持「远距」感──比不上电影本身华丽而优越的「在场」,竟造成一种吊诡的情感:把心神托付给银幕,当银幕上人们「复古地」提醒未来人此刻的需求,得到了华丽的即时救援。这就像,影像并非让另一处在场偷换或杀死此刻的当前,而是杀死当前为了迂回地让它复活──确保它不会真的被「杀死」。
「你不觉得诺兰有点厌女吗?这部跟《盗梦空间》都是让女性在雷人。」朋友H 说。
「就像主角是一种『时之圣者』,『我杀人时就杀人』,『我救人时就救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人家诺兰是乍看人类厌恶的却泛爱拯救人类(电影影界)的救世主,你敢嘴匿?」我说。
我带着嘲笑兼自嘲的口吻讲了这句话。但就像男性「互相问候」的阳刚式笑话,粗暴地打招呼时你想谐仿(parody)典型阳刚的粗暴,但你知道这份粗暴还是可能伤害你想捍卫的,伤害当下已被抵销的、「你捍卫的可能性」。
这是我每时每日诸多选择的一个小节点,选择不选择它,我又会如何呢?
为什么伤害?或许因感到受伤。预设要看两遍(以上)的电影让人有种受虐、不甘心的心情。但不甘心的结果,只是继续帮自己和它找理由──沉没成本。这些精巧是否完全只是要人们弄清细节逻辑(及如何贴合物理思想实验)的表浅规则,而这些规则本身就足够复杂,甚至也没有、不适合有超越的空间了?──如果有,就不属于这部电影了。没有我要的贯穿,只有被迫跟着规则走的缠绕,对规则的理解诠释都会变成规则本身而已⋯⋯。
我仍在这里、现在。
我们执迷、争辩、讨论,寻找心中的「诺兰」或不得。我们主观的时间、被分化的各自区块,却仍达成一个终极并行或且并悖的「诺兰」 时间/世界。
这种电影是要惩罚我们现实已然被压缩、过得太快,要反复折返,才能让观众脑袋和心回来?
我们当然可以重看任何电影,但原本,第一次观影的一次性锁住,黑暗影院交换沉默的默契,在固定区间调度理性感性极大化的观众──带着平等1:1 与之搏斗的心情──遭遇了必须重返、才能看清整桩世界自折叠展开的模样的「不公平」。
这偏偏正是电影本身要诱导我、将我植入意念的流程:诺兰仿佛扮演着操纵时间者Sator,为将你拖入对抗他的、「我」觉悟自身是主角的过程。
ENTROPY / NEGATIVE ENTROPY/「熵」与「逆熵」
热力学第二定律:
1. 热不能自发地从低温物体传到高温物体。
2.为了将物体的温度冷却到比周围环境更冷,将热排到周围环境,不使用机械能(「功」,work)是不可能的。换言之,热(heat)不能全部转变为机械能,因此永动机是不可能的。
3.封闭系统的「熵」(entropy)会不断地增加。意思是,宏观来看,宇宙中乱度的总值会不断增加;统计力学的微观来看,粒子排列的可能性(ways)会不断地增加。
4.关于热力学的整体困惑度,也一直不断增加。(Confusion about entropy always increases)
热力学与时间:
因此,熵、乱度的增加可以推导至「时间的推移」增加,封闭系统势必从有序往无序进行,画出了「时间箭」的时间走向概念。
「我仍觉得诺兰的处女作《Following 》(1998)是他最好的作品。《信条》刻意的对话和推动剧情的前半部分虽然和《盗梦空间》有点像,但这部更不考虑『好(易)不好(易)看』,以至于后半部压迫到,第一遍看这些逆转细节反而有点失采。
但,也因为这部片,我去复习了莫斯科歌剧院胁持事件和贝斯兰人质危机的纪录片⋯⋯我对自己这块的记忆缺失非常吃惊,竟然忘了这么多的死伤,忘了全部过程的戏剧化不输电影,而原来我出生后的世界如此震荡,不只911 。
另外,这部片的一个趣味也在于和观众的「物理程度」的共鸣,让人重新发现、具现化物理之美,对物理理解程度过低和过高都会干扰看电影的乐趣。」朋友C 说。
之于他,诺兰的创作可能也「乱度越来越高」。
同时,就最现实功利层面而言,诺兰的电影「全面启动」了不只对物理学更是对现实议题与概念的关注──恐怖主义、大监控、(怎么不记得《黑暗骑士》系列引起无休止讨论的囚犯困境和电车难题以及左派思想家兴致勃勃的批评和援引)⋯⋯在我出生后至今的世界,这些缭绕「末世感」的时代巨变,以及「世界越来越乱」的滤镜或觉察⋯⋯但我关心的不是这层经验,而是在他电影里对这些事件的推进或重整,如何启发了日常?
──遗忘,才会增加熵。
在我心中,闪现了这句话语。
马克斯威尔在他的思想实验,设想了一种存在──后来被称作「马克斯威尔的恶魔」(Maxwell's Demon),一开始设想它是一个守在被左右隔开封闭盒子中间的存在,守在一个孔洞中,恶魔自己不会耗费能量,负责判断并分开高低速度(分别导致更高或更低的温度)的气体分子,使两边温度不会均等,「逆向」回到高秩序的一边冷一边热状态,所以成为热力学二定律的破格。然而后来从资讯理论的角度考量,认为恶魔的存在仍然符合第二定律。恶魔自己最终会对于「记得哪个气体分子到哪里」记忆体耗尽,当它必须继续工作的时候它得清除这些记忆──不是它记得时产生了熵,而是遗忘时,才增加了熵。
《信条》里,打算守护时间的逆时者不就是那个恶魔?
假设说,「现在一直是现在」,则过去和未来如何存在?现在会成为永恒,自时间脱落。
在《记忆碎片》中,活过的痕迹一段段切开,从消失的时点,跳到曾经的片段接上──这样的时间,与《信条》中的逆时(Inversion)表现,又有什么不同?
逆时:找出每一种运动状态、事件结束的端点,在看似注定的终结中介入、叠合上──但加总起来又是描深一段注定的轨迹。那么,回到过去的轨迹为什么不能是顺向划,一定要逆向划?
逆向划除了是比《记忆碎片》更特别的倒叙技巧(连句子文法都都逆转了),除了逆时的艰困为世界常律破格的代价、呼应「热力学时间箭」的逆行之外,以及呼应热力学第二定律之外,到底能贴合怎么样的核心?
另外,若主角守住逆转时间的门,成为了分配过去、未来事件的马克斯威尔的恶魔,如果使未来的自己「又创造了一个过去」,伦理抉择是否是,要选择「哪里」当「开始」?那个更有序的初始状态是未来还是过去?在过去创造更多过去的杂芜是否就会让它成为一种无序而该是未来的流向?同时,这不就是把未来的位阶提升到另一种更有序的「过去」吗?那说要守护过去是为过去、未来是为未来的「守护者」,到底在为哪一边努力?
当之于个体「开始就是结束」的大小悖论如此明显,却几乎没有质疑这种生存样态到底是什么样。比如,守护者想要拯救世界于「破坏世界之始与终、抹除一切存在」的更高维度末日啊?但却以一种没有开始和结束的生存方式,去保留世界的始与终,这是这场救援最大的悖论。如何在这无法有「自我超越」的世界,用不眷恋每一刻的无意义来回,去眷恋地守护这个有始有终、每个存在都有份量、「每个活人都有存在意义」的世界?
在电影中没有交集的个体、各自生活的世界,原本都是完整而孤立。但就像回到那一天船上打破的玻璃,之后的洒水、挤防晒乳、跳海的行动,串起了这些破碎、走向绝望的人的集合,在未来愈碎裂、愈无序,未来人仍近乎激情地盈满并传递爱与信任,回到完整但无爱的过去。
如果到最后,无论顺熵或逆熵,都已经不能再追问「能不能超越」也因此无法讨论「落定重力存不存在」,正与反不断交错、撞击、流动⋯⋯你网罗自己,让自己变成未来的自己,从「每个人活着都是有意义」的不杀人,到成了果决的清除者;创立了信条,或许也影响了背叛信条者出现,以为撑开每一个时间差、支起待补足的细节,其实都是关闭、弭平这些本来就会顺遂的事;你在未来给予英雄机会然后在过去让他殒落,你以为破格掌握这种守恒,其实就是这种守恒的律则本身⋯⋯那到底这一切算什么?
不执着任何立场,因为善也是一种排他。所以在我们的眼中看起来,律则是你,背叛是你,恶人是你;反过来,你的眼中看起来,「意义」到底是什么?如何转译、降维让我们知晓?又如何,消失在不断膨胀而无从想象的尺规中?
在我们谈论时,自语言内部,时间的思维被传递,在语言的流动里产生意义。但同时谈论「时间」,问题就会错综复杂。若我们试着「洞穿」现象却无法,而影像──作为另一种语言──是否可以作为一种棱镜,让我们试着处理时间现象的可能性?
「时间是首熟悉的歌,你期待的旋律越来越少,你的记忆越来越多。」
有没有一种「时间」,不用是这样子的?
* * *
在《Following 》,Cobb给了主角一个冒险的意念,「每个人都有一个「藏宝盒(box),是一个私人隐密展览,而我们要做的事,就是拿走这个盒子。」「拿走其他人情感记忆箱子(extraction)」的意念促发了主角冒险这件事,却是一种植入意念(Inception)。给了意念是Cobb创作出来诱骗主角的局,意念也的确催生主角自身的冒险。
自「盒子」展开的这个介面(就像《致命魔术》(The Prestige ,2006)的水箱、《记忆碎片》(Memento ,2000)的拍立得照片、《星际穿越》的摩斯密码)──所有陷阱发动都在一开始──最表浅的是「让人看到他们想看到的」,同时真,也非真。乍看是有意识、更多资讯的人成为创作者/欺骗者,无意识的人成为角色,受他人和自己的无知所摆弄,但活着绝非如此简单。
「活着」本身的流变即可让「角色」竞合地创作,于是这桩陷阱也同时摆布着自以为的创作者。
而我几乎忘了我也最喜欢《Following 》。我几乎都忘了《Following 》这种恶徒的梦、平凡人的现实,主角门上蝙蝠侠的徽章,滴答指针响的配乐一路贯彻到现在轰炸般的配乐,一道一道盒子的形象到《星际穿越》是那第五维「示范」的房间魔术方块,一部一部电影的海陆空的风景不断膨胀交错⋯⋯我没忘,而因为我最喜欢《信条》。
我发觉自己无法讨厌诺兰这种对于技术的实践并哲学上的执迷(obsession),他也像他电影里被梦困住的造梦者、被迷人谎言欺骗成为角色的作家、想解开不可能魔术的魔术师⋯⋯创造想要创造的,创造困住你的命运的。
这些介面区隔出两种世界,梦/现实、魔术效果/机关暴露、现在认知/过去的记忆、时间流逝较慢的星球/时间流逝较快的地球。而底下支撑这些区隔的正是「时间」,或某种时间观倾向。
「梦」、「魔术」、「现在的认知」、「遥远的星球」都是从那桩介面大幅升起,过得越久,离开始的蓝图越远,在之中过活的人竞合的创作涉入越多──在那桩陷阱已经被改写成不是陷阱的那时,「开始」在哪里、「我」从哪里来、要做什么?
「现实」、「机关」、「记忆」、「地球」原本是被时间奠定的基础,梦附身于现实图景,魔术诞生于机关,往另一个星球的旅行是从地球出发,而昨日记忆成为今天的底气,每一个到达都允诺了整桩事件的鲜明,事件像从隐性酝酿中脱颖而出的泡沫。
还有另一桩介面,诺兰的电影,与我们的现实。而我们看电影,就是为了看电影的戏剧性,即事件的涌流。
也等于从流变中去切分出「一个」事件。事件不该是外部的,但总被切出来认定它有自行发生的能力。因为在电影中,事件必然要独特、新奇、突然来到、有破坏性、是孤立的。透过「事件」出现,以「填补」时间,会凸显出时间的外在性。
一部电影必然的始终,简单地代表了创世与末日的时间观,或是从大爆炸开始无可逆转的热力学时间箭。然而这部电影得用人类意识与理解顺向的极限,来让你看不到那些被折叠的细节,希望你折返,回去打开。用这样的表述形式,取消外部看来的始终。
「时间是首熟悉的歌,你期待的旋律越来越少,你的记忆越来越多。」──活着,不该只能是这样子的。
当我们要重写这样时间观的日常,那句切开却吊诡地撑起这两方世界的话会是:「这世界不是真的」、「别再扮演了」、「你不知道『现在』发生什么事」⋯⋯,还有,「遗忘才会增加熵」。
诺兰的电影中,「到未来/同时回去」地,一次一次想松动时间观,不是「让自己变得像未来的自己一样」的残忍,而是自己在互相转化中流淌,在改变的状态中让新的方向通过此处,而通过这件事,展开被触动的变化,变化则修复即将耗竭的通过。
* * *
知道未来他人评论自己作品「写的这什么烂东西」感到忧郁,打算「现在放弃暑假就开始的」是Sator。 成为创作者谬思但不知自己的涉入多深是Kat。 无论如何都要完成创作是主角。 来帮忙校稿的是Niel。
TIMING/时机
如果要选择世界没有初始也没有末日、所有都对消的时间点,就是你还爱我的最后一天。
是遇见你,而你将成立造就我的决定,的那一刻。
就是我将死也没有供出伙伴的最后一秒。
* * *
当时间现身的时候,它不是过去,不是未来;不是永恒,不是空间,也不是非空间。
在「诺兰」组合中时常担纲编剧的弟弟乔纳森·诺兰(Jonathan Nolan),他自己导演的《西部世界》(Westworld )是关于「角色如何走得比创作者更远」,而《信条》则是「『我』如何活得比『我』更远」。
「我」非常地中空,甚至缺乏动机。不像能力一致的整体。「我」是一个虚位,不是「成为我自己」,而是「虚位以待」让一切流变通过、展开。
因为若要「选择」守护哪一边的「时间」,无论是过去或未来的「立场」,都是消耗的、封闭的,但是「时机」──源于自身的灵感,与世界如反转镜般赐你所需的──是无止境转化敞开的。
我释诺兰电影不是传统的三幕戏剧构「铺陈—冲突—解决问题」而是「pledge - turn - prestige」。她认为「前者是平面的,后者则历经里外、虚实的编绞,终至超越地进驻新的存在。」「时机」是这次诺兰的并置顺(Pledge)与逆(Turn)的「Prestige」(字义可以是伟大、辉煌、杰作)。
蒙田说, 「活得适时是我们伟大而辉煌的杰作。」
当人们活在时间的忧郁中──时间反正一直「流逝」,若当没有任何事物的碎片汇聚可以构成「事件」的涌流,我在其中等于没有好好地「存在」,而就算有事件,我也会忘记且注定无法留住,「流逝」总是注定的──蒙田这句话听起来虚无飘渺,因为它太过敞开,缺乏折痕去让人打开理解,它没有边界、视角、与立场,所以我们得加入反向的追问,去领略蒙田给予的意念。
不知道适时(时机)为何,我们得先去观察「活」,「活着」不是「存在」──而正是这点不同于以「存在」观看待的时间。追究「存在」会陷入形上的提问中让无止境的「意义」提问浮现(「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并对过程的秩序造成某种破坏;但若追究「活着」,问题缩小范围,没有脱离过程性的框架,活着是一种现象,且是整个世界的一部分,与万物没有断裂。
一旦我们开始谈「论」时间,会面对意义问题而迷失在建构的「破坏性」之中。比如电影中,当我们感受「他」死亡,不一定得是存在式观点的无异议荒谬,生命和死亡是同质,甚至与意义无关。不是说不能谈论,而是涉及反思和言语就会抹除过程中的自然性──当我们「反向」看蒙田这句话,却能察觉出「活着」有一种自然波纹,就像诺兰同时设立一个建构(顺)与反建构(逆),去显现藉由抹除和还原单方面无法达到的「自然」。
在「时间观」中的「时间是首熟悉的歌,你期待的旋律越来越少,你的记忆越来越多」,代表着过去藉由未来所失去的变得丰富(奥古斯丁)。而「时机」是另一种情况:过去藉由未来所得到的而丰富。「时机」是「音乐凿开了天空」(波德莱尔)。
「时」没有开始、没有结束,而是敞开和闭锁;不受开始与结束的端点限定,而是在自我开凿中构筑出边际和等级;不是延展性的,不再是被孤立出来的区段和「消逝性」。「时机」是开凿。
确实,事实不可动摇。电影中,「顺行世界大时间轴」无可撼动、顺逆时耗费的时间等价交换(可以同「时」到达)、顺逆时的抵销(「已经发生过的就发生过了」),还有「正逆碰撞大毁灭」等规则,都在强调这种「自然」、「现实」的绝对、完整。
但「时机」,是回应世界的灵感,当「我」召唤出在每个不可动摇「事实」中,不去掠夺「此时」 的每一个封锁,而是去探索它;「我」也不固着或随波逐流于此时,而是重新摸索它,凿开另一处细节,也等于在差异之中凿开自身的包容度。
如果说时间的谜样性让它成为问题本身,那时机的特性则是自然地拆解了问题。
观影本身仍是一场「植入意念」的操作,但不是《盗梦空间》那种套层中的套层「『我告诉你有关于一个植入意念的故事』要你后退一层来设想植入意念」,而是手把手地带着你陷入每个被植入意念主角的遭遇:看电影──无比日常,看电影本身是事件,电影充满事件。看不到、看不懂──我们被引诱、追问那些空缺、断片的讯息。找解答──「我」提问,「我」找到,「我」解答。
这不是之前诺兰电影中角色自我与他人「说故事」创作的竞合,回以我们一种启发,用无限的「叠床架屋」破解沉重现实,而是反过来用现实本身既有的「叠床架屋」,要「我」走出去,回到日常,拥抱现实的完整,而「我」也的确在这份完整中已经共享和竞逐了「创作」,「我」已承诺,「我」也要接受这件事。
* * *
「时机」是闪光与远雷。
是「阳光的回返振奋了乡野,吸引人漫步其中;忽然间下起了雨:我透过玻璃凝视骚动的云彩染红了大海。海与云同样美丽,彼此照亮,缺一不可:人们不会希望拥有一个永恒的夏天⋯⋯」。
──于连,《论「时间」:生活的哲学的要素》
结束与开始
明天,我要和昨天的你看电影。
各自走进电影院,一起走出来,来到这里。
若你问我,属于我写的文章悖论是不是,「当我想宣称『不想消耗人的时间,又必须积极主张』」?
又你问我,会不会觉得「一切不过是花俏的斗智游戏,即便想凿开一点可能性,让自己的花苗长出来,却仍是为之过度服务地围绕《信条》展开造景」?
这些问题留给你们,向你们展开,而你们会带着我走到更远的地方。
电影观众像作为一个城邦的动员,都是某种时间与空间远程在场的世界/事件见证者,于是成为最后的遗民和废墟⋯⋯。
「到未来回到过去」,或从电影、梦、魔术、记忆、遥远星球回到这里。我知道,速度不是现象,而是相对性本身。但我想在这里活得更久一些,在撑开的一周目、二周目、三周目⋯⋯再过久一点。
《信条》对我来说是一场反向撞击出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L'année dernière à Marienbad ,1961),粗暴到你「看不到」,但这为了让你容易「看得懂」──就这点来说,它是关于同样核心的最温柔的向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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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他」告诉我了那一天。
像谈一场狂恋。
全副心神被占据。
不想离开、不能离开。
一次又一次,猜「他」的意思,猜我的意思。
⋯⋯但我和你都知道不只是这样子。
这是关于「我」的故事,既不平凡也不伟大,既是不均匀的日常,但又贯穿某种一致的现实,来到这里。信念。
关于「我」那一天、那一秒的灵感,展开在这里。
关于「我」的灵感和信念的倒反。
关于⋯⋯乍看「我」的好大喜功,不过是「我」对「我」的承诺与接受。
关于我如何成为「我」的时机,在这里,开始(也)和结束的地方。
你知道这些从不深奥,你已知道,你一开始就知道。
你成为「我」。
你,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