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丨知识人往何处去?

知识人往何处去

龚鹏程



友人从布拉格捎信来,问道:「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确实是岁杪天凉,一年已尽矣。然而我辈又能如何?老实说,恐怕是无可奈何罢!

所谓无可奈何,是指知识分子目前已彻底边缘化了。

记得从前高阳先生谈及历史中心的问题,曾说每个时代都有其中心势力,有时其中心势力在官僚、有时在军阀、有时在宫廷裙带集团、有时则在知识分子。大凡其中心势力在知识分子时,政治社会都比较清明,其余则否。因为知识分子毕竟代表理性的力量。

他说这些话时,与其认为是在论史,不如说他是在表达一种期望与信念。因为在过去,不论知识分子是否真能成为历史的中心势力,知识分子都相信自己应该、也能主导历史的发展,并引领社会的动向。知识分子以外那些官僚、军阀、外戚、宧官等等,也认同「知识分子应该主导历史」这个观念。故虽可能实际上的中心势力是在官僚等团体手上,仍不能不尊重读书人,不能不继续鼓舞知识分子起来肩负起导引社会进程的责任。因此,知识分子纵或尚未成为中心势力,其意识及角色功能却始终居于社会之中心,欲以其言说论议及知识理想贡献于世,企图推动历史的轮子。

这样的信念与期望,现在已经改变了。原因之一,是官僚、商贾已根本不认为知识分子应成为历史之中心势力。他们只是利用、雇用知识分子。不受羁勒之知识分子的言说论议,主政者置若罔闻,任凭他们以自己的利益与权力去驾驭历史的巨轮。因此,知识分子的所谓知识理性,如蹈虚空,徒成虚语。讲得再多,也无补于实际,只能在一旁惋叹为什么这个社会要走向他所期期以为不可的深渊。这种被边缘化的心境,迩来一年比一年强烈,相信许多人对此都有深切的感受。

有时知识分子会觉得这个社会似乎已经不再需要那种传统知识分子了。什么以天下为己任、主导历史的动向、引领社会的发展,渐渐成了可悲的笑话。越具有这种情怀、越抱持这种信念,对时局就会越感哀伤愤懑而且束手无策。

自我调适之道,一是依附于权势集团,以其知识夤缘附会于权势者,以期进入中心。这类人物,年来也颇见典型,有几位脍炙人口的代表者。他们越风光、越得意,就越让人觉得知识分子果然不值钱。

发现主导社会已不可能,又无力于攀附者,便可能试着安于边缘位置。例如不再奢谈历史与社会,只求能以其知识糊口,安顿好属于个人自己的生活;或只在其知识社群内部图发展。于是,知识分子与其他各种恃才技艺能谋生者遂亦无甚不同:知识工人以其知识生产参与国家建设,配合政府学术发展规画,取得政府经费配给,而同时也使自己获得薪资,并在职级上得以不断迁升而已。

这一年来,我们看得见学术界有许多论文发表,办了不少研讨会,推动了一些研究计划。站在这个圈子里看,倒也活力充沛,生意盎然。但实质上或许是正进一步加深了知识分子的边缘化。

这当然不是说学术研究没有价值。而是说知识界研究讨论东西已根本无法跨出这狭窄的知识社群,无法使整个社会关心这些议题和见解。在文化性刊物难以存活、学术图书发行不易、文化讲座或学术会议不再吸引社会人士参加之后,学术活动和研究仅成为知识界少数同行间的相濡以沫,聚集在社会的边缘比赛吹泡泡。你吹得大、他吹得好、我吹得刮啦刮啦叫,相与叹赏一番,究竟有什么意义,我是很怀疑的。而且,据我参加过的活动和经阅过的论著来看,实在乏善可陈。许多人或许选错了行,不该做研究;许多会议可以不必开;许多纸张可以不必浪费;许多研究,做不做也都没太大关系。形式化、仪式化的东西太多,而有真诚之力量者甚少。这也难怪,散居于时代的边缘,发声既然不会有太多人听到,除了摆弄一下姿态,大家还能怎么样呢?

这时,不同学术意见的争论仍然不少,但从前因知识分子论战而带动整个社会风潮、转动历史之轨辙的时代是过去了。缅怀往事,或讥议现况,许多人觉得均可不必,不少人是乐于站在这个新位置上的。

这些朋友认为历史、社会、国家、民族之类「大叙述」早应放弃。新时代的知识人该认清他们新的身分,他们不再是时代的指导者或领航人,边缘化已是时代的趋势,传统知识分子企图「启蒙」「教化」社会,其实只是保守的文化菁英理论在作祟。所以,他们一方面要继续解构大叙述,开发传统知识分子所不曾或较少注意的论题(亦即传统中的边缘)进行边缘战斗,大谈情欲、弱势、大众文化,祭起女性主义、后殖民、后现代、日常生活论述等理论旗号,风幡飞扬,猛力向传统进攻。一方面则将信念、见解、主张、学说视之为「言说」「论述」。言说有其策略,论述则一切均不过只是一套或一种说法罢了,是毌需太过认真的。

这些态度或论述,有助于扩大并加深知识分子的边缘化,自不待言。这一年,充斥于学界及报章杂志者,此亦为最响亮的声音。

但我总疑心这声音虽然响亮却有些虚恇,例如号称后殖民,而自词语以至整体思维都移植于西方,被彻底殖民的那些论述,我就不知究竟有何真实意义。边缘战斗,谈同性恋或解放情欲之问题,为何居然要占这么多篇幅,也令人费解。「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有什么理由要大家都来关心同性恋?旁的问题,真的已无探讨之价值,或真不如同性恋问题重要吗?关于历史与社会的大叙述可以没有,或实际上会消失吗?一再声称要「去中心」,固然有着革命的架构、批判的腔调,但边缘真能安身立命?且这是积极的号角、抑或仅是知识分子业已边缘化之后的自我解嘲,属于一种精神上的自慰?

对于这一切,我都不见得有答案。因为我对这个情势,老早说过,是无可奈何的。君子行其所是、居其所安,亦无法要求别人必以我之是为是。不过,岁末回首,凉风已至,伤怀总是难免的。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祖籍江西吉安,是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

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等,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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