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婶 子
婶 子
婶子房家秀去世30年了,她的形象始终鲜活地保存在我的记忆深处。
第一次见到婶子是她和叔叔定亲的时候,那时叔叔在部队当兵,探亲期间经人介绍与婶子相见。婶子在另一位女士陪同下来到奶奶家。当时我读初中,放学时母亲告诉我,你叔叔对象来了。那时在农村,最轰动的事便是某某人相亲,全村的人都会聚拢来窥视,谁都好奇,相亲的对象长得怎么样,不亲眼看到,就没有发言权。我很想看看未来的婶子长什么样,又不好意思,最后借故找奶奶,在奶奶家见到了两位穿着很鲜亮的女青年,其中一个身材高挑,有 1.75米,脸颊羞红,肯定是叔叔的对象了。那次见面以后,叔叔与婶子的婚事便定下来。第二年叔叔从部队退伍,婶子与叔叔便结婚成了家。
婶子原来家住镇上,在镇办的饭店里上班,条件比我们乡下农村要好些。那时我在农村小学戴帽初中读书,公社召开学生大会,我作为学生代表在大会上发言,婶子听说很高兴。她热情地邀我到她的饭店吃饭,我那时很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中吃饭,对那些人赶集过后,就到饭店买油条、烧饼,当众大口大口地嚼,很不以为然,即使今天我也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吃零食。婶子热情挽留,我使劲挣脱,从人群中逃也似地溜走,但我感受到了婶子对我的关爱。
平时人们闲谈,有人说到我,个子再高点就好了,婶子却说,不丑了,三号个子,才好。一位亲戚找了对象,个子高高的,婶子却说没有我好看,并说人不在高矮,适寸就好。我听了婶子的话总是很受用,觉得婶子的审美观念就是朴实、真实。
我高中毕业,在生产队里劳动,有了推荐上大学的消息,婶子很高兴,她跟叔叔商量说,等我上大学,就将叔叔在部队里置办的,一直没有穿过的那双黑皮鞋送给我穿。可是推荐上大学,像我这样一无背景,二无门路的人哪里能够上得了。按照婶子的愿望,我应该是顺理成章地上大学,可是现实就是那样的残酷,结果我推到公社一级就被刷下来了。我非常苦闷,婶子仍然对我抱着很大的希望。又过了两年,春雷一声天地动,高校恢复招生,我干涸的心田犹如久旱逢甘霖,人们都以为这下我能够上大学了。我上大学的那天,婶子和叔叔送给我5元钱,算是兑现了以前她鼓励我考大学的承诺。那时的5元钱,对一个农民来说,是一笔可观的数字了。
婶子因为在镇办的饭店工作过,对面食加工技术很是熟练。每年春节她总是忙好自家的馒头,再帮我们家,她揉面、包包子非常专业,包的包子个头一样大小,而且速度很快。特别是她做的馒头,方方正正,像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只见她将发酵好的面,揉搓均匀,随方就圆,面团在她手里变得轻盈、灵动,然后切成块头、形状大小一样的馒头,放到锅里蒸好以后,那馒头更是洁白、细腻。看到这样的情景,我母亲总是说,今年要大发。
可是在那个年月,要大发是多么难。婶子身高、力气大,她使出浑身解数,日子过得仍然是紧紧巴巴。到了八十年代初,随着农村改革,土地承包到户,加上婶子的勤俭持家,日子一天天变好。春天的时候许多人家粮食不够吃,但婶子家的坛坛罐罐里有的是自家腌制的萝卜、咸菜。我每次回去,她都要我到她家吃饭,她说知道我喜欢瓜、豆角之类的农家菜。一次我回去,她热情地邀我到她家吃饺子。她把热腾腾的饺子端给我,我一看饺子的块头很大,四个水饺就盛满了一碗。我吃了两碗八个水饺,而在我家里妻子包的水饺我要吃20个。生活的磨练,婶子不再像青年时候那样的细腻了,二十多年的锅碗瓢盆,磨粗了她的手指,青春已然离她越来越远。
我工作以后,工资不高,本来积攒不了几个钱,但那时单位里有人家有了电视,那时我的孩子还小,一到晚上,他就搬个板凳到邻居家看电视,小孩的举动让人怜爱,我们便也想买台电视,可身边只能够买黑白电视的,要买彩电,资金缺少一半。婶子听说,把她积攒的准备盖房子的钱借给我,于是我们购买一台彩电。孩子每天可以在家看电视了,单位里没有电视的人家以及单身老师便到我们家看电视,这是那时能够有的最为欢乐的事。
婶子在家里、队里都是做活的好手,从来不吝惜她的力气。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甩开膀子,捋起袖子,真心实意地干,拿得起,放得下。在生产队里收工以后,又在自家地里做,她推车、挖土,跟男子汉一样,甚至比叔叔还要在行。她自己挖土、推车、杠屋基,硬是把四间房的宅基地杠好了,那是一项繁重的体力劳动,一般人家都是请工帮忙,要二十几人,集中几天才能完成的工程,在婶子的带领下,她和叔叔硬是将四间房的屋基杠好,也是这样的繁重劳动,使她的身体严重透支。她早已感到身体不适,疼痛难忍的时候,就吃几片止痛药,接着继续干活。直到有一天实在不能坚持了,才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肿瘤,很可能是恶性的,家人不忍告诉她。手术的时候,几个护士都非常感慨,说,她的皮下肌肪很少,生活是多么的艰苦啊!后来经过化验确诊为恶性肿瘤。婶子出院不久,紧锣密鼓地着手盖房子,她刚动过手术的身体,强撑着,这次请了瓦工,20几个人的伙食全是婶子张罗,高高大大的四间瓦房盖好了,成了我们村第一家盖上瓦房的。可是婶子的病再次发作,并扩散全身,这时医生也无回天之力。
尽管家人并未将实情告诉她,但她隐约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弱弱地说,我不怕死,只是三个孩子还未成年。世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明白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而又无限留恋这个世界。婶子最放心不下的是还未成年的三个孩子。我每次回去看望婶子,看着她被病痛折磨得苍白、消瘦的脸,那个高大、能干、身强力壮的婶子,如今憔悴、衰弱了,怎不令人悲怆!我既想回去看她,又害怕看到她愁苦的面容。在她癌症复发之后,我正好在南京参加一个活动,我对一同行的人说,害怕回去面对患了绝症的婶子。那同事说,你对婶子感情这么深啊!他哪里知道婶子对我真切的关心和真诚的希望,而我面对婶子的处境却无能为力,感到愧疚和痛心。
临近春节,我们夫妻最后一次去看望婶子。家人瞒着她准备后事,即使到了生命的尽头,婶子仍然盼望能够好起来。她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露出惨白的笑,说,新房子盖好了,两个门还没装好呢!在她心里仍然是想着为子女规划着未来的生活。我强忍悲痛点头答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转头眼泪止不住地流。不仅为婶子,更为生命如此脆弱而感到无助。仅仅过了两天,是春节第一天家人送信,婶子去世了。因为是在大年初一凌晨4点去世的,所以上午还不能通报亲友,必得过了上午才可以报信。虽然心里有所预感,但无论怎么设想也不会想到婶子会在新年第一天去世。那天下着毛毛细雨,道路泥泞,我推着笨重的长征牌自行车往家赶,一路上 婶子高大、壮实的形象不断地在我脑海浮现,我记得她第一次来我们家的羞涩的样子,记得她在我考上学校的时候,那满意的笑脸,更记得她准备盖房子,满怀信心的神情。她的勤劳、节俭,在当地是出了名的。雨雾朦胧的天空,也是悲哀的色彩。但春节气氛丝毫没有因为婶子的去世而有所改变。天空弥漫着爆竹的气息,家家门前的鲜红对联,把春节映衬得轰轰烈烈,此时我想到了鲁迅小说《祝福》中的祥林嫂,也是在这样的气氛中死去的,同样是四十几岁。婶子的一生短暂而充实,她拼尽全力为儿女们盖上宽大的瓦房,自己却没住上一天。
能够告慰慰婶子的是:她的勤劳、肯干,遗传给了三个子女。大儿子在上海打工很赚了一笔,在我们县城顶级的小区买了一套单元房子,并且有了车子;二儿子在县城和集镇上各有一套房,刚成年的孙子,提亲的人接二连三;女儿在常州有了两套住房,并且有了私家车。人们啧啧赞叹,婶子的子女就像她一样勤劳、能干。每年年底我都要打听一下婶子的子女收入多少,老二说,今年一家三口有十几万的积余,我打心底里高兴。我们夫妻俩都是拿工资的,一年到底也积余不了十几万。如果婶子地下有知,她的子女如此争气,应该含笑九泉了,她生前拼死拼活地干,不就是希望给子女们创造今天这样的生活么!
婶子如果活着,也不过七十多岁,正是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可惜婶子去世的太早了。
插图/陈颖
作家简介
张达富,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高中语文特级教师。在《中国教师报》《教师报》《江苏教育报》等报刊发表散文二百多篇。作品大多抒写亲情、人生感悟,为学生示范作文,形成了亲和、平实的文风。散文《教书的日子》(团结出版社出版)《不是为了告别的追忆》(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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