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丨我的父亲:一个喝印度茶的农民
作者按:也许我和父亲之间能表达的关于一个父子之间的种种般般也只能是这样了。他清楚的记着我的每一个爱好和忌讳,我对他半生的不幸内心深处也默默难过,他碍于表达的局限,而我碍于无从考究的心绪,我终归是他的儿子,他也终归是我的父亲。
母亲去世后,我和父亲之间的死疙瘩就拧巴得更紧,更加针锋相对。他粗鲁、懒惰、任性,他没有担当、空口白牙、信誓旦旦。
母亲去世时,弟弟刚出生,大姨提出抚养这个可怜的襁褓中的婴儿。尽管她生了半辈子,但三个女儿之外毫无斩获。父亲断然拒绝,拜托给了姑姑。八年过去,早产的小不点,已经蹭蹭长到我肩膀高。在这件事情上,父亲是有眼光的。
跟了姑姑,还是自己家的种。
大学四年,我几乎不曾回家,过年多在姑姑家住两天,陪陪小弟。大一寒假,我跟同学一起到苏州打工,回来后姑姑告诉我:“你爸天天打电话说你没良心,让他一个人在家过年,供你这个大学生是白供了。”
大二寒假前一个月,他每次喝完酒就给我打电话,顾左右而言其他。终于我架不住,回家过年。大年三十,父子俩做了一桌的菜。我们那里过年吃肉不吃菜。他手艺一向很好,可任我怎么吃,一桌子菜看起来总是纹丝不动。他说:“吃完,松松腰带就都吃了。”直到嗓子眼儿几乎再也填不下一粒米,他嘟囔说:“不吃,扔了算了。”
晚上,继续蒜薹炒肉,炖牛肉,煮稠的几乎可以一坨坨站起来的八宝粥,放两大勺白糖。我很久不吃白糖了,小时候喝八宝粥,总爱捞最稠的,放很多白糖。但当下的情景,我实在难以为继。他说:“做了这么多,你不吃,你回来干什么!”忍着吃完,我已经不敢坐了,在大街上溜达,喝冷风。晚上睡不着觉,吃得太油腻,根本消化不了,喝了凉气,难受的简直想要掏空自己的五脏六腑,再无瓜葛。
为了能吐出来好受一点,我喝了一水舀生水,拼命揉肚子,在稀里哗啦的痛苦之后,重获新生。此后,再不回家过年。
他多次扬言,要带着工友到洛阳找我,让我好好招待。起初我恐惧而反感,渐至后来,才明白他不过是说说,不再当真,相安无事。期间,他曾为母亲的死了砸村医的药店,被人家兄弟打。我在医院照顾了他半个月,他没和我吵架。
还有一次他在工地踩空折了脚,我请假回去看他。在我记忆中他摔断过肋骨,烧伤过手臂,和母亲吵架被对方娘家人打得双眼几乎失明。那时候我上小学,最搞笑的,他眼睛里流着血,命令我说:“你告诉你妈,就说我双眼血流不止。”
血流不止,他居然用了成语来描述,像周星驰流眼泪,悲壮而滑稽。
那段还发生了这么几件事,姑姑做手术摘了卵巢,做电工的姑父从高脚架上摔下,双腿骨折,小弟不断生病。
所有的苦难掠过我,却挑衅着我。
我试着想过,上帝想要摧毁我。后来想了想,狗屁。再大的苦难,就像他熬稠的能一坨坨堆起来的粥一样,弓着腰,跛着脚,总能站起来,无非多熬一会儿。
离开洛阳,我来到北京。这个造梦的城市,能缝合一切的苦难和冷漠。不知何时,无论身处多大一座城,我偏安于沉默。这是我熬过来好方法,这个方法经过一次次锤炼,就像天涯尽头侠客的刀,简练直白,直抵要害。
工作后,更少回家,今年7月份回去了一趟。和姑姑坐下来话家常。她待我和小弟如同己出,更规劝我早日和父亲和解。
“你爸过了年,就50了。”
我说:“你有高血压,别操我的心。”交给她两盒茶叶,告诉她是我的室友回美国前送我做纪念的。姑父喜欢茶,让他尝尝外国茶的味道。
“你上次给他带的紫砂壶他也没舍得用。美国茶,长得跟我吃的六味地黄丸一样,还是球球的样!你姑父听都能听晕了。”
“是印度茶,送它的女孩儿是美国的。”
那次我没有见父亲。据说他和工地的包公头吵了一架。包工头待他很好,但他总想出来捣鼓,人家劝骂他,他一气之下罢工不干,躲在家里睡大觉。
回到北京,坐上了最后一班地铁,回到住处,已经凌晨两点。
“忘跟你说,家里的钥匙换了,给了你大娘一个,下次找她要。赶紧睡。”父亲给我来的短信,我随手一删,倒头便睡。
阅兵前天,我拼出四天假回了趟家。之前出差,中间母亲的忌日,小弟的生日,女友的生日,前后不过7天,我全然错过了。
农历七月,是我的大月份。
回家的行程安排几乎按小时来计算的,祭拜母亲,给女友补过生日,带小弟去游乐场、逛超市、买衣服文具,和一年不见的同学匆匆攒出一个饭局。
最后一天,姑姑带着我回了趟老家。
天下着小雨,不很冷。街门锁着,我找来钥匙。一进屋,他和几个酒友正围成半圈坐着,见我们进来,一群人胡乱问了声好。
“恁爸说,你搁北京去印度耍时,给他买了外国茶,下雨了让俺都来打扑克喝茶。”
“你可说!儿有本事了,就骚得不轻。”
一群人插科打诨,父亲有点尴尬。我瞥了一眼,他专门买了套玻璃茶具,肯定是他去看小弟时,姑把茶给他的。他本性不改,空口白牙,只怕牛皮吹不破天。上次我在洛阳接待了非洲的一个前副总统,他听我姑说罢就全村给我做宣传,让我哭笑不得。
人散后,他买菜做饭,做好后对我说:“不搁恁多油了。”
“喝茶好,羞臊你两句就不喝了?比喝那狗尿强一百强!”姑笑着,小弟也跟着笑。
“就是没事,喊他几个,瞎胡耍。你搁北京那边,也喝茶?”他知道我工作跟茶有关,“踅摸喝一点,不很喝。”“你老熬夜,伤身,没事多喝点茶,我去网上查了说啥时候喝啥茶好,还说茶渣盖到眼上能除黑眼圈,回来你试试,你有黑眼圈。”
“着了。”
他说要去送我,我跟他说踏实上班吧,又不用出力,站到那儿盯着,好好给人家干吧。他说:“着了,已经上了一半月了。”
县城车站,我和姑姑跟小弟道别,姑说:“我想起他给人家泡茶的样儿,就忍不住想笑,你想不到他那天给你干出来啥事来,”又跟我说:“他生来就是那,你在北京能出人头地,他慢慢也都听你了。”
“着了。”
父亲这个人身上总有一些“创举”。估计我在印度给他买茶的消息已经传到别的村子里去了,马上50的人了。我寻思着,他现在除了是接待过非洲某国前副总统儿子的父亲外,还是一个喝印度茶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