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淀文华 ——诗情文韵中的白洋淀
自太行到渤海,巍巍高山渐行渐缓,直到变为平坦而广袤的冀中大平原;大河之水随势疾走,劈山穿谷,犹如条条银链,镶嵌在大地之上。银链的中端,众河积聚为一颗晶莹剔透的钻石宝坠,那就是白洋淀——其“流苏”则汇入大海。襟山带河,百川归海,这是怎样一幅壮丽的山川图景。
古人不能腾空而起,无缘以俯瞰的视角观赏自然的雄姿;今天,借助先进的航拍仪器,我们已远胜古人。但历史的局限反倒成全了古人的想象力,那位以爱好写诗而著称的乾隆皇帝,曾一连为白洋淀写下多首诗,在一首题为《鄚州道中》的诗中,他写道:“我爱燕南赵北间,溪村是处碧波环。若教图入横披画,更合移来几迭山。”以审美的姿态观察白洋淀,且试图以画面的布局来驱遣山水。这“移”山的想象,倒是显示了诗人的帝王情怀。
乾隆的诗应了清朝人张潮在《幽梦影》里那句名言,“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将山水摆入案头文章中,就是将山水纳入襟怀,化巨为微的创造是文学最伟大的功绩。正是文人的浪漫,为雄安文化遗存了珍贵的华章。我们不妨做一次“纸上”旅行,在珠零锦粲中领略一番历史的芳华。
一
作为一处地理上的自然存在,为大家所熟悉的有关白洋淀的记载,似乎并不在史书里,而在文学作品中。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白洋淀周边有人类活动的历史可追溯到一万余年以前。出乎我们意料的是,作为一处地理上的自然存在,为大家所熟悉的有关白洋淀的记载,似乎并不在史书里,而在文学作品中,比如来自于左思《三都赋》中《魏都赋》里经典的一段:“至于山川之倬诡,物产之魁殊。或名奇而见称,或实异而可书。生生之所常厚,洵美之所不渝。其中则有鸳鸯交谷,虎涧龙山。掘鲤之淀,盖节之渊。”
曾经引起“洛阳纸贵”奇观的《三都赋》,在南北朝时即被梁昭明太子萧统编入《昭明文选》之中,现在看来等于入选了当时的中学课本。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文字渐渐变得佶屈聱牙,于是纷纷有人来做注释。在唐朝李善的注本中,白洋淀出现了:“掘鲤之淀,在河间莫县之西。淀者,如渊而浅也。”
意思再明确不过,“掘鲤之淀”从地理方位上就是指后来的白洋淀;除了方位,这句话也指明了白洋淀的特点,即是一个水浅的湖泊。在信息并不发达的时代,将如此准确的科学经验纳入自己的文章中,一方面,来自于他依赖典籍对山川形胜的了解;另一方面,上下文视界宽阔、内容丰富的特点,让后世读者看到了文学家的雄奇想象——不经意间,华美绮丽的赋文,让白洋淀有了遥远的历史记忆。
伴随唐河、易水、府河、白沟河等众河的欢腾,雄县、容城、安新一带迅速升腾起文明的气象。作为北方少有的水乡泽国,且又处在燕南赵北之要冲,白洋淀帆樯如林,商旅往来,一片繁华景象。自荆轲在易水河畔啸吟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悲歌以来,来白洋淀的帝王将相、文人雅士都爱将白洋淀写入诗章。乾隆写过,康熙也写过,其中一首名为《白洋湖》:“遥看白洋水,帆开远树丛。流平波不动,翠色满湖中。”五绝小诗白描白洋淀的景色,风格清新,意境悠远,看来淀水有神奇之功,让雄才大略的帝王生出散逸心情。
文学家对于白洋淀的喜爱不输于帝王,清初文学家、钱谦益之后的诗坛盟主王士祯,大概是从现在的天津经白洋淀赵北口到蠡县,写下一首诗:“湖光如镜雨如酥,柳色迢迢入大沽。亭午银鱼风渐急,一帆春水到蠡吾。”一方面描绘迷人的白洋淀美景,另一方面则为后人留下了关于白洋淀水量变化的记录。在当时,水路向下不仅直通大沽(天津),甚至能够沿潴龙河到达蠡吾(蠡县)。不用说,这样的通衢航路如今早已湮没。
再往前溯,与王士祯畅快欢欣的心情不同,抗清英雄、明代大学士孙承宗多次借白洋淀风光抒怀,其一首七绝诗《渥水呼舟》写道:“匹马杨林野渡头,芦花深处唤拿舟。渔郎不识行吟者,欸乃一声起白鸥。”不过是在荒野渡口唤船来,陌生的船家不认得自己,橹声惊起片片白鸥的场景,从词句上看并无多少情感的倾向,但这些意境与景象结合,却满带萧索的人生况味,是英雄个人心境的写照。
除了直接与白洋淀有关的书写,古代诗词中亦不乏文学大家以雄县、容城等周边风物为背景的吟咏,最著名的当属欧阳修和文天祥。欧阳修作为外交使臣出使契丹,途经雄州时写下的《奉使契丹初至雄州诗》中道:“古关衰柳聚寒鸦,驻马城头日欲斜。犹去西楼二千里,行人到此莫思家。”彼时雄州是边境,落日楼头,衰柳寒鸦,完全是一派“边塞诗”的气象,读来令人有去国离家的悲壮感。文天祥的《白沟河》如今已广为人知。民族英雄被元军押解一路北上,到达宋辽界河白沟河,想起在此地殉国的张叔夜,心潮难平,于是写下了这首脍炙人口的诗篇。诗这样结尾:“我死还在燕,烈烈同肝肠。今我为公哀,后来谁我伤。天地垂日月,斯人未云亡。文武道不坠,我辈终堂堂。”相同的境遇激起诗人慷慨激昂的报国之志,饱满的爱国情怀振奋人心。
从成因上说,白洋淀是古黄河改道后的遗迹。但万千年来,人类在淀上且乘风去又踏波而来,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淀泊里飘荡着吟哦与嗟叹,那是古人一泓鲜活的心境。湖分燕赵、水聚文华,今天再读这些描写白洋淀的诗句,如同听到一声声召唤……
二
不独孙犁和“荷花淀派”作家们的写作,白洋淀及周边作为中国北方重要的人文地理、经济资源聚集地,吸引了众多创作者,成为现当代大量文学作品叙述的对象。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白洋淀是一个耀眼的地名。
1936年夏天,一位年轻的书生走进白洋淀南岸同口镇的小学校里,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此教书、读书,直到第二年抗战爆发。彼时他本人亦不会想到,白洋淀边短暂的教书生涯,将会给他本人和中国文学史带来巨大影响。
他就是孙犁。
中学毕业后,孙犁因无力升学而到北平谋职,先后做过北平市政府的小职员和小学教员。对于一个“生性耿直”“不谙混事之道”的乡下人来说,哪里能适应官场风气和世俗气息?于是他就想方设法排解心中的愤懑,到大学当旁听生,到北平图书馆看书,业余还给报馆写些文章。最终,孙犁依旧没能在北平站稳脚跟,于是经朋友介绍,逃也似的来到了白洋淀。
迎着满含水汽的清风,站在教学楼上放眼北望,气象开阔、风光绮丽。置身诗情画意的风景和世外桃源般的生活里,北平带给孙犁的失意、苦闷和落寞一扫而光。对于个人命运而言,想必这是一种蛟龙入海、虎归山林般的畅快之感,而且这种体验成为萦绕他一生的记忆。
1945年,孙犁发表了短篇小说《荷花淀》,日后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对于大多数读书人来说,小说开头的几段话,都是曾经背诵过的:“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不知道。只晓得,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
抗日军民在白洋淀杀鬼子的故事,被融化进了浪漫优美的意境中,严酷的战争氛围也消解在了文字中,乐观、温暖的书写成为民族理想和民族精神的最好呈现。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篇被称为“一位作家和一个民族的还乡梦”的小说,在孙犁初到白洋淀时就播下了种子。白洋淀之于孙犁,犹如后来的马孔多小镇之于马尔克斯、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萦结着浓到化不开的乡愁,他们只能用笔一遍遍描摹,而《芦花荡》《采蒲台的苇》《琴和箫》《新安游记》等诸多篇章又不断丰富着孙犁关于白洋淀的想象。
后来,孙犁主持《天津日报》的《文艺周刊》,刘绍棠、从维熙、韩映山、冉淮舟等一批作家发表了一系列与孙犁的写作风格相近的作品,于是,“荷花淀派”作为一个文学流派逐渐形成。白洋淀由此具有了更为丰厚的文化内涵。
不独孙犁和“荷花淀派”作家们的写作,白洋淀及周边作为中国北方重要的人文地理、经济资源聚集地,吸引了众多创作者,成为现当代大量文学作品叙述的对象。《小兵张嘎》是脍炙人口的红色经典,小说里白洋淀边抗日小兵张嘎机智、勇敢和充满童真的性格寄寓着民族的精神和理想追求,博得了全国人民的喜爱。小说的作者徐光耀就是雄县人,他的另一部作品《平原烈火》同样妇孺皆知。此外,袁静、孔厥合著的长篇小说《新儿女英雄传》也是以白洋淀抗战为背景的小说,杨小梅、牛大水的爱情故事与《荷花淀》中的水生嫂、《小兵张嘎》中的张嘎等形象一样,都曾感动了几代人。这些作品伴随着原著小说和电影的传播,早已成为民族精神建构的重要符号和丰富材料,其影响将会永远持续下去。
“荷花淀派”作为一个文学上的流派,在写作风格所显露出的技巧背后,则是这一派作家对自然的重视和在精神世界里徜徉的快乐。“我欲乘风到峰顶,擘翻荷叶作蓑衣”的豪迈与旷达,莫不是时代风潮?
三
作为人类文化最重要的审美表达方式,文学描摹人类灵魂的形象,记录历史的体温和心跳。历史和当代关于这一地区的文学书写,就像八方来水汇成白洋淀那样,成为地域文化丰沛的血脉,默默诠释着“燕赵风骨”的幽邃内涵。
自然山水是人类的家园,白洋淀以至柔至善的品格为她的子孙提供着身体和精神的庇佑。无论是接纳南来北往的旅人,还是掩护杀敌报国的英豪,都表现出母亲般的善良和无私,博大的胸怀令人感动。
1968至1976年间,白洋淀迎来一批来自远方的孩子们,从而在历史的悲怆中与文学温暖重逢。一群装束、口音和生活习惯迥异的年轻人,在淀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是来自北京、天津、内蒙古等地的知识青年,怀着青春的梦想来白洋淀插队。他们劳动之余读书、写诗、作画,农闲时则摇着木船到邻村去寻找同行交流诗作。面对这些来自城市里的年轻人,白洋淀用宽阔的胸怀将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呵护。他们被选为生产队的出纳或代课教师,在远离城市的偏远水乡从事着当地最体面的工作。很快,北京的诗歌圈子中开始流传起描写白洋淀风光和生活的诗歌作品,火热的激情、深邃的思想和笔锋旖旎的书写,在当时还主要是在“地下”活动的诗歌界产生震动,从而引起了当代诗歌的风格之变——这个变化直接引发了在当代文学史上产生重大影响的文学现象——“朦胧诗”的产生。
后来的研究者们为这群“知青诗人”赋予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名称“白洋淀诗群”。正是经过了白洋淀插队生活的洗礼,诗人们才获得了深思时代与个人关系的命运契机,激情、迷惑和困顿之感见诸他们的作品中,开启了当代诗歌史的新篇章,也发出了全社会思想解放的先声。我至今仍能从那些诗作中感受到不同凡响的思想和力量,“庄稼:秋天悄悄地来到我的脸上,我成熟了。”“土地:我全部的情感,都被太阳晒过。”这首《十月的献诗》的作者当时在安新县大淀头村担任代课教师,因为体形消瘦,被人称作“猴子”,于是他用“猴子”的英语单词音译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即后来蜚声诗坛的名字“芒克”。诗群另外两名最重要的成员多多(栗世征)和根子(岳重)当时担任大淀头大队的出纳,他们的诗作多以白洋淀风物为意象。在《蜜周》一诗中,多多写道:“太阳像儿子一样圆满,我们坐在一起,由你孕育着,我用发绿的手指拨开芦苇,一道闪着金光的流水……”《白洋淀》和《三月与末日》是根子写于白洋淀的两首诗,如今已成为现代诗中的名篇,其中多有水、船等意象出现,直接受到白洋淀景物的启发:“我伤得不轻,桅杆被雷砍断,我像帆一样,瘫倒在炽亮的阳光的沙岸……”“春天的浪做着鬼脸和笑脸,把船往夏天推去,我砍断了,一直拴在船上的我的心……”
另一位“白洋淀诗群”的中坚力量、至今仍在诗歌界有着广泛影响的诗人是林莽。这几年他曾多次来白洋淀,寻访当年的故交,打捞沉潜的记忆,并不遗余力地推动“白洋淀诗群”的研究。他写于插队时的诗作《深秋》以对白洋淀景物的描写,表达出自己深沉、多思、不无忧郁和孤独的心境,“深秋临冬的湖水,清澈而寒冷。淡云深高的天空,时而传来孤雁的哀鸣。随风摇曳的芦苇,低奏着凄苦的乐章……”女知青潘青萍写于白洋淀的酬答词作《行香子》则直接描绘了白洋淀的风光,“渺渺故园,隐隐西山,锁重烟,芦荡漫漫。萋萋堤柳,门雾霏然……”
作为人类文化最重要的审美表达方式,文学描摹人类灵魂的形象,记录历史的体温和心跳。历史和当代关于这一地区的文学书写,就像八方来水汇成白洋淀那样,成为地域文化丰沛的血脉,默默诠释着“燕赵风骨”的幽邃内涵。(记者桫 椤 赵永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