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岚观察】产权、市场与融合:美国的大学为何没有围墙

【经岚观察】16039

产权、市场与融合

——美国的大学为何没有围墙

文/李志青

来源:《东方早报》上海经济评论,2016/3/15.

笔者曾经在美国东西部两所知名大学分别有过一段生活经历,同时也长短时间不同地访问或参观过美国各州的十多所大学,与国内大学在建筑风格上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论其地理位置、学术声誉和排名以及规模大小上的差异,美国的大学的确都是没有围墙的。不过,彼时身处在美国的大学校园里,只感觉到校园内的各种建筑物与校园外的社区之间混为一体,校园内外的生活也浑然天成,因此也就没有特别留意和深究这个无墙校园背后所隐含的“围墙”问题。

直到今天,没想到的是,一夜之间,中国社会会因为一个文件(《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进一步加强城市规划建设管理工作的若干意见》)中的一个建议(“新建住宅要推广街区制,原则上不再建设封闭住宅小区。已建成的住宅小区和单位大院要逐步打开,实现内部道路公共化,解决交通路网布局问题,促进土地节约利用。”笔者之所以认为这只是一个“建议”,是因为“原则上”三个字充分表明了这一条并不是已经落地的“规定”或者“制度”。)而开始为这个“围墙”的去留问题所纠结,各种观点相互撕扯,不相上下。

笔者既不懂“围墙”背后的法律问题,也不懂简单的一个“围墙”为何就能牵扯出那么多经济金融等国计民生的大学问和大问题。但是,起码在这条建议中,笔者留意到,它提到了“单位大院”这个概念,尽管从全文看,对这个概念本身的界定并不清晰,但今日在高墙包围之下的中国大学校园,想必是位列“大院”的范围之中。那么,作为“大院”的大学校园,它的围墙究竟是去还是留?笔者对此无从知晓。但就因着这个概念的缘故,却勾起了笔者对美国大学围墙的研究兴趣,为何美国的大学校园都不建围墙呢?“无墙校园”的背后有没有什么有趣的原因?搞清楚并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正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大学校园围墙、乃至于其他各种“大院”围墙的来龙去脉及其可能的命运。

 (1)耶鲁大学的“无墙校园”

对于美国的大学校园,令笔者印象最深也最熟悉的莫过于耶鲁大学了。作为一所有着315年历史(1701年至今)的美国最古老大学之一(在全美国,仅有哈佛大学和威廉玛丽大学建于耶鲁大学之前),坐落在美国康涅狄克州纽黑文市的耶鲁大学校园可以称得上是古香古色,美轮美奂。因着数度扩张的缘故,与国内的大学相似,耶鲁大学的整个校园也分为几个校区,并较为分散。时至今日,最远的一个校区(也可以成为分校)甚至已经延伸到了新加坡(耶鲁-新加坡国立大学学院,由耶鲁大学和新加坡国立大学联合成立于2011年)。不过,在耶鲁大学的广大校友心目里,只有位于纽黑文市中心的“老校园”(Old Campus)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耶鲁校园。这是因为,除了新加坡的文理学院外,所有耶鲁学院(相当于耶鲁大学的本科生院)的学生都不分专业地随机分布在落座于这个“老校园”的十来所寄宿制学院里,而与他们有关的主要校园学习和生活设施也都非常紧密地散落在这个“老校园”中。故此,今天我们要介绍的对象也正是耶鲁大学的这个“老校园”及其背后的“围墙”。

显然,众所周知的是,耶鲁大学的这个“老校园”是没有围墙的,不要说围墙,就连具有标志性意义的耶鲁大学校门(其实也就是一个由写有耶鲁大学校名的匾牌所构成的小花坛)也必须费些心思才能找到。由于是坐落在纽黑文的市中心,相对自成体系的整个“老校园”与周边的城市街区完全是无缝衔接,很难分得清彼此。但是,就在这个无墙的校园中,所有与师生学习、生活和工作有关的重要设施一应俱全,教学大楼、科研大楼、行政大楼、宿舍楼、图书馆、食堂、医院等等建筑相互交错,并错落有致。虽然各种车辆和行人在校园中通行无阻,但基本上也都是井然有序。偶然,校方也会临时用障碍把部分的校园围起来,主要的原因不外乎要举行重大庆典等活动,比如毕业典礼;又比如,有极其重要的赛事举行或人物来访。也只有此时,还会同时临时实施交通管制等配套措施。除此之外,耶鲁大学“老校园”给人的感觉是非常通透的,也是不对外设防的。事实上,耶鲁大学的“无墙校园”只是美国大学校园的一个缩影,基于耶鲁大学在美国高等教育发展过程中的引领和示范作用,理解了耶鲁大学,其实也就理解了整个美国的大学校园。

那么,耶鲁大学的“老校园”为何不建围墙呢?直观地理解,围墙也是建筑物的一种,其背后肯定体现了建筑功能上的某种需要,譬如审美、安全防护、空间分割等等的重要作用,不修建围墙的校园意味着这些必备的功能都已经被其他建筑或设施所替代。但事实上,从耶鲁大学建校以来,整个“老校园”就不曾有过围墙。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整个校园就不需要“围墙”来发挥上述功能。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奥秘呢?最大的奥秘实则在于大学发展和演进背后的制度安排,尤其是与大学发展息息相关的经济制度安排。


(2)耶鲁大学校园的演进史

美国是一个实行土地产权私有制的国家,任何个人(包括学校)只要买下某个地块,那就拥有了对这块土地的所有权利,这对处于发展初期的大学也不例外。早在17世纪开始,要想创立一个大学(学院),创办者必须拥有必备的教室、宿舍等最基本建筑设施(也就是所谓的办学条件),然后才可以向当地政府(当时是殖民地政府)提出申请。

根据耶鲁大学的校史记载,在最初,耶鲁大学也就是这样起步的,从租用其他的建筑物开始,直到校方获得第一笔捐赠款(该捐赠人为殖民地政府,一直到1719年校方接受富商耶鲁先生的捐赠款,从而被命名为“耶鲁学院”)买下了市中心某个街角上的一小块土地,然后在其上建造了学校的第一栋教学和宿舍合而为一的大楼,这栋建筑也就成为耶鲁大学最早的“校园”。

其后,在耶鲁大学的发展史上,很长的时间段里,大学的管理方都是以这样的方式不断扩充其校园的规模和范围。这里买一块地,那里买一栋楼,甚至在某一段时期里,限于空间紧张的原因,校方不得不通过压缩学生的招生规模来满足就学的需要。这种校园扩张形式意味着,作为一所私立教育机构,耶鲁大学实则是私有地产制度的产物。对于拥有某块土地所有权的耶鲁大学而言,校方完全有权行使所有的一切权利,但在这个地块之外,那就是其他人的私有土地了,耶鲁大学是无法去干预其使用用途的。正是受这个私有地产制度的影响,它既制约了耶鲁大学的快速扩张(扩张有成本),又极大程度上保护了耶鲁大学。比如,即便在南北战争期间校园受到战争的冲击和破坏,但却丝毫不影响耶鲁大学对既有地产的所有权。

这样一来,在每次的校园扩张过程中,耶鲁大学拿到的都仅仅是相对较为分散的地块的土地所有权,而不是连同道路在内的土地所有权(出于成本的考虑,耶鲁大学并没有必要去购买道路),更不是连片的地块(耶鲁要和其他购买者开展竞争才能购入某块土地,这无法保证耶鲁能够买到连片的地块)。在此情况下,很难想象的是,耶鲁大学会形成一个有围墙的校园,因为在上述的发展过程中,属于耶鲁大学的校园建筑在空间区位上是非常分散的,根本无法合并成为一个独立的完整校园。即便到今天,在耶鲁大学,也仍存在着校园建筑与城市社区建筑犬牙交错的情况。

在此条件下,耶鲁大学的选择自然是不建校园围墙。但是,不建围墙并不意味着降低校园的品质,从笔者的经历来看,耶鲁大学非常重视并精心经营校园里的每栋大楼和每个空间,校方不仅让每栋建筑都具备各种完善的日常功能,做到精益求精。同时,他还在可供外包的服务上,充分依托当地城市社区和专业化市场。比如,维修、维护、交通甚至安保等等,此外,耶鲁大学也非常重视大楼之间的互联互通,构建有利于师生学习和生活的校园文化。从这个角度看,耶鲁大学校园发展模式的背后其实也正是体现了美国知名大学的奋斗和发展历程。要知道,现如今我们所看到的这些名声赫赫的大学,都必须经历怎样的一个残酷市场竞争过程,并在竞争中适者生存下来的。在这个过程中,大学不仅仅是在学术和教学上开展竞争,而且也要比拼校园的环境质量,哪怕是缺少一点经费,或者担负不起大楼的物业费,都有可能因此而失去优质的生源,乃至于失去整个的校园。

就此而言,相反,从竞争中脱颖而出的大学就会随着其声誉和能力的提高,不断地收购地产、房产,使其变成为教学楼、科研楼、学生宿舍等等。其结果是,校园的范围不断扩大,现代意义上的校园文化也被逐步打造出来。此时,校园作为一个特定的概念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即便到后来,校园内的各个地块终于连成片,成为一个整体了,但其建筑形态却已经无法改变,即大楼等建筑物是大学的私人资产,而道路或者间隔其中的其他建筑物却不是。因此,狭义上的校园仍然只能涵盖大学所拥有的建筑物,而无权建造围墙把建筑物和道路都围起来。事实上,这也与“校园”这个名称的本意相一致。在拉丁语里,“校园”(Campus)的含义中从来也都没有涵盖过“围墙”, Campus的意思是“场地,旷野“,其词根Camp就是“营地”的意思。在“场地”或“营地”里,可以有建筑物(如帐篷和大楼),但绝不会有围墙。


(3)市场、产权和融合

上述就是耶鲁校园的简单演进史,从中我们可以得出有关“无墙校园”的几点解释:

第一,300多年的大学发展史,是学术和高等教育市场化优胜劣汰的历史,大学无时无刻不在竞争中演进,“围墙”既不符合这样的发展需要,也不符合高等教育和学术对外包容开放的定位。

现代大学是高等教育市场竞争的产物,在这个过程中,大学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在客观上不具有建造围墙所必须的各种物质基础,在主观上,大学必须时时刻刻提高校园内每个建筑物的软硬件质量(在当时的技术水平下),以提高其竞争力,在此情况下,围墙的所有建筑功能已经被分散到校园的每个角落,建造围墙实属额外之举。

第二,大学是私有产权制度演进的结果,大学是私产,产权界定明晰,不需要有形之墙,私有财产的法律保护制度就是一堵比任何砖墙都要稳固的“围墙”;

从耶鲁大学的案例中可以看出,美国的大学不建围墙的另一个现实原因在于,在私有产权制度的严格保护下,所有私有土地或建筑物范围内的权利都不能被他人侵犯。如前所述,耶鲁大学不能用围墙来围住本不属于他所有的道路,而去侵犯其他公民的权利,而其他公民同样也没有这样的权利来侵犯耶鲁大学的校园财产,私有产权制度其实已经替代“围墙”在一定程度上发挥安全保护上的功效。也就是说,退一步而言,即便耶鲁大学最终拥有了连片的建筑以及建筑物之间的道路等土地所有权,他其实也没有必要去造围墙来保护自身的权利。这是因为,私产制度已经是一堵挡在校园与其他人之间的“法律之墙”,任何想要逾越这堵墙的人都会因此而付出巨大的代价(侵犯他人私产是一项重罪,受侵犯者有权实施任何必要的正当防卫)。在此背景下,无论是大学,还是私宅,相互之间其实都好比已经存在一个无形的约束,不再需要一堵有形的围墙了。(当然,从成本收益的角度看,不需要围墙并不意味着就此敞开所有的大门,这会在经济上降低犯罪的成本,从而鼓励侵权的发生。)

第三,大学是城市的一分子,只有真正融入到城市的社区中,大学才有其内在的长久生命力;

在耶鲁校园的上述发展过程中,随着校园的扩大,即便有私有财产保护等法律制度在约束着各方,但也不排除发生一些意外。比如,1993年,耶鲁大学的一名青年学生在走出位于校园内的一个教堂时,遭到两名西班牙裔城市青年的冲动性枪击而身亡。这在当时引起轰动,也引发了有关耶鲁大学校园安全的争议。这起事件的真正原因其实是耶鲁大学的校园边界不断向城市边缘贫困社区延伸的情况下而引发的大学与城市社区之间的紧张和对立关系,在此背景下,那道无形的法律之墙也无法发挥其应有的作用。面对这样的结局,耶鲁大学的校园是否有必要建立围墙来防范来自社区的犯罪风险呢?

但事实上,随后的耶鲁大学并不是去修建围墙来提高校园的安全系数,在时任新任校长、经济学教授雷文的眼里,围墙只会进一步加剧耶鲁校园与社区的隔阂,从而造成更为紧张的局面。相反,他认为,校园的安全要依靠与城市社区的融合,只有改变社区的贫困,并实现校园与社区的无缝衔接,才能从真正意义上解决安保问题,重新给校园带来安宁。自此之后,雷文教授在其长达18年的校长任期内,大力推动了耶鲁大学校园与纽黑文市周边社区的合作。

一方面,耶鲁大学不断持续收购周边社区的土地和物业,改造周边社区环境和基础设施,扩大其安全边界,并推出“员工本地住房计划”,鼓励其教职员工就近安置住房;另一方面,耶鲁大学通过提供教育、培训和就业等机会,提高社区居民的教育和收入水平,并且组织全校师生志愿者为社区提供各种专业服务,如医疗卫生、音乐艺术、商务发展和环境保护等等,以及推出“本地购物项目”,鼓励耶鲁大学师生购买本地的产品,为本地产品创造需求。在这一系列的措施努力下,此后20余年,仍然没有任何围墙的耶鲁大学校园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校外人员袭击师生致死的恶性刑事案件。

从耶鲁大学的“无墙校园”故事里,可以让我们明白的是,美国的大学校园之所以没有围墙,这不是偶然出现的,而是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和制度路径演进为基础。正如耶鲁大学前任校长雷文教授在其著作中所言,“大学是社会的“机构公民”,理应肩负起一个普通公民所应尽的职责,大学所遵循的法律法规与校园外的公民没有任何区别,大学必须与城市社区相融合起来,才能获得长久的生命力。”就此而言,围墙的有无不能成为大学享有某种特权的一个理由。而就耶鲁大学的经验而言,面对城市社区安全等问题,最好的那堵围墙,其实不是砖墙,也不是制度之墙,而是那和谐之墙,唯有“校”“区”之间的和谐相处才是美国社会解决“无墙校园”部分功能缺失的最终出路所在。

(李志青 复旦大学环境经济研究中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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