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26 / “另一个,同一个”之四

俄底修斯杀死珀涅罗珀的求婚者,作者: John Flaxman (1755-1826) 

《另一个,同一个》(1964) 


亚历山大·塞尔科尔克[1]

我梦见海,那一片海,禁锢着我

将我从梦中救起的是上帝的

钟声,它们让每一个黎明升华

在这些至亲至近的英格兰原野上。

我熬过了五个年头,眼中所见

唯有孤寂与无限的永恒事物,

如今它们是我不停重述的故事,

仿佛是一份执著,在小酒馆里。

上帝已将我送回人类的世界,

回到镜子,门扉,数字与姓名,

此刻,我已不再是那个永恒地

谛视着大海与它的深邃草原的人,

我该怎样才能告知那另一个人

我已在此获救,在我的族人中间?


[1] Alexander Selkirk(1676-1721),苏格兰海员,1704年因预见船只无法远航而只身留在智利胡安·费尔南德兹群岛(Archipiélago Juan Fernández)中的无人岛近地岛(Mása Tierra),四年后获救。


奥德赛,第二十三卷

此刻黑铁的剑已经完成了

这份正义的使命:报仇雪恨;

此刻锋利的长矛与标枪

已将恶人的血挥霍一净。

尽管有一个神和他的重重大海

尤利西斯已重临他的王国与王后,

尽管有一个神和那些灰暗的

风,还有阿瑞斯的轰鸣。

此刻,在婚床之上的爱情里

光彩照人的王后安眠,头枕着

国王的胸膛,但是那个

曾经日夜飘零,像狗一样

在世上流浪的人,那个

自称名叫无人的人又在何方?


你肉身的双眼看见不可忍受的

太阳的光辉,你的肉身触到

崩散的灰或重压的石头;

祂就是光,是黑色和黄色。

祂存在并看见。从不倦的眼中

祂凝望你,祂是细察一道反影的

双眼和镜中再现的双眼,

是黑色的亥德拉[1]和红色的老虎。

祂不止于创造。祂是祂的

奇异世界里万千造物中的每一个:

深植的雪松不屈不挠的

根和月亮无尽变幻的形貌。

人们叫我该隐。永恒的祂经由我

来领略地狱里的火焰的滋味。


[1] Hidra,希腊神话中七头或九头的水蛇,每个头一旦被砍立刻会从颈中长出新头。


萨米恩托[1]

大理石和荣耀并未将他吞噬。

我们勤勉的词藻并未磨平

他峻峋的现实。普天同庆的

百周年与盛典的日期

也不曾让这个孤独的人稍减

身为一个人的本色。他不是一声

被虚名重复的古老回响

或是,像这人或那人一样,一个

可以被独裁操纵的空白符号。

他就是他。他是祖国的见证者,

他看见我们的耻辱与我们的荣耀,

五月的光辉与罗萨斯的恐怖

和那另一种恐怖与精密未来的

不为人知的日子。他是某个

仍在恨着,爱着,战斗着的人。

我知道在九月里那些

无人会忘却也无人能计数的

黎明,我们曾感觉到他。他执著的

爱想要拯救我们。不舍昼夜

他走在众人之间,他们支付给他

(因为他不曾死去)的酬劳

是辱骂与尊崇。心无旁鹜

沉湎于他漫长的谛视如同面对着一个

魔法的水晶,它同时容纳了时间的

三张面孔,即此前,过后,当下,

梦想者萨米恩托仍在梦着我们。


[1] Domingo Faustino Sarmiento(1811-1888),阿根廷作家,政治家,第7任阿根廷总统。


致1899年的一个小诗人

要留下一首诗,为了白昼尽头

窥伺着我们的悲凉时辰

要把你的名字与它黄金和暗影的

痛苦日期连在一起。这就是你的渴望。

心怀怎样的激情,在白昼消褪之际,

才能让你苦织出这奇异的诗篇

它要永远,直到宇宙崩溃,

证明那弥漫着奇异蔚蓝的时刻!

我不知道你是否完成了它,

朦胧的兄长,甚至你是否存在过,

但我是独自一人,我愿遗忘

把你单薄的阴影交还给

那些日子,只为这筋疲力尽的呈现:

几个容纳了那个黄昏的词语。


得克萨斯

这里一样。这里,像在大陆的

另一道边界,有无限的

平原,呼喊在其中寂寞地消逝;

这里一样有印第安人,套索,野马。

这里一样有秘密的飞鸟

在历史的轰鸣之上

颂唱着一个傍晚和它的记忆;

这里一样有星辰奥妙的

字母,今天指挥我的笔写下

那些名字,无止境的时日之迷宫

不会将它们拖走:圣哈辛托[1]

和另外的温泉关,阿拉莫。

这里一样有着那不得而知的

急切又短暂的,名叫生命的事物。


[1] San Jacinto,美国得克萨斯河流,1836年4月21日得克萨斯从墨西哥独立的决定性战役在此河边打响。


写在一册《贝奥武甫的功绩》[1]上的诗篇

多少次,我自问是什么缘由

促使着我,既已无望精通,

在我的黑夜来临之际,去学习

那些粗鲁的撒克森人的语言。

历经岁月的消磨,记忆

遗落下反复背诵仍归徒劳的

词语,而我的一生也是如此

编织又拆散它疲惫的历史。

想必是(我自语道)以一种

秘密而充分的方式,灵魂知道

它是不朽的,它巨大而沉重的

圆环无所不包,无所不能。

比这份渴望更远,比这首诗更远,

无穷无尽的宇宙在等待着我。


[1] La Gesta De Beowulf,8世纪的古英语史诗。


HENGIST CYNING[1]

国王的墓志铭

这块石头下长眠着亨吉斯特的遗体

他在这些岛屿中建立了奥丁[2]族裔

的第一个王朝

并且满足了鹰的饥饿

国王说道

不知道黑铁会在石头上刻写怎样的鲁讷文[3]

但这才是我要说的话:

在苍天之下我曾是雇佣兵亨吉斯特。

我把我的武力与勇气出卖给日落处的

众王,他们的国土

毗连着那一片有名叫

持矛武士的大海,

但武力与勇气无法忍受

永远被人们互相买卖

于是,在荡除了不列颠王

在北方的所有敌人之后,

我也从他手中夺走了光与生命。

我用剑攫取的这个王国令我快乐;

它有河流给船浆和渔网

有长长的夏季

和广大的土地给犁锄和农庄

有不列颠人将它耕种

还有石头的城市,我们只能

将它们让渡给荒凉,

因为那是死者居住的地方。

我知道在我的背后

不列颠人咒骂我为叛徒,

但我总是忠实于我的勇气

也从未将我的命运交予别人摆布,

更没有人胆敢将我背叛。


[1] 古英语:“亨吉斯特王”。亨吉斯特(Hengist)为盎格鲁-萨克森传说中的日耳曼首领,于公元5世纪征服不列颠。

[2] Odin,北欧神话中的主神。

[3] Runa,古代书写北欧日耳曼语族语言的文字。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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