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26 / “另一个,同一个”之四
《另一个,同一个》(1964)
亚历山大·塞尔科尔克[1]
我梦见海,那一片海,禁锢着我
将我从梦中救起的是上帝的
钟声,它们让每一个黎明升华
在这些至亲至近的英格兰原野上。
我熬过了五个年头,眼中所见
唯有孤寂与无限的永恒事物,
如今它们是我不停重述的故事,
仿佛是一份执著,在小酒馆里。
上帝已将我送回人类的世界,
回到镜子,门扉,数字与姓名,
此刻,我已不再是那个永恒地
谛视着大海与它的深邃草原的人,
我该怎样才能告知那另一个人
我已在此获救,在我的族人中间?
[1] Alexander Selkirk(1676-1721),苏格兰海员,1704年因预见船只无法远航而只身留在智利胡安·费尔南德兹群岛(Archipiélago Juan Fernández)中的无人岛近地岛(Mása Tierra),四年后获救。
奥德赛,第二十三卷
此刻黑铁的剑已经完成了
这份正义的使命:报仇雪恨;
此刻锋利的长矛与标枪
已将恶人的血挥霍一净。
尽管有一个神和他的重重大海
尤利西斯已重临他的王国与王后,
尽管有一个神和那些灰暗的
风,还有阿瑞斯的轰鸣。
此刻,在婚床之上的爱情里
光彩照人的王后安眠,头枕着
国王的胸膛,但是那个
曾经日夜飘零,像狗一样
在世上流浪的人,那个
自称名叫无人的人又在何方?
祂
你肉身的双眼看见不可忍受的
太阳的光辉,你的肉身触到
崩散的灰或重压的石头;
祂就是光,是黑色和黄色。
祂存在并看见。从不倦的眼中
祂凝望你,祂是细察一道反影的
双眼和镜中再现的双眼,
是黑色的亥德拉[1]和红色的老虎。
祂不止于创造。祂是祂的
奇异世界里万千造物中的每一个:
深植的雪松不屈不挠的
根和月亮无尽变幻的形貌。
人们叫我该隐。永恒的祂经由我
来领略地狱里的火焰的滋味。
[1] Hidra,希腊神话中七头或九头的水蛇,每个头一旦被砍立刻会从颈中长出新头。
萨米恩托[1]
大理石和荣耀并未将他吞噬。
我们勤勉的词藻并未磨平
他峻峋的现实。普天同庆的
百周年与盛典的日期
也不曾让这个孤独的人稍减
身为一个人的本色。他不是一声
被虚名重复的古老回响
或是,像这人或那人一样,一个
可以被独裁操纵的空白符号。
他就是他。他是祖国的见证者,
他看见我们的耻辱与我们的荣耀,
五月的光辉与罗萨斯的恐怖
和那另一种恐怖与精密未来的
不为人知的日子。他是某个
仍在恨着,爱着,战斗着的人。
我知道在九月里那些
无人会忘却也无人能计数的
黎明,我们曾感觉到他。他执著的
爱想要拯救我们。不舍昼夜
他走在众人之间,他们支付给他
(因为他不曾死去)的酬劳
是辱骂与尊崇。心无旁鹜
沉湎于他漫长的谛视如同面对着一个
魔法的水晶,它同时容纳了时间的
三张面孔,即此前,过后,当下,
梦想者萨米恩托仍在梦着我们。
[1] Domingo Faustino Sarmiento(1811-1888),阿根廷作家,政治家,第7任阿根廷总统。
致1899年的一个小诗人
要留下一首诗,为了白昼尽头
窥伺着我们的悲凉时辰
要把你的名字与它黄金和暗影的
痛苦日期连在一起。这就是你的渴望。
心怀怎样的激情,在白昼消褪之际,
才能让你苦织出这奇异的诗篇
它要永远,直到宇宙崩溃,
证明那弥漫着奇异蔚蓝的时刻!
我不知道你是否完成了它,
朦胧的兄长,甚至你是否存在过,
但我是独自一人,我愿遗忘
把你单薄的阴影交还给
那些日子,只为这筋疲力尽的呈现:
几个容纳了那个黄昏的词语。
得克萨斯
这里一样。这里,像在大陆的
另一道边界,有无限的
平原,呼喊在其中寂寞地消逝;
这里一样有印第安人,套索,野马。
这里一样有秘密的飞鸟
在历史的轰鸣之上
颂唱着一个傍晚和它的记忆;
这里一样有星辰奥妙的
字母,今天指挥我的笔写下
那些名字,无止境的时日之迷宫
不会将它们拖走:圣哈辛托[1]
和另外的温泉关,阿拉莫。
这里一样有着那不得而知的
急切又短暂的,名叫生命的事物。
[1] San Jacinto,美国得克萨斯河流,1836年4月21日得克萨斯从墨西哥独立的决定性战役在此河边打响。
写在一册《贝奥武甫的功绩》[1]上的诗篇
多少次,我自问是什么缘由
促使着我,既已无望精通,
在我的黑夜来临之际,去学习
那些粗鲁的撒克森人的语言。
历经岁月的消磨,记忆
遗落下反复背诵仍归徒劳的
词语,而我的一生也是如此
编织又拆散它疲惫的历史。
想必是(我自语道)以一种
秘密而充分的方式,灵魂知道
它是不朽的,它巨大而沉重的
圆环无所不包,无所不能。
比这份渴望更远,比这首诗更远,
无穷无尽的宇宙在等待着我。
[1] La Gesta De Beowulf,8世纪的古英语史诗。
HENGIST CYNING[1]
国王的墓志铭
这块石头下长眠着亨吉斯特的遗体
他在这些岛屿中建立了奥丁[2]族裔
的第一个王朝
并且满足了鹰的饥饿
国王说道
不知道黑铁会在石头上刻写怎样的鲁讷文[3]
但这才是我要说的话:
在苍天之下我曾是雇佣兵亨吉斯特。
我把我的武力与勇气出卖给日落处的
众王,他们的国土
毗连着那一片有名叫
持矛武士的大海,
但武力与勇气无法忍受
永远被人们互相买卖
于是,在荡除了不列颠王
在北方的所有敌人之后,
我也从他手中夺走了光与生命。
我用剑攫取的这个王国令我快乐;
它有河流给船浆和渔网
有长长的夏季
和广大的土地给犁锄和农庄
有不列颠人将它耕种
还有石头的城市,我们只能
将它们让渡给荒凉,
因为那是死者居住的地方。
我知道在我的背后
不列颠人咒骂我为叛徒,
但我总是忠实于我的勇气
也从未将我的命运交予别人摆布,
更没有人胆敢将我背叛。
[1] 古英语:“亨吉斯特王”。亨吉斯特(Hengist)为盎格鲁-萨克森传说中的日耳曼首领,于公元5世纪征服不列颠。
[2] Odin,北欧神话中的主神。
[3] Runa,古代书写北欧日耳曼语族语言的文字。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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