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朱熹之“五禽言”詩

談朱熹之“五禽言”詩

上傳書齋名:瀟湘館112  Xiāo Xiāng Guǎn 112

何世強 Ho Sai Keung

提要:古人有所謂“禽言”詩,即禽鳥之鳴聲,禽鳥之名即其鳴聲之“象聲詞”。 本文只談及朱熹所作之“禽言”詩五首。

關鍵詞:朱熹 禽言 泥滑滑 脫破袴 麥熟

朱熹﹝西元 1130年10月至西元1200年4月﹞,字元晦,又字仲晦,號晦庵,又稱“晦翁”。祖籍徽州府婺源縣﹝今江西省婺源﹞,生於南劍州尤溪﹝今屬福建省尤溪縣﹞。南宋理學家、思想家、易學家、哲學家及詩人。其主要著作為《四書章句集注》、《詩經集傳》、《周易本義》等。

本文談及朱熹所作之“禽言”詩五首。

古人有所謂“禽言”,即禽鳥之鳴聲也,其所云者皆為“象聲詞”,即以其鳴聲作為雀鳥之名稱也。至於所謂“禽言”詩,即以禽鳥之鳴聲為題製詩也。不過詩之內容與詩題未必有關聯,朱熹之“禽言”詩亦如是。

《御選宋詩‧卷七十七‧雜體一》﹝簡稱為《御選》本﹞有宋‧朱熹之〈五禽言和仲衡尚書〉詩,其實稱之為“詩”值得商榷,因為與傳統之五言或七言詩有別,又非近體,稱之為“長短句”似較合,但宋時“長短句”即詞,朱熹之“禽言”題亦非“詞牌” ,故不宜稱之為“長短句”,唯有隨清康帝稱之為“雜體詩”。以下為該五首禽言詩及其簡介:

﹝一﹞〈提壺蘆〉

提壺蘆,沽美酒,春風浩蕩催花柳。不用沙頭雙玉瓶,鳥歌蝶舞為君壽。祇今沉醉是君恩,昨日之愁愁殺人。

〈提壺蘆〉詩有兩韻,分仄韻及平韻,仄韻為“酒”、“柳”及“壽”,各字合平水韻上聲二十五“有”韻。“恩”為上平聲十三“元”韻,“人”為上平聲十一“真”韻,“元”韻古可轉“真”韻。

“提壺蘆”本來為一種禽鳥之鳴聲,此即所謂“禽言”是也,今借用為該禽鳥之名。但朱熹作此詩時無用禽鳥鳴聲義,而用“提壺蘆”之表面義,即提壺蘆而買美酒也。

“沙頭”,古人送別處之通稱,其地多為沙洲之邊緣或沙灘邊,故曰“沙頭”。北周‧庾信〈春賦〉曰:

三日曲水向河津,日晚河邊多解神。樹下流杯客,沙頭渡水人。

“玉瓶”,酒瓶也。唐‧李白〈廣陵贈別〉詩:

玉瓶沽美酒,數里送君還。

又唐‧杜甫〈醉歌行〉﹝見《全唐詩》卷二一六﹞ :

…春光澹沲秦東亭,渚蒲牙白水荇青。風吹客衣日杲杲,樹攪離思花冥冥。酒盡沙頭雙玉缾,眾賓皆醉我獨醒。乃知貧賤別更苦,吞聲躑躅涕淚零。

“玉缾”同“玉瓶”。

“春風浩蕩”令花與柳皆欣欣向榮也,見君以壺蘆飲酒而不用沙頭餞別之酒瓶,春日鳥歌蝶舞似為君祝壽。目下因蒙受君恩而令人沉醉,但昨日之愁仍難以忘記者也。

﹝二﹞〈不如歸去〉

不如歸去,孤城越絕三春暮。故山只在白雲間,望極雲深不知處。不如歸去不如歸,千仞岡頭一振衣。

〈不如歸去〉詩有兩韻,分仄韻及平韻,仄韻為“去”及“處”,二字合去聲六“御”韻;“暮”則合去聲七“遇”韻,二韻古通。注意“去”及“處”有二聲,一上一去,此處同屬去聲,與“暮”同聲。“歸”與“衣”同為上平聲五“微”韻。

“不如歸去”或“不如歸”指杜鵑之啼聲。從末句“千仞岡頭一振衣”可知,此詩乃寫杜鵑也。

“越”,指今之浙江紹興一帶。暮春三月,遠方之孤城在越有杜鵑啼;“越絕”,過越後則不聞鵑聲也。杜鵑之故鄉應在遠方之白雲間之深山,山於雲深不知處。此詩源自唐‧賈島〈尋隱者不遇〉詩,詩曰:

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他鄉之遊子,聽杜鵑之聲而腸斷,難免有思歸之意。杜鵑為飛返故山,在千仞之山頭先“振衣”,即先振其翅再高飛也。

“仞”,古以七尺或八尺為仞。“千仞岡頭一振衣”語出左思太沖〈詠史〉﹝八首‧其五﹞﹝見《文選‧卷二十一‧詩》﹞,詩曰:

皓天舒白日,靈景照神州。列宅紫宮裏,飛宇若雲浮。

峨峨高門內,藹藹皆王侯。自非攀龍客,何為欻來遊?

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

李善注:王粲〈七釋〉曰:濯身乎滄浪,振衣乎高嶽。

左思詩意末四句指隱逸之人如許由輩,歸隱山林,與朱熹詩之主題賦詠杜鵑有異。

﹝三﹞〈泥滑滑〉

泥滑滑,泥滑滑,秦望雲荒鏡湖闊,綠秧刺水水拍堤,牙旗畫舸凌風發,使君行樂三江頭,泥滑水深君莫憂。

〈泥滑滑〉詩有兩韻,分仄韻及平韻,仄韻為“滑”及“發”,二字合入聲六“月”韻;“闊”為入聲七“曷”韻,古之七“曷”韻可轉六“月”韻。“頭”與“憂”同為下平聲十一“尤”韻。

“泥滑滑”乃鷓鴣或竹雞之別名,又稱為“竹鷓鴣”。因其鳴聲如“泥滑滑”,故名。

“秦望”,指秦望山,在今浙江省杭州市西南。“鏡湖”,今稱為“鑒湖”,位於浙江省紹興市南,古乃著名之名勝。唐‧李白《子夜吳歌‧夏歌》曰:

鏡湖三百里,菡萏發荷花。五月西施採,人看隘若耶。

回舟不待月,歸去越王家。

“綠秧刺水”即“綠秧插水”也。比朱熹稍後之方岳《農謠‧其一》詩曰:

春雨初晴水拍堤,村南村北鵓鴣啼。含風宿麥青相接,刺水柔秧綠未齊。

方岳《農謠》詩主旨與〈泥滑滑〉相近。鵓鴣即斑鳩也。

天子出所樹之旗為牙旗,即有象牙飾之旗也,泛指達官貴人。

《文選》張衡〈東京賦〉:“戈矛若林,牙旗繽紛。”

李善注:“兵書曰,牙旗者,將軍之旌。謂古者天子出,建大牙旗,竿上以象牙飾之,故云牙旗。”

畫舸,畫船也,裝飾華美之船也。凌風,乘風也。

“使君”,漢代稱呼太守或刺史也,漢以後對州郡長官之尊稱,此處乃對方之尊稱。三江,指江蘇、浙江、安徽、江西四省的合稱,江蘇與安徽原為江南省,故與浙江、江西合稱“三江”。此處之“三江”指“四處”,詩意指當君乘畫船四處遊樂時,遇泥滑或水深之處亦不必懼怕也。

﹝四﹞〈脫袴〉

脫袴脫袴,桑葉陰陰牆下路,回頭忽憶舍中妻,去年已逐他人去,舊袴脫了却不辭,新袴知教阿誰做?

“脫袴”又名“脫破袴”、“著新脫故”、 “脫却破袴”,即布穀鳥,因其鳴聲如“脫袴”而得名。注意“袴”同“褲”,亦同“絝”。“脫袴”依字面意義,即“將袴脫去”;“脫破袴”與“脫却破袴”即將破舊之袴脫去也。“著新脫故”則更為深入,即脫去舊袴著新袴也。“故”,“舊”也。

朱熹之〈脫袴〉詩與布穀鳥完全無關,與其鳴聲亦無關,純粹為其表面意義,即“脫去袴子”。

〈脫袴〉詩押仄韻,“袴”、 “路”押去聲七“遇”韻; “去”押去聲六“御”韻,“遇”韻與“御”韻古通。但“做”押去聲二十一“箇”韻,“箇”韻與以上兩韻有異,古亦不通亦不可互轉,故嚴格而言,“做”字落韻。“雜體詩”之用韻相信不太嚴格,特別此類滑稽詩。

〈脫袴〉詩者,乃東方曼倩之語也。“舍中”,“家中”也。“逐”,“隨”也。詩意指家中妻去年已隨他人去。

“教”,此處唸平聲,粵音“交”gaau1;普通話音jiao1 ,粵普皆陰平聲。“教”,使也,令也。“阿誰”,何人也。宋‧郭茂倩撰《樂府詩集‧卷二十五》〈橫吹曲辭五‧紫騮馬歌辭〉曰: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

羹飯一時熟,不知飴阿誰?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

作者脫去破舊之袴在桑葉陰陰之牆下路步行,忽憶家中之妻去年已隨他人而去。舊袴不惜脫之,但無新袴可換,因無人做新袴也!妻已琵琶別抱,試問新袴找誰做?

﹝五﹞〈麥熟〉

“麥熟”又稱為“麥熟鍛磨”,即鷓鴣也,又名為“麥熟也哥哥”,又即“行不得也哥哥”或“行不得哥哥”。北宋‧王質撰〈林泉結契‧山友辭〉稱之為“山鷓鴣”。

朱熹之〈麥熟〉詩與鷓鴣之啼聲無涉,但與“已熟之麥”有關,其詩如下:

麥熟吟,去年種麥有德音,祇今種熟誰快活?種者已臥宮牆陰,仁公有政惠存殁,肯使催租更隳突?

此詩押平水韻之平聲及仄聲韻。平聲韻合下平聲十二“侵”韻。“吟”、 “音”、“陰”皆屬此韻。仄聲韻為“活”、“殁”、“突”,三字均屬入聲六“月”韻。

〈麥熟〉詩歌詠已熟之麥,亦說出農民被官府催租之苦。去年之種麥者皆有良好之名聲,今年麥熟誰高興快活?顯然為收穫者之農民,但“催租”之官吏更為快活,因“催租”官吏取去大部分之收穫。

“宮牆”,可指一般住宅之圍牆。 “陰”, 陰間也。 “宮牆陰”指墓地也。“種者已臥宮牆陰”即有種植者已離世。“仁公”,猶言明公也,仁德賢明之官員也,亦為古代對有德政者之尊稱。南齊‧王儉〈褚淵碑文〉曰:

康國祚於綴旒,拯王維於已墜,誠由太祖之威風,抑亦仁公之翼佐,可謂德刑詳禮義信,戰之器也。

“政”,德政也。若仁公有德政,體恤農家之苦,令生或死者皆蒙受其德政之恩澤,黎民之幸也。

“租”乃自西魏開始之一種賦稅制度,以徵收穀物為主。“催租”,官府催農民繳交穀物之租稅。與朱熹同時之范成大〈後催租行〉詩曰:

今年次女已行媒,亦復驅將換升斗。室中更有第三女,明年不怕催租苦。

范成大詩指出因要應付“催租”,農民只有將女兒“驅將”出家門,即將女兒賣給別人以換取少量之穀物作租稅。“明年不怕催租苦”因尚有第三名女兒可賣換穀物,此乃當時窮困農民應付“催租”之苦況。

“隳突”,騷擾也。唐‧柳宗元〈捕蛇者說〉:

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譁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

“肯使催租更隳突”意指“豈能容許催租之官吏四處騷擾農民?”意指有德政之仁公須體察民間疾苦也。

以下為《御選》本朱熹之原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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