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72章)
第72章 志在必得 胸怀天下
其实,武惠妃并非有先见之明,而是有人提前告诉了她。
要知道,圣人身边的小内侍,很是听武惠妃使唤来着。无论是李瑛的日本师傅说了什么,还是深受圣人信任的张九龄说了什么,小内侍都原原本本告诉了武惠妃。至于裴光庭的那番话,武玉娘次日就特意进宫告诉了武惠妃。
“衡娘,都怪我家那个榆木疙瘩,他若能顺水推舟,替瑁儿说上几句好话,这事不就成了?”武玉娘凤眼一挑,眼中的讨好之意任谁都看得出来。“姊姊,这废立太子之事,哪有你说的那般轻巧?”武惠妃随意靠在屏风榻上,目光中有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衡娘,那依你看来,此事如何是好?”武玉娘挨着武惠妃坐了下来。武惠妃嘴角慢慢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姊姊,上回你不是说,吏部侍郎李林甫很有能耐么?”听武惠妃主动提到李林甫,武玉娘不由心中暗喜,这不是正中她下怀么?自打年后裴光庭身子不好,她一直脱不开身,前几日好不容易偷偷去会了哥奴,那小别胜新婚的滋味,此刻想起来都让人心醉神迷:“衡娘,哥奴他,哦不,李侍郎他,确实颇有能耐。”
武惠妃心中不由一阵好笑,李林甫明明已经五十出头了,怎么姊姊一提起他便是一脸春色,也太不自重了些?不过,话又说回来,圣人不也快五十岁了么?但每回和她在一起,不也如饿狼扑食,永远都吃不饱似的?看来,这男女之事,和年纪没多大关系,就看有没有本事让对方欲罢不能了!
这样想着,便索性挑破了窗户纸,看着武玉娘掩嘴笑道:“姊姊,你说的能耐,莫非是他床上的能耐?”“哎呦,衡娘也来取笑姊姊了不成?”武玉娘似乎并不觉得诧异,凑近武惠妃耳边道,“说真的,他那能耐当真让人离他不得……”
武惠妃看武玉娘越说越大胆,越说越离谱,不由有些惊讶。裴光庭在床上病歪歪地躺着,她却和情人在温柔乡中厮混,这对夫妻也忒离奇了些!不过,这世上貌合神离的夫妻多了去了,也不差他们这一对。
“姊姊,李侍郎心思缜密,颇懂为人处世之道,你让他在外朝帮瑁儿周旋周旋,事成之后,我定不会亏待他。”
“衡娘,李侍郎本就是李家人,这胳膊肘不往里拐,还往外拐不成?你放心,瑁儿是你儿子,便也如我儿子一般,他一定会拼了命的挺瑁儿到底。”
两人又说了一番体己话,日头西斜时,武玉娘才起身告辞而去。看着武玉娘妩媚的背影,武惠妃不由一阵好笑,不知裴光庭过世后,她会不会嫁给李林甫?不过,武玉娘和李林甫之间的这档事,她丝毫都不关心,她只关心她的瑁儿能否顺利当上太子!
要知道,为了能让瑁儿当上太子,她已经忍了太久、太久。
她比谁都清楚,当年李一、李敏、上仙公主之死,定然和王皇后和赵丽妃有关。还是苍天有眼,王皇后和赵丽妃都是短命鬼,一个死于724年,一个死于726年,也算是替她三个冤死的孩子讨回了一个公道。
如今,废立太子之事已经到了节骨眼上,她必须咬紧牙关,步步为营,绝不能让此事再像当年立后之事般功亏一篑,她必须尽快挑出李瑛的错处来!
张九龄这边,自从李隆基来集贤院找他说了那样一番话后,他心里一直有些不安。但因事关皇家子嗣,他也不好和旁人说起。
这日,他正伏案看书时,集贤院著作郎綦毋潜走了进来。
“张大人,关于《唐六典》的体例,在下近日寻思,能否以唐代诸司及各级官佐为纲目?比如,首卷为三师、三公、尚书都省,然后分卷叙述六部、五省、九寺、五监、十二卫等,末卷为地方职官,可好?”“唔,未尝不可,改日召集韦述、刘郑兰、卢善经等人,一起议议不迟。”张九龄点头道。
綦毋潜又汇报了《唐六典》编撰过程中的其他事务,张九龄一一指点,綦毋潜逐一记录,正要起身离去时,张九龄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孝通,老夫许久不曾见到摩诘了,不知他近来可好?你若有暇,不妨去他府上走一趟,请他明日来集贤院一叙。”
两年前的春天,綦毋潜从青城山诗会回来后便接到了一纸诏书,调入集贤院担任著作郎。他虽不知道这是玉真公主向皇上推荐了他,但隐隐觉得和青城山诗会有关,也和曾在集贤院供职的王维有关。尤其让他高兴的是,回到长安后,他又可以和王维时常见面,仿佛回到了当年一起在长安云来客栈备考的日子。
当綦毋潜来王维家中时,王维正在抄写《心经》。听说张大人有请,王维欣然答应。
三月是长安最美好的季节。几场春雨洗净了漫天飞舞的杨花柳絮,在碧空如洗的蓝天下,长安城明润得犹如一幅水墨山水画。画中,那数百年来碧波荡漾的曲江池缓缓流过,仿佛人间的一切悲欢离合都不曾发生……
当王维步入集贤院时,三年的时光仿佛不曾流逝,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似乎和三年前一般无二。不过,当他看到三年不见的张九龄时,才意识到岁月终究不饶人。他额上的皱纹和鬓间的白发,透露了岁月的痕迹。
“张大人,在下来看您了。”当王维跨入张九龄书房时,仿佛把满园的春光都带入了屋中。三年时光并未在王维身上留下太多印迹,倒是让他眉宇间多了几分被风霜沉淀的高华气韵。
“摩诘,三年不见,你的气度一如往昔,不,应是犹胜当年!”张九龄起身从书案后绕了过来,颔首笑道。
“大人,在下当年不辞而别,于心难安。大人返京后,在下数次想来拜访,又恐大人公务繁忙,叨扰了大人,不想便拖到了今日,着实有愧。”王维向张九龄躬身行了一礼,言辞恳切道。
“摩诘,在我这里还需如此见外么?你的性子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你不是怕叨扰了老夫,而是不想被人说了去吧?”张九龄笑着看了王维一眼,一语道破了他的心思。
王维心头一暖,忙双手捧起茶盏,向张九龄行礼道:“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大人于在下恩重如山,请受在下一拜。”
张九龄笑着扶起王维道:“摩诘,今日老夫找你来,是有一残局想和你切磋。”说着,指了指窗边案几上的一个棋盘。顺着张九龄手指的方向,王维看见棋盘上至少一半都已布满棋子,白子处处占优,黑子垂死挣扎……
张九龄并不多言,拿起白子随意下了一子,看了一眼王维道:“摩诘,该你了。”王维低头思忖片刻后,才拈子应了一着,向张九龄抱拳道:“大人请。”张九龄捻须微笑,在另一处长了一步,便又轻轻松松断了黑子的棋路,但王维似乎并不着急,端详棋盘良久,便在张九龄方才落子处促上了一子。
张九龄显然一怔,随后便朗声笑了起来:“摩诘,你这一手着实妙哉,一举杀出重围,从此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大人谬赞了,白子势如破竹,黑子大势已去,在下只是苟延残喘罢了。”王维抱拳一笑。
“摩诘此言差矣。方才你未出手时,白子确实稳操胜券,但经你几子后,眼下局势却已大为不同。最终鹿死谁手,倒是难说得紧。”张九龄转头端起茶盏,连喝两口,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摩诘,棋如人生,若有骄矜之心,即便身处白子之优,亦有转胜为败之危;反之,若运筹帷幄,谋划得当,即使身处黑子之劣,亦有反败为胜之机。'危机’二子,大抵便是'危中有机,机中有危’。”
听了张九龄这番话,王维顿时明白了他今日找他来下这盘残局的良苦用心,刚想斟酌着回答,却听张九龄继续说了下去,“焕之告诉我,据户部统计,大唐人口已达4500多万,乃大唐开国以来之最。殊不知,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越是这种时候,越需朝廷上下不骄不矜、谨慎行事。摩诘,你可有重返朝廷之意?”
王维一路听了下去,听到最后一句时,不由心中一怔。自打三年前离开集贤院后,他便周游天下,修禅悟道,日子过得很是充实,从未想过重返朝廷之事。
此刻被张九龄问起,一番心思急转后,决定如实相告:“多谢大人厚爱,在下本是散淡之人,此生所愿,不过是做自己喜欢的事罢了。在下有愧,恐怕又要辜负大人了。”
张九龄看着王维,久久没有言语。他果然没有看错人,王维的确有一颗赤子之心,这样的赤子之心,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官场,何其难能可贵。但是,他还是低估了他。原来,他对官场竟然已无半点眷恋之意。
张九龄笑而不语,伸手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颗捡回棋盒,王维会意,也一起帮忙捡拾棋子。在棋子和棋子清脆的碰击声中,两人抬头会心一笑,似乎一切都已在不言中。
这晚,屋角那支残烛被窗外漏进的夜风吹得明晦不定,在秋香色的绸帐上落下晃动的阴影。
看着周身的绸帐,想起白天和张九龄的那番对话,王维心里却是空落落的。一如这六尺宽的床榻,自璎珞走后,永远都空了一角,再也无人可替。
不知不觉间,璎珞已离开了五年。他不知道这五年是怎么过来的,只觉得每一个薄雾的清晨,抑或雨后的黄昏,都是那么难挨。
他多么渴望璎珞可以渡过忘川河,走过奈何桥,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多么渴望能像从前那样,将她温软芳香的身子揽在怀中,听她说话,逗她笑闹……
忽然,“啪”的一声轻响,屋角的烛光闪动了几下,骤然熄灭。屋里顿时漆黑一片,只有窗纱上还染着一抹淡淡的月光。
他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深深地叹了口气,耳畔似乎响起了璎珞那银铃般的笑声。那笑声是如此温暖愉悦,连窗纱上的月光都似乎明亮了许多。
如果说,他的往后余生就像眼前这片黑暗,无边无际,那么,璎珞留给他的所有回忆,就像道路尽头的那束光。虽然很朦胧、很微弱,却足以陪伴他度过无数不眠的夜晚,抵消所有难捱的风雨,照亮他脚下的漫漫长路,直至生命的终点……
他渐渐明白,一生一世的爱情,不就是每一天的守护和思念么?在一起时,彼此守护;不在一起时,彼此思念。
春天的早晨格外清爽,天空明净得宛如刚刚洗过的青瓷,让人看了心旷神怡。
辰时刚过,王维已穿戴整齐,准备前往大荐福寺,为离世五年的璎珞祈福。“阿爷,你今日要去大荐福寺么?”身后传来莲儿银铃般的声音,王维脚下一顿,转过身来,看着莲儿一脸慈爱道:“是的,阿爷今日去寺里为你阿娘祈福。”
十一岁的莲儿已出落得如出水芙蓉一般,通身上下有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明丽和灵动。听了阿爷的话,她忙低头从随身佩戴的银镂香囊中取出一粒香料来:“阿爷,这是莲儿喜欢的女儿香,日日带在身边。阿爷去寺里为阿娘祈福时,能否将这女儿香带上,莲儿很是想念阿娘……”莲儿轻言轻语地说了下去,眼角隐隐涌起了一层水雾。
王维心中一紧,接过这粒小小的女儿香,安慰莲儿道:“好,你阿娘也极喜欢女儿香,阿爷定把你的心意带到。”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直到走出很远,才长长叹了口气。
他知道,莲儿打小便极聪慧,对阿娘记忆极深,每每说起阿娘,便会红了眼眶,他着实不忍莲儿小小年纪便如此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