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留在大海里的美丽与哀愁
（1）
“你有去日本的签证吗？”
“有护照，没有签证。” 我都快吓尿了，心砰砰跳。古丽菠萝到海边玩耍时给我发来一张照片，我随口回了一句：“真是海，我看到邮轮了！”
她嗖地回复：“我还没坐过呢。”
我也实话实说：“我也没坐过。” 我又嘴贱补充了一句：“以后一起坐一回。”
以后就是明天后天大后天。菠萝随手查了一下大连国际港的票务信息，只有一班国际邮轮，是去日本大阪的。
那就去日本。
我虽然也四处浪，但也只是在中国境内，唯一的一次出国还是因公出差。我想过去欧洲去中亚，可从来没想过去日本鬼子的地盘，日本作家的作品我也只是听听名字而已。
一句话，我去日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菠萝想去，那就去。我马上找小伙伴问签证的事，顺便打听一下豪华游轮得花多少钱。还得请假，六月份刚请了快一个月，这会儿又请假，连我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跟菠萝去，我以为那是特别美好的事情，哪怕花费身上所有也是值得的。
就在我下定决心的时候，菠萝说去日本的签证不好办，那冬天去东南亚的海边游泳好了：“你会游泳吗？”
我不会游泳啊，我到海边抱着游泳圈游泳还喝了好几次水，海水真是又苦又涩，喝完了恶心半天。我在平静的池塘里还是会一些的：“会一点。可以游个三五十米吧。你会不？”
“我只能游三五米。。。”
好吧。
那我们俩去游泳的话非得请教练。我学车的时候教练非常凶，整天大呼小叫的，我的小心脏差点承受不住，我还学过拉丁舞街舞，因为节奏感不好，动作机械，老师都不愿意理我，我就好伤心。
我也学过游泳，学了两个小时还是不会蛙泳，举手投足之间仍然狗刨式——这是我一开始野泳的姿势。
菠萝的情况跟我差不多。就算游泳教练很有耐心，也会很快消磨殆尽，到时候我们俩免不了一顿子挨骂……
尽管很不安，我心底里还是想去：万一遇到一个好教练呢，我就会游泳了！
（2）
2011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秦艳、振旭、宏建四个人从杭州西溪湿地坐船到武林门。船票才三块钱一个人，航行路线沿着京杭大运河的支流余杭塘河。余杭塘河窄窄的，船要是走得偏一点我都快够到两岸的花丛了。
我大学学的数学，但对哲学特别有兴趣，秦艳学的工业设计，对审美本身就很有追求，振旭学的英语，对哲学很痴迷，宏建在浙大学的就是哲学，我们四个人凑到一起，一路上蔵否历史人物，好生快活。
船长那天心情特别好，驾驶着小船左拐右拐逗我们玩，我看着好生羡慕，就去问他：“船长，学开船难吗？”
“不难。不过你得从水手干起，然后三副，二副，大副，船长轮机长………” 船长一说起就停不下来。
我们坐了一个半小时的船，船长讲了一路，我和秦艳听得入迷了，哇塞，当个船长太好玩了，太威风了！
那好，我们就此约定：“两三年以后我们一起乘船环游全世界！”
我以为大海上的船就像运河里一样，慢悠悠晃悠悠，永远那么平静安稳。
（3）
2013年秋天，秦艳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那时候我跟小红夫妇一起住在嘉兴，小红媳妇从大肚子到生孩子我全程见证，等孩子生下来，他们夫妻的主要生活是哄孩子。
就在这个时候，两年之约到期了。
网上说出海需要海员证，海员证最短期的培训都要半年，收费两万多，我等不及了也没钱。沿海地区的好多渔民压根没上过几天学，我就不信他们一个个有渔民证！不能坐邮轮我坐渔船总行吧，出去几个月也会跑老远。
我坐火车到杭州，又坐汽车到舟山群岛。听人说朱家尖的渔船最多，我决定碰碰运气。
那个时候我身上没有多少钱，住旅店都是问来问去，找最便宜的住，我挑不起，也就索性不在乎住宿环境。记得大晚上有警察闯进来大喊：“别动！”
接着一阵子争吵。我特想出去看看，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算了。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旅馆再便宜也要60块一晚上，对我来说还是太贵了，我得尽快找到船。滨海大道上有好多捕鱼介绍所，想着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要是付了中介费，恐怕就没钱干别的事了。
我决定自己慢慢找，一艘一艘渔船问过去。因为没有发传单的经验，脸皮薄得很，总觉得被人当面拒绝是很难为情的事情。我是外地人，戴着眼镜长发飘飘，船老大看我一眼就一口回绝。
我得深深地呼吸几次，自我安慰一番才敢问下一家。
现在想想，当时真的只有一腔冲动，果真理智一些，我至少应该把头发剪成现在的样子，穿个破衣烂衫去问。
一整天下来，我差不多走了二三十艘有人的船，所有的渔船都说不要人。路过的人说，现在是捕鱼淡季，东海禁渔，出海的船很少。
公元2013年11月下旬，晚上外边凉飕飕的。我换了衣服去跨海大桥上疯狂跑步，心里想着李小龙也在西雅图的跨海大桥上这么跑过。
有同学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挣很多钱，如此落魄还算什么男子汉？ 我照照镜子，真心觉得自己就是个一无所有的最没用的人。徐小平也说，男人没有自己的事业还有什么魅力呢，我那个时候没空思考这么严肃的话题，满脑子就是找一家便宜点的旅店，找便宜的餐馆吃饱肚子。
我一边跑一边流眼泪……
第二天我搬到一家50块钱一天的旅舍里，遇到一个热情的中年女人，说自己中年丧夫特可怜，也愿意帮助像我这样可怜的人。
我一听顿觉遇到了好人，满心欢喜。
她还说自己是老舟山人，老公也是跑船的，所以认识很多船老大，眼下从舟山到上海的客船缺人，说我可以补上去。正好到了吃饭时间，为表达诚意我请她吃了个自助。
这个胖胖的女人真是太能吃了，我已经吃得够多了，她是我的两倍，对了，一人还喝了两瓶啤酒。我付了80块钱，当时对我来说是相当奢侈了。
吃饱喝足她说：“到船上要两百块钱的疏通费，给人买烟的。”
我虽然傻，到底还是将信将疑，不会是骗子吧？ 我说自己得想一想。回旅店的时候老板娘实在看不下去了，两次提醒我：“出门在外，不要随便相信谁！”
我幡然醒悟。
第二天我一大早直奔中介所，他们也说眼下淡季没有近海渔船招人。我心里很急，就说远洋也可以。
远洋是去南太平洋，靠近秘鲁阿根廷一带。从浙江舟山走一个多月才到目的地，到了地方待两年，天天钓鱿鱼（公海不让拉网），船一年靠岸几天，可以上去玩耍。
我想去。给我爹打电话：“爹，我想去太平洋捕鱼，出国需要无犯罪证明，你给办一个吧！”
我爹快要哭出来。
我妈哭得伤心欲绝，一连几天不吃饭：“不上大学也能捕鱼，你上大学干啥？”
我很想跟她说：“妈，不上大学我一定不会去捕鱼，上了大学才要去捕鱼。”
我妈说我大学读书读傻了，我妹说我受小说影响太大，想法偏激。
几天后我收到了无犯罪证明，当下签个合同，我就能去南太平洋钓鱿鱼了。
（4）
当天下午就回到嘉兴。两年时间说短不短，我要好好想一想。
打开中国地图，我一下子注意到海南，海南靠着广阔的南海，一定有很多机会，我立马买了张去海南的火车票。
小红跟彩玲开车送我到火车站：“不行了再回来！”
我心想着不会回来了，大不了我去南太平洋钓鱿鱼。我把无犯罪证明小心翼翼夹在一个硬硬的快递信封里，像呵护身份证一样用心。
我不给家里打电话，一打电话又要骂我，骂我我就很难受，我再难受也不会放弃捕鱼的想法。还是不打的好，眼不见为净。
全中国捕鱼都是淡季，海南也一样。第一站海口，正巧赶上台风‘海燕’。我站在椰子树底下等着椰子掉下来，走了一路都没有如愿以偿。
我从地上捡起一只发育不良的椰子，得有好几斤重，果真砸在头上至少砸晕，我瞬间觉得自己好幸运！
还是乖乖地买吧，五块钱一个，还能接受。还有清补凉，跟新疆的酸奶冰一样好喝，我每天都喝一碗！
听人说文昌清澜港是全中国最大的渔港，真是太好了！文昌很热闹，街边擦鞋的摊位特多，感觉就像香港电影里一样。
文昌人爱喝茶，一壶茶才几块钱可以坐上一整天，有点像拉萨的甜茶馆。
清澜港边上就是文昌最大的椰树林，到处都是椰子树，树上挂满了椰子。我住在海港的市场上，一晚上80块。
清澜的水黄黄的。
一到傍晚渔船都回来了，各种海鲜摆满了水汪汪的街道两侧。好多人出来遛弯，包括一些游客：“这个虾多少钱一斤？”
“一百。” 一个戴着帽子的女人守着不多的半盆虾，一点也不着急。
“来几个！这个虾煮……味道特别鲜……”
好吧，这些人真会玩。
我一艘一艘渔船找活干，没有人要我。宾馆里有一位年轻的大哥拍着胸脯说：“兄弟你别着急！我认识好些船老大，给你找个活干就是小菜一碟！你等我消息，我去一趟茶馆！”
我等啊等，直到天黑大哥才垂头丧气地回来：“淡季，都不要人。有一个在岸边捡鱼的活儿你干不干？”
岸边捡鱼就是在码头下粘网，粘一些小鱼，我就专门守在那里，隔一段时间收一次网。
我想出海，不是待在岸上……
吃饭的时候跟饭馆老板聊了几句，他说这里最缺卖烧饼的，要是真的有这个手艺，不得卖疯才怪（回到家我就极力怂恿我妈学打烧饼的手艺，她也认认真真学了几天，我爸我妈兴致勃勃地去了苏州太仓，早出晚归好几个月没赚到什么钱。从此他们就自由发挥，爱干啥干啥。）。
大哥说：“你去陵水新村碰碰运气吧，那里渔船也多得很。”
陵水新村在琼海，从文昌到琼海的大巴车经过大片稻田，路边种椰子树槟榔树木瓜树。那个时候我特别希望车子可以一直开下去，永远不要停下来。
（5）
转车到陵水新村已经快要天黑了，找了个住的地方80块一天。我放下行李直奔港口，渔船密密麻麻停了一两公里长。
我还是一家家问过去，有人问上过船没有。
我真心不想撒谎：“没有。”
“那不行。”
也有人端着盛满鱼肉的碗留我一起吃饭，我实在没有心情。
问的时候才发现有人听不懂普通话，他小的时候就被带出去一块捕鱼，没上过学，也不怎么看电视，一家人吃住都在船上。
我说自己特想出海捕鱼！
好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兄弟却说：“我特别讨厌捕鱼，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在岸上做点别的。”
女人铺上塑料毯子晒小鱼，一大桶一大桶，密密麻麻，男人们打开电视剧机插上卡拉OK唱《黄土高坡》……
我走上一座通往住宿区的小桥，海水清澈见底，成群的小鱼游来游去，夕阳西下，还有船儿陆陆续续回来。曾几何时，我站在伊朗拉巴丹港口，看着远处的渔船缓缓靠岸，心中无限向往……
沙滩还是很柔软，天黑了浪越来越大，声音好像魔鬼，放眼望去黑乎乎的没什么人，我赶紧跑了。
（6）
又去潭门渔港，博鳌镇。博鳌镇有个叫美雅的青年旅舍，房子是竹子的，院子也是竹子的。院落很大，有桌子有吃饭的榻榻米，出门就是海和香蕉树。
美雅，多好听的名字呀。阿克苏步行街有卖衣服的店就叫美雅，每次路过的时候我总想到那座像皇帝后花园一样的院子。
真正的转折点在三亚。一个广东的老板问我：“你来干工？以前干过没有？”
被拒绝的次数太多了，我决定撒个小谎：“我上过收鱼的船。”
“哦，在冰厂工作过。”老板笑了，心里给了我一百二十个认可，冰厂那么累的活都能干，捕鱼小菜一碟。
我不知道自己发音有问题还是老板听不懂普通话，索性当错就错：“对对，在冰厂干活！”
“那你来吧！” 老板眉开眼笑。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地又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来？”
“马上就可以来！”
我清楚地记得，我是蹦跳着跟阿威告别的：“阿威，我找到渔船了！我要走了，再见！”
那是我跟阿威初次相识，他在淡南青旅当义工。
船上的伙食特别好，大鱼大肉，我吃得特别饱。吃不完就往大海里倒，也没什么好心疼的。
打渔是凭力气吃饭的活。船上柴油机鬼哭狼嚎，听也听不清楚，连张嘴讲话都觉多余，到了饭点，同事做出往嘴巴喂饭的动作，意思是停下手中的活计享受美食。
船长也是人，他那间房虽隔了层薄薄的木板，长年累月的聆听效果与我们相差无几。除了重大情况，比如渔网的钢绳断掉，工人们搞了半天没搞好，他才会下来训话。渔民的嗓门属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类型的，与其说他们在交流，不如说是吼来吼去，即使如此我连最简单的也听不懂，因为他们全是讲土话。
船一靠岸，船长他媳妇跟他孙子第一个跳上来捡鱼。小孩子是欢欣鼓舞的，他对稀奇古怪的鱼不住地指指点点，到底是上了幼儿园的年纪，知道有些鱼扎手。船长夫人是个贤惠的女人，她懂得烹饪各种海鲜，从水缸里的海蟹到冰库里的冻鱼，满满地装了两麻袋。
她们每次大驾光临，船员们会马上从僵死的表情中恢复，一个个像见了梦中情人一样神采奕奕，忙前忙后地招呼她们。小家伙嘴里不住地叫嚣‘我要这个，我要那个’，大部分时候，他的要求都会有人帮他达成。中国的中小皇帝也是那副德性，一群太监围着他转，他哪天心血来潮要把人的脑袋当球踢，说不定也会有人自告奋勇当炮灰，所谓一人阵亡，全家光荣。
小孩很调皮的。有位驾车教练口头禅是‘要死屌朝天’，小兄弟全心全意地往一次性杯子里尿尿，满了就饶有兴致地倒掉来过。阿明他们还一阵阵欣赏叫好！船长夫人觉得太不像话，轻轻地地责备两句小家伙也就不玩了。
吃鱼大概是渔民家庭的特有专利，甭管抓多抓少，想吃哪一条就吃哪一条，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反正是从大海里捞上来的。
船老大马上又要出海捕鱼，她心满意足地带着孙子回家烹煮鱼虾。
船上的人是不多话的，除了泡妞精力丰富的三剑客——小马、九哥、阿明。
小马工资9000多，拉网、补网、修理柴油机样样拿手。他是一个相当沉默的人，难得发出人类的声音，吃饭也会有一半时间独自坐在门口喝闷酒。他煮了两筐小咸鱼，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每餐取点当下酒菜，同事们但有需要，他从来超额贡献。我数次请教他，不知他没听清我讲话，还是我没听清他的回答，从来无果而终。
同样是沉默，九哥这个糟老头就太不招人喜欢了。六十来岁的年纪，形销骨立的身板像是大病初愈，有人说他吸毒，估计是玩笑话。他至少算是个不折不扣的烟鬼，一有空就点上根烟，连拉网的时候也要点上再出发。
阿明跟小马一样，是拉网的好手。他还身兼厨师身份，烧来烧去就那么几个菜，要不是他老挤兑我（新人），我会觉得蛮好吃的。船上的人给他取了个响当当的绰号：‘心黑’。
几个月前他把儿子带来一起捕鱼，也许是恶有恶报的报应，他的宝贝儿子愣是晕船晕到天昏地暗，趴在船舱里一动不动。
他说，正在考虑年后换条船做工，继续带着宝贝儿子行走江湖。
阿明跟九哥是搭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到底谁把谁染黑的，还是两个人本来都黑机缘巧合聚在一块，我就无从得知了。
南海真是大，几万条捕鱼船难得碰个面，稍微走远一点，目力所及的范围内除了碧蓝色的海水就是‘唯见海水天际流’了。
拉网船是最辛苦的，三个半小时一个周期，正常情况下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作业。
睡眠把白天黑夜弱化了，仿佛只有光线强一点淡一点之分，早晨的日出是没人要看的，待会还要拉网捡鱼，看日落呢？我能说我看不出日出日落的区别吗！
有人说，只要不想太多，有活就干，没活吃饱了就睡，去南美钓两年鱿鱼就像切菜一样容易。船上的实际生活差不多那个样子，一来没时间想，二来不会想了。哪天靠了岸，重又见到涂脂抹粉、衣着靓丽的女人，触动是巨大的。三剑客是寻花问柳的高手，他们经常围在一起切磋交流，有时候深更半夜给妓女打电话：“喂，想我了没有？”
“想你妈！”吧唧挂了，人家还有事要忙。
（7）
第一天上船，我跑去船头坐了好半天，那里声音最小，视野也最开阔。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已经在大海上了。
船走了整整一天一夜，波涛滚滚，白浪滔天，船身晃动得厉害。要是平衡性不好滾到海里必死无疑，谁也救不了谁。
晚上给渔船加油，因为浪太大，两艘船咣咣冲撞在一起，感觉渔船随时可能散架。阿明拽住大绳，死死地系在船舱的铁巴子上，看我走过去想帮忙，他格外生气：“离远点，找死吗！”
要是真的不小心挂到手，手恐怕就挤掉了。颠到海里一定会死，连尸体都找不到。
我仍然讨厌他，想把他丢到海里，就这件事来说我还是感激他的。
我的主要工作是捡鱼。一大网鱼倒在甲板上，我一个个分类挑出来，蟹和虾放在水池子里，超过十斤的大鱼单独挑出来，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也分开放。捡到海参的时候船员们一阵欣喜，手快的人一声不吭扔到嘴巴里吞掉。
海蟹长得各个都不一样，有的个头特大，有的腿特粗，有的十分纤细。大鱼死得最快。那个长得有点像蛇一样的鱼总是张着嘴巴，我虽然带着手套，要是被它咬住它到死都不会松开。小黄鱼也能活，一抓它刺就放出来，扎到手像蜜蜂蛰了一样疼。我想了个办法对付它，就是抠住它的两只眼睛，小样，只要不怕疼，你就蹦哒吧！小黄鱼一下子老实了，一动不动。
让人忧伤的是，小黄鱼分两种，我一直到下船也没有看出其中的区别。加上我戴着眼睛，汹涌的海浪会溅到甲板中间，打在我的头发上，流到眼镜片上，像是盖了一层布，我把小黄鱼拿起来左看右看，感觉一模一样。
“这两种鱼不一样你看不出来吗？你这样捡了还不如不捡！” 工友又把不一样的鱼从筐里挑出来。
我特别伤心。我力气不大，拉不了网，又分不清鱼类，捡不了鱼，那我在船上彻底就是个没用的人。
我所在的船是流浪船，所有捕鱼船里头最辛苦的那种，每三个半小时拉一次网，不分白天黑夜。
我刚开始有点晕船只能喝粥，粥里放了刚刚捕上来的大虾，我也不怎么吃。第二天就能吃饭了。按他们的说法，我属于人群里不晕船的那20%。
七天之后渔船靠岸，船老大找到我：“小丁，我觉得你干不了这个活。”
他不找我都要找他了：“老板，我也觉得自己干不了这个活！”
“这七百块钱你拿着，意思一下！”
我感觉自己没干什么活：“不用了吧？”
“还是要意思一下，拿着吧！”
我怕再推辞就真不意思了，赶紧接了钱道谢。当时从三亚到杭州的飞机票才340块钱。
我的雨衣打折卖给一个船员，空调被送给那个一直帮助我的小哥哥（小哥哥问我上过中学没有，我说上过大学，他坚信我在逗他玩），小哥哥不需要胶鞋，我就带回淡南青年旅舍。刚进门就遇见胖子寥亮，他也是来捕鱼的。好吧兄弟，这双胶鞋送给你了！ 寥亮从此赖上了我，天天找我玩，哪怕远在四川，还三天两头给我留言：“丁振，咱俩买一辆大卡车吧！从广西拉甘蔗到新疆，停车费路费什么的我都打听过了，一次可以赚一万，咱俩合伙！”
我在大东海游了几天泳，从此告别大海，安安心心待在不摇晃的陆地上，但没想到会留在新疆。
（8）
我居住在世界上离大海最遥远的陆地上，做了那么多次梦从来没有梦见过海洋，看来是彻底忘记了。
古丽菠萝说，普通的邮轮坐过，要坐就坐国际豪华游轮，带餐厅舞厅的。我觉得可以有，说不定跟菠萝出去我会认识另外一个海洋。
心里想着海洋，我上课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地带到课堂里。我给高二的学生讲立体几何证明线面关系面面关系，我说，你晚上去撸串，顺便要了个馕，签子平着放就是线面平行，插在馕上就是线面垂直。
有一天你乘坐豪华游轮的时候带了你最爱的馕，你托着馕走在甲板上，这时馕这个面与甲板这个面平行，你要是兴致来了把馕滾起来往前跑，此时此刻就是面面垂直了，要是馕跑累了，要歪倒歇会，这就叫面面夹角二面角。
放学的时候全班一起唱《西海情歌》，一个个鬼哭狼嚎，使劲往上飙高音：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不要让我把你找不见……
好吧，记住了！西海是新疆的海，朋友来了就唱给他们听！
文|丁振 编|莫名
第161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