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夫 | 圆月
“姥姥、姥爷,过几天我们回去看你们”。外孙外孙女都说了,他们要回来呢。声音童声稚气,听起来却如天籁之声,绕梁乐音,超级受用;又像是通知命令,军中鼙鼓,使人振奋。
年怕中秋月怕半。中国的传统节日,上半年多是激励奋进的,而下半年则是圆满喜庆的。过了中秋节,年节就会接踵而至。
二十多年的老房子,风吹雨打的,墙皮剥蚀破败不堪了;挂窗帘的横担老化了,承受不起窗帘的重量;地板经反复的热胀冷缩,也鼓起来了。这些,早几年就应该整修了。只是房屋主人的身心也同它们一样老了,不能承受繁重了,得过且过地对付着。闺女们往年回家的感受,我们并没重视,因为她们从小在这里长大,这是她们的窝,是从这个窝里飞出去的,不论啥时候回来,都会自然地适应。大女儿说,只有两个地方能睡着觉,一个是自己的新家,一个就是娘家。
今年可不一样,孙子孙女都上学了,他们长大了。他们是在金窝银窝里生活生长的,看惯了花团锦簇。不能让他们感受到老屋的破败和姥爷姥姥的邋遢。
我们开始行动了。
姥姥穿上罩衣搭上头巾,把厨房、储藏室里沉寂多年舍不得丢弃的旧物下决心扔掉了;旮旯狭缝的油污灰尘也打扫擦拭干净了。天气阴晴不定,被子薄了怕凉着,厚了怕热着,每人都给准备了双的,床上堆得像小山一样。我换上工作服,配合师傅贴墙砖、换地砖、挂窗帘、换灯具。几天下来,果然颜面一新,虽仍是老屋,但不显颓败臃肿,如它的主人一样,清癯俊朗,没有啤酒肚。万事俱备,单等着儿孙们回来团圆。
每逢假日,人们鱼贯而出,由京沪内陆向大西南风景名胜蜂拥而去,由西东来的车票反而宽裕。他们买了十月一日的高铁车票。本该是佳节团圆,谁成想节外生枝,因为车站设计不合理,不能适应节假日的客流量。竟然进不了站而误车,改签为火车到二日才到家。
一路上电话不断,儿孙们的行程尽在掌握之中。十月二日是农历八月十三,尚未圆满的月亮升上屋顶的时候,我们的孙子、孙女、女儿、女婿们到家了。祖孙亲热起来有点忘形,也忘了年纪。在抱我的胖孙子时差点闪了老腰。
接下来的几天,我关门歇业,一心一意地陪孙子们玩,想把长时间分离的缺失恶补在这短暂的团圆里。充分享受这难得的天伦之乐。欢乐的高潮当然应是中秋赏月。可是天公不做美,圆月并未从云层里钻出来。十几天的阴雨,怕是月亮的妆容也被洇湿了,羞于出来见我们。月是故乡明,可儿孙们这次恐怕是见不到家乡的明月了。不过没关系,中秋月本来就是人们期盼团圆的一个寄托。地上人团圆了,天上的月亮可以忽略了,况且,尽管在云层里,月亮也是圆的。
月丰盈是美的,人团圆是喜悦的。然月圆只是瞬间,团圆更嫌短暂。人生注定是有聚有散,后天他们又要离开了,日子将复归平静。依然是分离,祝福,想念,牵挂,电话,视频,和无尽的期盼……余光中在乡愁里的这头那头,写尽了游子盼归离愁别绪的况味。
月圆固然美,而人们见到更多的是如半拉烧饼或上弦下弦如弯刀秤钩般的缺月。才女兼怨妇的张爱玲,在金锁记里写道,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着凄凉。
张爱玲回看三十年已是有些凄凉,而我回望六十年,正好是我羁縻在青海高原和逃亡归家的那一年。那时候的天上也有月亮,跟现在是同一个月亮。高原上的月亮更是凄冷,有一种冰霜寒气,俾使不愿促看。特别是在逃亡路上,全是披星戴月的夜行,每晚都有月亮的陪伴,不是如钩的上弦,便是如刀的下弦。那时的境况是山高月小,稀树昏鸦,前路未知,性命堪忧。非在意月圆月缺,更遑论诗情画意。
此后的几十年里倥倥偬偬,忙于生计,养育儿女,繁于工作。总没时间留意月亮的圆缺轮回,辜负了她撒向人间的美华清意。
回想起来,我对月亮最有感觉的只有两个时段。
其一是尚在懵懂的儿童时期。那时候不管是升到树梢上的大月亮,还是悬在中天上的明月亮,抑或是挂在西山顶上的昏月亮,在我的心里都是美的。美得不知所以,美得无限憧憬。那美有来自月亮的空灵美,也有来自乡村赏月的纯静美和老人们传说的神秘美。躺在打麦场上一边听着粗鲁的庄稼人说着骚话、闻着麦草香味,一边看着天上的月亮,那是一种雅俗共赏的美;围听坐在门前核桃树下锤衣石上的老奶奶说月亮的故事,那是传统的美――说日头是大姑娘,想让人看又怕人看,总是用绣花针扎你的眼;说月亮是老奶奶,慈眉善目,肚子里有很多故事。
在月光下老奶奶教我们唱月亮的歌谣: “天光光,地茫茫,月亮照在西山上,山上有个老和尚,天上地上倆月亮。天光光,地茫茫,月亮照在灌河上,河里有个铜镜子,两个月亮一个样。天光光,地茫茫,月亮照在城墙上,凡人走进月亮里,城门洞子像月亮。”
另一个时期就是现在。与世无争,心静如水。对美好的事物义无反顾地去爱去欣赏去获取。赏月就是其一。是垂死挣扎还是回光返照,无暇理会。虽然不再披星戴月了,感受月落乌啼的机会少了,但晨昏倚窗,照样可以看那新月残钩。每逢旺日黄昏,我会在马路边徜徉,在小区空地上留恋,是不舍那东方刚刚推出的一轮满月和满月撒向人间的清辉。
可惜见不到万姓抬头看的盛况。因为时下可看的东西太多,事物更新也太快。荧屏替代了戏台,电视替代了报纸和书籍,电脑又替代了电视,手机微信又替代了电脑微博。现在的新新人类一枚手机在手,阅读,欣赏,游戏,通讯,交友,恋爱,购物,交通,娱乐,美团……,无所不能,整个世界都在里面了。而美轮美奂的自然佳境在身边却视而不见。手机WAP的虚无替代了生活的真实,模糊了美丑,辨不出饭香屎臭。
我只能彳亍独行,隅隅孤赏。一样地赏月,我也失却了儿时的神秘和憧憬,有的只是乘悟、参透与超然。
日子照旧日复一日,太阳仍在东升西落,月亮依然阴晴圆缺……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秋夫,姓王名华俊,汉族,大专文化,高级经营师。1949年生于河南省淅川县,1960年因建丹江口水库曾随家人移民青海,1968年又移民湖北大柴湖。从教8年,经商35年,当过15年企业法人代表,也干过自由职业,现已退休,是钟祥市作家协会会员。著作有长篇纪实小说《甲子钩沉》和长篇小说《浮世兄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