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71——73上部 长篇连载)
在希望的田野上
(71——73上部)
文|张书勇
71
黄克敬在阿慧的引领下,穿过地面铺着“龙飞凤舞”图案的毡毯的宽阔楼道,朝向李震宇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办公室走去;阿美守在门前,看见黄克敬走来,甜甜一笑,便拉开了门。黄克敬跨步入内,回头冲着分立大门两旁的阿美阿慧抛个媚眼,然后做出一副小心翼翼模样,轻手轻脚的走到了李震宇的老板台前。
趔着屁股浅浅坐进椅内,黄克敬偷眼打量着侧歪于老板台后面的李震宇;他至少有二十来天没有见过李震宇的面了,此刻的李震宇后脑斜靠椅背,眼睛微闭,神态看似平静,但却极显疲惫。黄克敬便不说话,悄悄起身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李震宇的手前,然后再次规规矩矩的坐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李震宇终于舒一口气,慢慢的睁开了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这世上的事,说巧也真巧到了极处。他李进前自以为拿得了商务部的订单,便可独居禾襄市酿酒界的老大了,可老天偏偏不让他如愿哪!”
黄克敬做贼心虚,生怕自己近来的所作所为被李震宇看出破绽,便一句话也不说,只管小心翼翼的望着李震宇。
“前段时间,我无意中从微信群里得知,李进前重金巨资从德国购进的酿酒设备,其中国区域的销售经理是我三十年前一个老友的儿子;于是,二十多天前我直飞上海,和他做成了一桩交易!”李震宇缓缓说道,语气里充满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你飞上海的事,我当然知道,别他妈以为我这个人力资源部主任是吃素的。”黄克敬心里想着,面上却装出惊讶的表情:“怪不得这么多天李总神龙见首不见尾,原来飞去上海了!”
李震宇不搭黄克敬的话茬,只管继续说道:“我和这位中国区域的销售经理拿出德国厂家和'香雪’公司签订的协议副本,那协议整整十页三万多字,我们逐字逐句的研究推敲,花了三天时间,终于找到了李进前方面的漏洞。接下来便以此为借口,通知撤回德国方面的技术人员,并追索剩余的欠款。当然这么做,我们'宏发’也付出了代价,那就是明年后年连续购进两台同类设备。现在李进前没有德国的技术支持,设备变成了一堆破铜烂铁,不能按期交付商务部的订货,看他到时候怎样摸门当窗户的哭吧!”
黄克敬知道该自己说话了,他嘿嘿笑着鼓掌说道:“李总大手笔,总能反败为胜。我就说嘛,只要李总祭出杀手锏,不但保证李进前死无葬身之地,而且还保证他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错,我并不要李进前死。”李震宇双目闪出阴鸷之光,道,“我只要他把酒黍豫JS31号的种植经营权和独家代理权转让给我们,并永远老老实实的屈居'宏发’之下!”
“对,对,正该这样。李总深谋远虑,李总深谋远虑!”黄克敬嘿嘿谀笑着,顺手给李震宇灌了一碗迷魂汤。
“办完了上海方面的事情,我连夜飞回,下面就该堵上李进前的另一条生路了。这条生路就是'香雪’公司的六亿八千万元的贷款。”李震宇倏的望了黄克敬一眼,黄克敬顿感脊背发凉,身上几有冷汗浸出,“我分别拜访了袁清晨和罗柏伟,他们和我是多年的交情了,过程虽有曲折,结局还算圆满,市政府关于规范黄酒产业发展的意见顺利出台,彻底断绝了李进前的贷款念想。据我预判,大概不出三个月,'香雪’就该走上绝路了。——这就是我这段时间秘不露面的原因!”
李震宇一口气说完这么多的话,方将脑袋仰靠在椅背上,面上露出了疲惫之色。
“李总为了公司,可谓殚精竭虑,不遗余力!”黄克敬谄媚说道,站起身来,将茶杯端起毕恭毕敬的放到了李震宇的手中。
李震宇手捧茶杯,但却并未送往唇边,而是转头凝望着巨大的落地窗玻璃,仿佛在借此掩饰内心汹涌奔流的感情;良久,他的目光渐渐柔和,语气听来也极显伤感:“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一个人。我想终有一天,我会把企业完完整整的交付给他。我想到了那天,他终会明白我的一片苦心,终会在心里深深的感激着我!”
“此人能得李总如此器重,真有福气!”黄克敬嘴上说得淡然,仿佛事不关己的样子,心里却在急速的转着圈子:“这个人会是谁呢?听人传言,老杂毛年轻时候曾在外面有过一个私生子,难道竟是这个私生子吗?呸,不管是谁,我保证将来他得到手的只是一个空壳公司!”
李震宇打了个哈欠,面上再次现出疲惫之色;他闭上眼睛,沉默许久,方慢慢的说道:“去吧可敬,我老了,世事将来都是你们的啦;去吧可敬,别多想,尽心尽力做好分内的事情吧!”
“一定,一定!”黄克敬如释重负的站起身来,表面看似平静,内心其实巴不得逃跑般的赶紧离开。
“等等!”就在黄克敬站在门后伸手去拉门柄的时候,李震宇忽然又开了口。黄克敬一个哆嗦,立即停住了脚步,身上冷汗瞬间浸浸而出,几乎就要濡湿了衣服;他硬着头皮强迫自己转身过来,目光飘忽,语调极不自然的问道:“李总,还有其他……事吗?”
李震宇并不说话,目光阴沉的盯着黄克敬。黄克敬觉得自己就像三伏天太阳下的一支冰激凌,立刻就要融为一滩水渍了。
“可敬啊,这次去上海,我意外遇到了一位大书法家,特意为你求了两幅字。”李震宇的语气听来异常柔和,“一幅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另一幅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拿去装裱好,挂在办公室里吧!”说着将一个偌大的桑皮纸信封隔着老板台递了过来。
“好,好。我回去后一定仔细揣摩,踏实践行,决不辜负李总的一片心意!”黄克敬虽然后背黏湿,但一颗心却重新放回到了肚里;他接过信封,大踏步的走出了董事长兼总经理办公室。
李震宇依旧侧歪在老板台的后面,浑然不动,宛如塑雕,那望着黄克敬的目光却极其复杂。
半个小时后,市区东郊一座偏僻的独家小院三楼房内,黄克敬站在靠窗的书桌前,上身前倾,手握笔管,正在纸上精心的临摹着什么;他的对面,一动不动的站着打扮得妩媚妖艳的邬辛旻。书桌周围的地上、座上,散乱的堆叠着大大小小的纸张,上面全部写有“同意执行,李震宇”或是“已阅,李震宇”的字样。
黄克敬临摹完毕,放下笔管,将两份分别写着“李震宇”字样的纸张推到邬辛旻面前,笑着问道:“怎么样,足以以假乱真了吧?”
“就是孙猴子的火眼金睛,也决难分辨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邬辛旻装模作样的端量半天,然后双手拍掌,夸张的喝彩说道,“当然,以你黄克敬的聪明伶俐,练好这区区几个字也不过小菜一碟罢了!”说完手拉黄克敬坐至旁边的桌前,桌上早已摆放好了酒菜。邬辛旻亲昵的偎依着黄克敬坐下,顺手端起一杯酒灌进了黄克敬的口中。
黄克敬将酒咽进肚里,巴咂着嘴问道:“我和钱兴胤相比,哪个更强?”
“那还用问?就是用脚后跟思考的人也知道你是这个,”邬辛旻千娇百媚的白了黄克敬一眼,伸出右手大拇指,骄傲的说道;接着又伸出右手小拇指,不屑的说道,“他是这个!”
黄克敬嘿嘿笑着,面上露出得意之色:“前段时间,老东西秘密去了一趟上海。其实他一离开公司,我就什么都知道了,——阿慧阿美两个小婊子早就被我买通了,可怜老东西还蒙在鼓里,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晓哩!”
邬辛旻伸筷搛菜,送进黄克敬的嘴里,顺便抱着黄克敬的脖颈,在他的腮帮子上“叭”的亲了一口。
“老东西离开公司,其他几个副总根本不知情。我就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模仿他的字体,一连签发了好几个文件;同时签署命令,将二百万元流动资金转在了我们新开的那个账号上。几个副总见了老东西的字,又是阿慧阿美送去,哪里分辨真假,只管乖乖照办。哼,谁让他平日只重用我,不信任几个副总哩?老东西还说将来有一天,要把企业完完整整的交付给一个人。我呸,我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黄克敬喝下几杯酒,头脑异常兴奋起来,口齿不清的说道。
“可敬可敬你真棒,我来为你点个赞!”邬辛旻两手翘起大拇指送到黄克敬的鼻前,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不过照着二百万的速度,那可有点太慢了!”
黄克敬伸臂揽住邬辛旻柔软的细腰,邬辛旻顺势坐在了他的腿上:“这个事情快不得,要觑准时机,一步一步慢慢的来。千里长堤,溃于蚁穴。我们要像白蚁那样,一口一口的啃,最终把'宏发’啃空!”
72
张天远直待身上背着小山一般青草垛子的蕙兰走出半里多远,这才转出树后,沿着村道慢慢的朝向村头走去。
穿过郁郁葱葱的香樟树林,穿过将熟未熟的金黄麦田,蕙兰背着青草垛子的身影始终没有走出过张天远的视野。村道两旁林木掩映,村道中间阳光疏落,张天远仿佛听到了蕙兰滞重的脚步声和粗粝的喘息声,仿佛看到了蕙兰汗水汤汤的脸庞和散乱于两鬓的杂着草茎的秀发。可恶的王天朋,可怜的蕙兰……他多想紧步赶上帮助蕙兰一把,但却始终不敢,他知道蕙兰对于他的那份特殊感情,他害怕长舌的婆娘们背地里胡乱编排的闲话。他只能远远的跟在后面,眼睛盯着蕙兰艰难前行的身影,在心里默默的为她打气鼓劲。
其实,除了蕙兰和长舌的婆娘们之外,在他的内心深处,更有一座翻越不过、也永远不能翻越的大山,那就是若凤。
他时常想起当时是在怎样的一种境况下,若凤毅然决然的和他走到一起的:
高考落榜后,他重新回到了生他养他的仲景村,重新过起了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他多少有了些知识,因此也便能用一种小知识分子的眼光来观察和思考农村。他知道,仅仅依靠那几亩责任田里的收入产出,只能填饱肚皮,要想真正发家致富,必须另谋出路。他于是便一面帮着父亲种田,一面利用农闲时节学做买卖;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他先后走村串乡卖过冰棍、酱菜、棉油皂,又炸过苞米花,贩过黄花菜。小本生意难做,每日里南来北往辛苦奔波,站人檐下遭人白眼,幸运的时候赚取几个零花小钱,背运的时候则赔得血本无归。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和若凤走到了一起。
一天,他去到水源镇的集市上贩卖黄花菜,意外的碰见了早他几年辍学的若凤。若凤正带着若桐在集市上叫卖自家田里长出的葱蒜芫荽。两人的摊位相距不远,又是旧日同学,于是便慢慢的攀谈起来。他这才知道,若凤的父亲母亲已在两年前因病先后过世,家里只剩下了她和若桐姐弟两人,如今依靠胡乱种点时令新鲜蔬菜买卖度日。若凤的两个叔叔由于想霸占她父母留下的房产宅基,早把姐弟二人看作眼中钉肉中刺;而镇上的几个地痞无赖因涎于若凤的贤淑柔美,也不时前来嬉戏纠缠,无理取闹。总之,若凤和若桐的处境十分艰难。
然而不管怎样辛苦,怎样劳累,若凤每天清晨都会带着若桐准时出摊,即便刮风下雨也不例外。最初时候,张天远和若凤也仅限于同学关系,并不比集市上几个有事没事总爱跑来若凤跟前帮忙献殷勤的年轻摊贩更进一步;两人真正走近,起始于那次张天远拒售发馊变质番茄的事件。
那晚,张天远背靠架子车坐在阴沟上面的桥栏上,整整几个小时动也未动。他觉得自己真正走到了穷途绝境,几个月来的积蓄,几个月来的血汗,全部化作了发馊变质的番茄静静的躺在阴沟里边。他不知怎样面对父亲,怎样面对乡邻,甚至怎样继续他的人生之路……
月亮升起来了,浮在东天稀薄的云絮间;风儿虽微,但却挟带了阵阵寒意侵袭着裸露的胳臂腿脚;张天远牙齿咯咯的打着抖,但却仍然不肯起身,因为他实在找不到起身的理由,也实在聚不起起身的力气。恍惚之际,他似乎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细微的声响,转头过去,正看到惨白的月色下面,若凤手拉若桐,姐弟两人站在路旁的白杨树下,目光关切的凝望着他。
“若凤,我……”张天远拼尽全力站起身来,又拼尽全力将涌至眼眶的泪水逼流回去,这才嘶哑着嗓音叫了一声。
若凤拉着若桐,几步走了近来,将一兜手帕裹卷着的东西递在张天远的面前:“这是两块烙馍,你快吃吧!”
张天远不肯伸手去接,若凤便将手帕裹卷塞在他的怀里,然后转过身去娓娓说道:“人生没有翻不过去的火焰山,也没有趟不过去的流沙河。只要走正道,拼力干,我相信终会有好的结局!”
“可我这次连本钱都折在了里面……”张天远依旧打不起精神,哭丧着脸说道。
“你要用钱,我这里攒有七十多元,统统给你!”若凤说着,又递过来了一个小包……
番茄事件之后,若凤和张天远的关系渐渐亲密起来:每天清晨,张天远都会起早去到若凤的村庄,接上若凤若桐一道赶往镇上做买做卖;中午,三人就着开水,在集市上吃一顿自带的干粮,继续忙活;傍晚,张天远再将若凤若桐送回村庄,然后自己摸黑回家。就这样,两人的话越谈越投机,心越想越贴近。一年以后,若凤毅然决然的放弃父母遗留的房产宅基,同时宣布和两个叔叔断绝关系,然后带上若桐,挎着一个蓝布碎花包袱步行走进了仲景村……
直到今天,那个繁花盛开雨丝飘飞的春日中午,若凤左手挎着包袱,右手拉着若桐,踩着满地落花也踩着满地泥泞,一路顶风冒雨的来到仲景村的情景,依旧清晰的镌刻在张天远的脑海里……
看来这辈子,也只有若凤一个女人才能完全占据自己的身心了。张天远这样想着,眼前又浮出了十八岁那年的夏末秋初,他和蕙兰在雨中的麦秸垛下乍然初逢的情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和遗憾慢慢的袭上了他的心头……他觉得他应该帮助蕙兰一把,不为别的,只为回报蕙兰对于他的那份情意,只为求得自己内心里的一点安慰。
接下来,张天远便开始在心里盘算着帮助蕙兰的具体办法:
之前“天凤”农业开发公司下面一直设置三个工作组:机械作业组、田间管理组、财物调配组。机械作业组负责土地的耕整、播种及收获;田间管理组负责土地的规划、种子化肥的选购和作物的病虫害防治。这两个小组基本上处于零散的管理模式,其成员多为村里懂机械有技术而由于种种原因没能外出务工的年轻人,其中赵夏雨便是其中的骨干,他们农忙时节招之即来,农闲时节挥之即去,工钱一天一结,决不拖欠。财物调配组负责所产粮食的对外销售、帐目的来往结算,其成员自然由张天远和若凤、若桐、小王担任了。
现在,随着跨河发展计划一天一天的铺开落实,张天远越来越觉得三个工作组已经不能满足经营的需要,早便在心里琢磨着是否应该成立新的工作组了。那么就在这新成立的工作组里为蕙兰谋点什么做吧。对,就这样……
张天远牵肠挂肚的想了一路,恍恍惚惚的进了家门,直到坐在桌前,若凤将一碗堆得冒高的蒜汁苋菜捞面端放他的面前,这才回过神来。
“蒜汁苋菜捞面,姐夫的最爱!”若桐望着张天远,嬉笑打趣说道。
事实确是如此,每年的麦子黄熟时节,张天远最爱吃的就是这种蒜汁苋菜捞面了。此刻张天远接过饭碗,用筷子将高高凸出碗沿、堆得几同山尖般的面条和苋菜挑了几挑,使滴了小磨香油的蒜汁均匀的融入里面,但见碗内青的是苋菜,白的是面条,青白相间,不单养眼,而且又极能勾起人的食欲。不过张天远并未立即动筷,只是迟疑着说道:“若凤,若桐,我有件事想和你们商量!”
“商量什么?你是姐夫,又是'天凤’的掌门人,只管独裁吧!”若桐嘻嘻笑着说道。若凤则平静的问道:“什么事情,你说吧!”
张天远瞟了一眼远在门外大槐树下端碗吃饭的子良伯、栗花婶和禾禾,吞吞吐吐的谈起了自己的想法,说是打算在机械作业组、田间管理组、财物调配组之外,另再成立一个畜牧养殖组,成员嘛,就雇请村里的十名男子十名妇女,分为两个小分队;任务嘛,则是轮流饲养照看扒淤河东岸林内的鸡崽鸭崽,顺便经管河里的鱼苗和西岸的幼树:妇女小分队白天值班,男子小分队夜间值班,每人每天工钱开价八十元。张天远掰着手指头点了十名男子和十名妇女的名字:李大牛、钱二狗、猴跳三还有他们各自的婆娘……顺便把蕙兰也夹在了里面。
张天远关于成立畜牧养殖组的提议获得了若凤若桐的一致通过;接下来,张天远鼓足了勇气说道:“我想由蕙兰担任畜牧养殖组的组长,工钱开到每天一百元。蕙兰别看表面柔和,其实干事非常认真负责,值得信赖……”
当点到蕙兰的名字时,正在弯腰捞面的若桐停下手脚,抬起头来盯着他望了半天,然后又扭头看了看若凤,嘴里叫道:“姐吔,姐……”
对于蕙兰,张天远虽然在心内存着丝丝缕缕的牵挂,然而在回家的路上他已打定主意并反复的告诫自己,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决不能做任何一件对不起若凤的事情。此刻,他小心翼翼的提到蕙兰的名字,却被若桐一口点透,心里当时便“咯噔”一下,暗想,倘若若凤真的摇头拒绝,那事情也就只有到此为止了……
然而,若凤的表情却很淡然,半点儿也看不出有什么波动的地方;她瞪了若桐一眼:“怎么,你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若桐赶紧低下头去,挑起一筷面条送进口里,呜噜不清的说道:“同意,同意。坚决举双手拥护姐夫的英明决策!……”
73
蕙兰汗水淋漓的背着青草垛子走近自家院门时候,村人们多已吃过午饭,东邻西舍传出哧啦哧啦刷锅的声音,有歇晌习惯的也便各寻便处歇了下来,头顶偏西的太阳光线穿过树荫,花花搭搭的投射在地。从口袋掏摸钥匙时,蕙兰隐约看到对面树下靠坐着一个人,但因背负沉重无暇细顾,便只管开门进了院子。
放下青草垛子,又拣鲜嫩多汁的扯了两把分别送进羊圈猪圈里面,看到两只羊和一头猪大口小口的囫囵吞咽着,吃得津津有味,蕙兰这才返身取出钩担水桶,出门去往井上挑水。
这次她看清了,院门对面的树下确实坐着一个人。那人上身仰靠树干,两臂背在脑后,左腿长伸右腿半蜷,短衫短裤望去有些半旧,一顶破烂麦秸帽倒扣在脸上,仿佛正在睡觉。可能是外地来的收割机手吧,蕙兰暗想。每年麦子黄熟的时节,总有三三两两外地的收割机手在村里游荡,等待着被人雇请的机会,因此蕙兰做出这种推想也并不无道理。
蕙兰挑水回来,走到院门下面,忽然听得背后有人叫了一声:“蕙兰!”
“哎——”蕙兰本能的应答一声,转头过去,看到树下坐着的人站起身来,又伸手将麦秸帽推到脑后。蕙兰盯着望了半天,这才惊讶的叫道:“呀,是钱兴胤啊。你咋这身打扮哩?”
钱兴胤将右手食指伸到唇前“嘘”了一声,又转着脖子望了一圈,直到确认无人后,这才走近前来悄声说道:“蕙兰,家里有吃的吗?我快要饿死了!”
“怎么回事?”蕙兰诧异问道,因为并不知道钱兴胤和赵夏莲离婚的消息,因此又加了一句,“你怎不回家哩?赵夏莲在村里当支书,干得可好了……”
钱兴胤再次朝着四围望了一圈,说道:“我回村来,是想考察咱村小麦的长势和产量。禾襄市的房地产生意实在难做,我想改行做粮食生意;因为赵夏莲一直不肯同意,所以我回村也便没让她知道。我天不明就进了村,已经悄悄把各个地块都看了,今年小麦长势不错,产量也肯定不会太低。两个小时前,我让司机去到镇上买点吃喝送来,可他刚才打来电话,说出镇的道路已被收割机队堵死,一时片刻不能过来,所以嘛我就只能找你讨点吃的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你进屋吧!”钱兴胤要替蕙兰挑水,蕙兰不让,只将桶担换过肩膀,走在了前面,“咱做蒜汁捞面吧。赶巧你帮我烧锅,要不等会我轧完面条还得自己动手呢!”
“好好!”钱兴胤连连答应着,跟随蕙兰走进院内。蕙兰将两个水桶里的水倒进水缸,又往锅里添了水,盖上锅排,然后便拿出面盆开始拌面了。
坐在灶下,钱兴胤先将锅灶里的旧灰淘净,然后抓过一把麦秸引燃放进灶内,说道:“多少年都没烧过锅了,手都生了。蕙兰,你怎么不用液化气或者电磁炉呢?”
“我怎不想用,可那得有钱啊!”蕙兰没好气的说道,“遇上王天朋那个游荡鬼,整日不是赌博就是喝酒抽烟,挣一个花俩,手里哪有那份闲钱?”
“哎,说到王天朋,咋不见王天朋的人呢?”
“狼拉了,狗啃了,谁知道死到哪儿去了!”
两人话不投机,蕙兰去了堂屋在轧面机上咯噔咯噔的轧着面条,留下钱兴胤一个人坐在灶下烧锅。通红的灶火映着钱兴胤的脸庞,他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其实,他刚才和蕙兰说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他天不明就乔装打扮进了村,且又瞒着不使赵夏莲知道,还有司机小陶被收割机队堵在半道上,不能及时赶来给他送吃的,这些是真;而他想改行做粮食生意,所以才回村考察小麦的长势和产量,这些则是假。
他确实把仲景村的全部地块转了一遍,但他关心的并不是小麦的长势和产量,而是竖在地头处的二十多座巨型标牌。这些标牌上标示着仲景村土地整治及耕地地力提升工程(二期)的具体投资和分解任务:包括耕地平整及深耕工程、电力工程、地下管道伏埋工程等等,总投资初步估算为一千三百五十万元;既有文字介绍,又有相关图形,可谓图文并茂,十分详细。他站在地头,开始在心里估算着这些工程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以及干完这些工程所能赚到的钱。
一句话,他承接仲景村土地整理项目工程的贼心仍旧未死。
昨天晚上,他和邬辛旻呆在一起。近段时间,邬辛旻对他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前一分钟还在黏黏糊糊,热情奔放,简直令他应接不暇;后一分钟便冷若冰霜,甩手拂袖,任他怎样讨好也无回应。两人一番温存之后,钱兴胤尚在回味个中滋味,邬辛旻却早发起了脾气:“我说钱兴胤,你就打算这样半死不活的混一辈子啊?”
“那不,前几天才接了个工程嘛!”钱兴胤心中咯噔一响,知道暴风骤雨即将发作,赶紧干笑着回道。
邬辛旻立刻夸张的叫了起来:“二百万投资的工程也算个工程啊?钱兴胤,你怎么就这样鼠目寸光啊,你怎么就这样胸无大志啊。唉,我怎么就找了你这么个不思进取的男人啊,我怎么就找了你这么个窝囊龌龊的男人啊!……”
“二百万已经不少了。记得当初进城时候,我承接的第一个工程也就六十来万……”钱兴胤嗫嚅着说道。
邬辛旻捶床大怒,声色俱厉:“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
“我,我……那你说怎么办呢?”钱兴胤知道邬辛旻翻脸不认人的个性,手脚无措,哭丧着脸问道。
邬辛旻眼珠一转,忽然笑得极其甜蜜,几下爬到钱兴胤侧面,一指头点在他的额前:“钱兴胤让我怎么说你呢?我不知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装糊涂,你可真是揣着元宝当叫花。你怎么就不动动脑筋呢?——你那可爱的前妻手中有的是工程啊!”
钱兴胤立刻明白了邬辛旻的意思,想起前几次在赵夏莲那里碰的钉子,自觉十分为难:“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格。那可是茅缸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邬辛旻阴冷的说道,“她再臭硬,能臭硬过我们手中的视频吗?钱兴胤,视频在我们手里,怎么办你总该知道了吧?”
钱兴胤低着头默坐片刻,终于作出决定,咬牙说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下不了狠心做不成大事。我明天一早就悄悄回往仲景村,具体看看全村土地整理二期工程的情况……”
“哎这就对了嘛,这才是我心目中英明神武的钱兴胤嘛!”邬辛旻张开双臂从后面抱住钱兴胤,“叭”的亲了一口他的脖颈,两眼闪烁着狡狯的笑。
蕙兰轧好面条,钱兴胤也赶巧把水烧开,两人合力做好蒜汁捞面,分盛冒高两碗,一个坐在灶下一个坐在院内噗噜噗噜的吞吃了起来。
院门外面传来高声大嗓的说话声音。钱兴胤不愿被人认出,赶紧往灶里面挪了挪。蕙兰心里没鬼,不怕人看,只管依旧挑吃着碗内的面条。
一个人脸鬼鬼祟祟的从院门门框后面伸了出来,正是钱二狗;接着又一个人脸出现在了钱二狗的头顶上方,正是李大牛;再接着李大牛的头顶上方又出现了一个人脸,正是猴跳三;最后,猴跳三的头顶上方出现了钱兴茂阴沉沉的面孔。
钱兴茂的面孔一闪便即不见了,而钱二狗、李大牛和猴跳三的面孔却依旧叠压着倚在门框后面。钱二狗眯着眼睛觑了厨房很久,隔窗依稀看到半个脊背,嘿嘿笑道:“我说蕙兰,王天朋不在家,接二把的人这么快可就找到了?”
“不是接二把,不是接二把,我看也就是个顶门栓!”李大牛龇着大黄板牙,嘿嘿笑道。
“不是顶门栓,不是顶门栓,我看也就是个烧火棍!”猴跳三自然不甘落后,接口说道。
蕙兰手端饭碗,面罩严霜,厉声说道:“你们嘴里胡沁个什么?那是我娘家兄弟!”
“好个娘家兄弟。嘿嘿……”钱二狗领教过蕙兰泼辣的性格,因此不敢再说过头的话,缩颈就走,李大牛、猴跳三自然紧跟在后。蕙兰坐在院内,继续吃着碗里的面。
蕙兰听着脚步声音,正在估摸几个人是否走到了山墙后面,忽然听得钱二狗扯着嗓子野声野气的吼唱道:
大王叫我来巡山,
抓个蕙兰做晚餐。
这山涧的水,无比的甜,
只羡鸳鸯不羡仙。
……
接着听得李大牛也憨腔憨调的唱道:
大王叫我来巡山,
抓个蕙兰做晚餐。
……
刚唱两句,就听得“咚”的一响,又听得李大牛哎哟一叫,似乎是被踢了屁股,接着便传来钱兴茂气急败坏的吼喊:“唱,唱,唱个屁。事情都让你办砸了,你还有心在这里唱!”
(未完待续)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