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刀 | 澧阳川笔记:王生
澧阳川笔记:王生
文|单刀
夜深似井,斗室如牢,夜读《聊斋》,鬼魔精怪穿纸而出,花仙狐妖扑面而来,我心惊失神之余,想到聊斋先生科举之路蹭蹬,自然想到澧阳川孤石滩镇王生。
王生,出身贫寒农家,小学、初中独占鳌头,一时闻名三百里澧阳川。众人预言,王生学业必将坦荡如砥,仕途必将一帆风顺。谁知高中毕业,临了大学的门槛,却总是难跨过去。就这样王生高四、高五,一直到高十一,确切说仅高中就高了十一年,高三高了八年,同学戏称八年抗战。抗到五年头上时,王生已经被冠以学生种的大号。粮食有种子,学生也有种子,大概意思是学生扎根校园,生生不息,很有讽刺意味。
王生学文科——语数英、政史地。平时考试,王生语数英擅长,政史地精通。但一到高考他就盲目紧张,做题能力不知何时已偃旗息鼓。高考成绩虽然差强人意,但总难够着那扇高高在上的龙门。王生像黄河的鲤鱼,一次又一次奋力跳起,一次又一次重重跌落。
学生一茬来,一茬走,王生的根却牢牢地扎在了高考复习班中。一次又一次名落孙山,王生自觉难堪,于是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孤石滩中学到澧阳中学,再到鹅城中学,再到鸭城中学,再到鸡城中学,再到叶公中学,再到鲁山中学,再到孤石滩中学。他在澧阳川的学校间马不停蹄地画圈。一不小心,他已经二十六岁了,有人调笑他的白发,他自嘲说,俺这是少白头,祖传的。新学期上课,刚毕业的语文老师,往上面一站,王生惊得整节课没敢抬头。那节课语文老师也很不自在。后来有万事通者说,语文老师是王生的三年前的同桌。
王生家庭困难,生活窘迫,每顿饭打发肚子的仅仅是三两馒头,几根腌萝卜丝,一碗开水。过星期常常不回家,为了省去往返的路费。每隔一两个月父亲牵着驴子送来一袋麦子。父亲看着干瘦的王生说,孩子,和你同龄都当孩子爹了,人家广东、浙江满天跑,都盖了大瓦房,你这一根筋儿,图个啥?王生低着头没吱声,背着麦子向食堂走去。
结过婚的弟弟从广州打工回来收麦子,带着五岁的孩子到孤石滩中学看望王生。孩子懂事,伯伯叫得山响。王生羞涩嗫嚅应着。弟弟弟媳、侄子给王生留下一百块钱,赶末班车回家,王生送他们到门口,静静地呆了很近,直到他们的背影在熙攘的人群中模糊得无了踪影。
夜深沉,鸟雀酣眠,夜静如水,一声嚎哭,晴天霹雳,炸破黑夜,紧接着复归于平静,如死般的平静。有时嘤嘤啼哭,时大时小,时近时远,飘忽游离,不绝如缕。同学们都在做梦、呓语、磨牙、放屁,忙着自己的事,没人管得了别人的事情。只有夜巡的宿管老头,少瞌睡,第二天对老师说,王生的那孩子,觉睡得不踏实。
星期天,同学们都回家,王生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教室,一只无聊的猫迈进教室,悠闲地张望,然后自来熟样卧在王生的脚下。王生埋头看书,没有时间去发觉可爱的猫。学校食堂关火,王生啃干馒头,喝井拔凉。傍晚十分,王生走出静寂的校园,沾着校园南边的小火车道轨散步。火车没来,道轨两旁是青青的田野,蜿蜒轨道无尽的远方是瞌睡的夕阳。王生陡然振臂,嗷嚎连声,惊起杨树枝头刚刚归来的鸟。
下课,学生在教师门前扯起天下大事,王生驾到,一旦开口,就没别人插嘴的份儿,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天花乱坠。河中游动的是政治、军事、经济、体育、文化、卫生;坠下的是赞叹、批判、谩骂、痛斥、呐喊。只有在这个时候,也仅仅在这个时候,王生一改平时的沉默,打了鸡血似的,激昂,亢奋,甚至疯狂。半个炮弹壳做成的钟声,骤然响起,窜进教室,王生就呆如木鸡,入了定,进入修炼的境界。深深地,久久地不可自拔。
闷热八月 ,等待放榜的日子,希望田野,王生牵着牛缰绳穿梭在田埂地头,手里握着复习资料,时而大声朗读,时而小声默念,时而陷入沉思,身后的黄牛不解其意,只顾低头卷舌,沙沙啃草。九月开学,牛只围着槐树打转转,王生又决然踏上了复习的无畏之路。父亲病倒了,肚疼拉稀,就地打滚,一次又一次病倒,都在放榜的日子。王生的成绩出来,父亲的肚疼就戛然而止。
父亲的肚子疼第五次那年夏天,王生差龙门五分;疼第六次时差龙门依然五分;疼第七次时差二分;疼第八次时差一分。父亲的肚子疼得如时钟般准时。把夏天疼得都很快溜走了。
差一分,希望无限大,本来还有第九次抗战,但看了成绩的那天,王生失踪了,三天以后,家人在鹅城找到了他。他正在街头对着虚无的观众疯狂地讲解他的政治、军事、经济、体育、文化、卫生。
回家后,三爷说,这孩子废了。
王生从此精神失常,疯了,一直疯了很多年。
他没再进过校园,自言自语地游荡在澧阳川的街头巷尾,山林草泽,田间地头。直到有一天他被人们发现死在澧河岸边,很安详。
王生抗战时间长,战友无数,后来成名成家者众多。志得意满的战友最爱组织同学集会。酒酣耳热之际,男同学们抚摸着自己的将军肚,女同学看着女同学的鱼尾纹,不由自主地感慨时光易逝,青春不再。同学们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抗战多年、学习优异、高谈阔论,但时运不济的王生。
想起也就是想起了,没人刻意去寻王生,没人知道他已经死了,死了好久了。
后来,鹅城抓了一个大贪官,也叫王生。法院在审理案件过程中 ,发现他的身份和人事档案造假。原来此人本不叫王生,早年顶替一个叫王生的人上了大学。
这时,八年抗战的王生已经死了很多年,包括很多认识王生的人也已经作古了。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单刀,本名余涛。河南省方城县人,自由撰稿人。生活平淡,内心澎湃,诸多思索,寄托文字,以文为马,仗剑天涯。
作者往期作品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