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洋酒的老人
小说悬念:
赵四爹倚柜台上好像磕睡了小会儿,睁开眼抹了抹嘴,打了个呵欠,说:“老杜,我今天要喝外国酒。”一语惊四座,杜麻子也愣了愣,不知深浅地望着赵四爹。
睡懒觉睡到中午的赵四爹又一脚踏进了“老杜酒吧”,好像脸都没洗睡眼难开的样子,进门也不拿正眼看笑脸相迎的掌柜杜麻子,大模大样径直奔柜台前,然后斜倚在那儿,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酒架上陈列的酒。赵四爹的这份随意和慵懒,使在座的客人很看不顺眼,特别令老款爷和公款吃喝族们颇不愉快。那感受正如美丽的花园突然闯进了一条野狗。
“老杜酒吧”是鄂西南这个小城最高档的酒吧。有浓郁的贵族味道。没有成打的票子和不凡的身份很难在里面坐舒服。柜架上陈列的酒尽是珍贵名酒,有国内的茅台、五粮液……亦有外国的白兰地、威士忌、朗姆。下酒菜也稀奇古怪,尽是动物身上的鸡零狗碎,诸如狗的眼、鹅的肝,标价更是昂贵得让人吐出舌头吞不回去。在这座生活水平很低的小城竟然有这样酒吧出现,也算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掌柜杜麻子也是个来历神秘的人物,一张麻脸高深莫测,口音又南腔北调,但小城黑白两道的显要人物好像很买他的面子。在这个钱能通神的时代,这份神秘细品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回味。平日光临“老杜酒吧”的顾客并不多,酒吧的生意不温不火,但杜麻子一天到黑像笑弥罗汉,肥脸上笑出一对酒窝窝,像赚了不少钱似的。
记忆中,赵四爹第一次光临“老杜酒吧”,着实将杜麻子吓了一跳,以为认错了人或者老头儿认错了门。杜麻子认得赵四爹这张菜色深重的老脸,知道他住在小城的贫民区河街。那地方临近河道,每年夏季都要淹水,家家户户穷得像刚从船上起岸。赵四爹是个六十多岁的孤老头儿,过去一直是个拣破烂的。成天见他弯腰驼背夹个蛇皮袋子,嘴里叼根烟屁股搓成的“喇叭筒”,穿街过巷像个幽灵,成为小城人人认得却人人都记不住的市井名人。那时候,赵四爹最阔的时候,就见他坐在小巷的露水摊前,翘着二郎腿喝一杯土产的稻谷酒。
那天赵四爹出现在“老杜酒吧”时,身穿“山羊”皮衣,几根白头发也梳得油光闪亮,嘴上叼的竟然是“红塔山”,腰不弯背不驼站在酒吧门口。让杜麻子迷糊了好半天。
赵四爹到“老杜酒吧”的第一个惊人之举,就是要了一瓶茅台,在大庭广众之下倒竖着瓶子像渴坏了人喝白开水一样将一瓶酒倒进了肚里,当场就醉倒了。杜麻子将赵四爹的买酒钱验明白,然后派了个伙计将醉得两腿开叉的赵四爹送回家。伙计转回的时候得了一张“大团结”,说是赵四爹给“小费”,杜麻子的嘴巴惊成一个洞。
没错,赵四爹乍富了!只是谁也没留神老家伙有乍富的兆头。当然,如今许多默默无闻的家伙乍富好像都没什么兆头的。对于赵四爹的乍富,一时成为酒吧诸饮者的下酒话题。各种揣测都有。有人说老东西一贯手脚就不干净,平日打着拣破烂的幌子,专干顺手牵羊的勾当,发了闷财。有人说老东西拣到了黄货,至少有半块砖那么重。有人说老东西拣到了贪官塞在破衣烂衫里的不义之财,据说世上有不少贪官污吏是喜欢将黑钱放在脏地方以避人耳目的。其中有种说法传得有板有眼,说是赵四爹找到解放前跑到台湾的老哥哥了。四爹他哥在台湾成了亿万富翁,近年在武汉投资,顺便在电视台登了寻亲启事,就找到白发弟弟了。事实也正如所说,赵四爹的确是到武汉去了一趟回来就变了样,阔得让人眼睛发红。
真是山不转水转,石头不转磨子转,人是不能一碗水看到底的。
赵四爹再一次出现在“老杜酒吧”,按俗人的眼光,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
赵四爹倚柜台上好像磕睡了小会儿,睁开眼抹了抹嘴,打了个呵欠,说:“老杜,我今天要喝外国酒。”一语惊四座,杜麻子也愣了愣,不知深浅地望着赵四爹。
“不知您老要那种外国酒?我这儿有好几种外国酒。”
赵四爹想了想,大大咧咧说:“白兰地。不错,是法国的白兰地。那星儿多些的,听说酒瓶上刻有星星,星儿越多越好!”
杜麻子的麻脸顿时笑开了花。“您老真是喝酒的行家!白兰地星儿最多的酒叫XO,是白兰地中最好的酒。前几天财政局长买走了一瓶,农牧局长只问了价钱,没敢买。据说这种酒存放了四十年,这酒出产的时候,我还只两岁,在地上摸鸡屎当点心吃。”赵四爹也笑了。说:“就来这种酒吧。”杜麻子打了个响指,一个伙计应声进屋去了。
不一会儿,伙计捧出一个像夜壶一样亮晶晶的小瓶子出来。赵四爹说:“先来一杯尝尝。我在省城见人都这么买,一杯一杯的来,大城市人秀气 !”
杜麻子点点头,小心地将酒瓶放桌上。赵四爹歪着头看酒瓶上的外国字。杜麻子从酒柜下摸出一只鸡蛋大的墨绿色酒盅。赵四爹见了,喊着:“这酒盅小得像屁眼,装不下一口口水!”杜麻子乜着眼说:“哎呀呀,这外国酒珍贵,享用起来自然不像喝稻谷酒,讲品不讲喝。”
赵四爹愕然,小声问:“老杜,一杯多少钱?”
杜麻子在赵四爹眼皮下将肥巴掌伸了两下,亮着嗓门说:“这酒不是一般人喝得起的,我刚才说过,农牧局长也只敢问价,不敢买一杯尝尝。”酒吧诸饮者立刻“啧啧”成一片。
赵四爹心里甜得像吃了一块糖,小城第一饮者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端起酒盅就啜了一口,含着酒,舍不得吞,用舌头搅着,口内酸甜苦辣麻五味俱全,好像还有种猴尿味,差点要吐。
“味道怎样?”杜麻子歪着脑壳问。
赵四爹苦着脸,斜眼瞅见酒吧诸饮者都瞪圆了眼望自己,赶忙说:“妙极了,真是人间极品!”挪屁股就放了个响屁。赵四爹很难为情的样子。杜麻子捂着鼻孔笑道:“好香!这洋玩意儿就是发散快,您老放的屁都酒气冲人。”
赵四爹一高兴,仰脖就将那不是滋味的一杯酒干了。然后在皮衣服里面抠出一把大面额票子,在手心摔打着。“结帐。”
杜麻子眨巴着眼,一把拦住。“莫忙。这瓶酒就存放在我这儿,您老喝完一块儿结帐。”
赵四爹马上笑容满面,高一脚低一脚走了。
赵四爹走后,再没到“老杜酒吧”来过。杜麻子急不过就让伙计领路,拎着那瓶外国酒摸上赵四爹的门。在河街一间东倒西歪的小屋里,赵四爹平静地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放着一瓶喝剩的稻谷酒,旁边还有两张纸片儿。一张是武汉一家大医院的诊断书,上面写着“晚期肝癌”的字样;另一张纸片儿是一份存单,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历年的存款,数目不等,总计是万把块钱,这会儿存单只剩一块钱。杜麻子摸一把赵四爹的额头,已经冰凉。
这个拣了一辈子破烂的老头,人模人样度过他人生的最后几天,心满意足地告别了人世。
(阮红松九十年代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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