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回:雨城无雨
作者:西回
两次去雨城雅安,都没碰到雨。雨,仍然停留在我对雅安别称的字面意思和氤氲想像中。两次先后不过半月,先一次阳光灿烂,因首次去见陌生的人,既兴奋又紧张,匆忙的寒暄、匆忙的餐食、匆忙的告别,连雨城是什么样都没来得及察观,但毕竟愉快、憧憬着未来,见到任何人都是亲切的。而这一次,却是来告别,见的还是那些有些熟识了的面孔,却仿佛更加陌生。天也阴着,风更寒肃,脑子迷糊,心里也空落,打开空调忘开窗,竟僵到了脚,差点感冒。前一次见面许多还想说但没来得及说的话,这次见面却无话可说。半月之差,心境突变。雨城没让我见着雨,但毕竟名不虚传,人心也眼着阴晴难定。我就像一只漂浮的野魂,始终只是雨城的微缈过客。
于是闷在招待所抽烟,闲翻着微信,为一些朋友点着赞,打发这虚废的时光,瞬间偶有关于人生毫无意义的纠结。被正大光明而毫不掩饰虚伪地摆了致命一刀的感觉毕竟不太舒服,跟陌生的灵魂再厚着脸皮搭些厚颜无耻不着边际的闲话,那不是我能够做得到的事:离别只是别人毫无征兆的突然宣示,我不是他们喜欢的人!从这样想,离开既是解脱,也遂了那些人自鸣得意的骄傲,还了了多年来梦想回家的心愿,亦不用在为每天纠缠的人事政务操心失眠,竟是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呆坐至夜幕更深,透过招待所窗户,可见雨城的灯光渐次亮了起来。这座以雨水年均218天、阴绵潮湿著称于世的雨城,在这样无雨的夜晚和别的城市没什么区别,都是或高或低的楼宇,都是或暗或明的灯火,都是或远或近的车鸣。在我先前的想像中,一座以雨闻名的横断之城,应当有雨飘覆小城,应当有撑着雨伞的雅女缓缓走过细雨淅沥的古旧小巷,应当有昏黄而温暖的灯光照着古街的青石板路。而无雨的雨城,让我靠着着想像设计的雨城印象在潮闷的空气中分崩离析——真的,这太无聊了!
经昨晚忐忑和今日奔波,身体疲乏,正想躺下休养一下我那接近垮散而疼痛的脊柱,却听到了敲门声。门外竟是与我同名同姓的兄弟,这真是意外。兄弟说:哥,我带你去雅安走走吧!
兄弟与我认识已四年有余,那年他刚好陪同客人沿一条被世人称为奇路的国道一路西行往我的地方,而我就准备好洁白的哈达热情地迎接他们。一场偶然的相识,只因同名同姓,就结下了深缘。没想去年,我调整至他所在的大单位,他又因工作关系来我单位,实则是刻意找个机会来看我。多年未见,毕竟当年情浅,彼此形象差不多已模糊。再次见面,亲热倍至。而在雨城,他是我最熟悉最亲近的人。但前几日他说下基层检查,我以为他尚未归来,今日到雨城就没电话给他。没想到他刚从基层回来就来敲门,确实给了我特别的惊喜。
想想确实不知道雨城无雨的真实面目,倒也正好去看看。我说:走吧!他取了车,载着我出门上街,兄弟一路介绍雅安彩虹桥、青衣江、几座大大小小的廊桥。兄弟本要带我去看女娲补天的雕像的,但走到大门,却被一道高比围墙的栅栏挡住了入口。再前行一会儿稍远一些,向右后竟还是看到了那尊雕像。车未停下来,越行越远,看得不够真切,但雨城灯火映照下的白玉雕像还是朦胧温润,婀娜身姿和中国人对古人传统美人仙女的形象标准完全相符,欲飞的腰间飘着敦煌壁画中飞天绕身的那条飘带。只是没近看,不知道她补天的动作在雕像中如何体现,那应该是个不大不小的疑惑。在我想像,应该有一片上层的有漏洞的天宇,仙女姐姐的手上应该有一块石头正向漏洞顶去,应当有滂沱的大雨倾泄而下,女娲的脚下应该是洪水渐渐退去的大地,大地上应该有欢呼的她造的子民和生意盎然的稼穑。这些都因没有能近身而停留在我心里的另一番想像,却懒得有心思上百度去查看雕塑的其实模样。
我问兄弟:为什么要在雅安这个地方塑上女娲补天的雕像呢?
兄弟的四川普通话很是可爱,不急不缓,偶有磕磕绊绊却听着亲切地向我介绍:相传女娲在雅安补天,力竭而亡。因天上还有一道裂缝未补,天河之水自雅安天域倾泄而下,所以雅安常年雨密,所以雅安又被称为雨城。我心愧自己之前竟从来没有关注过雅安的历史和传说,就算单位被转到这边后,也没有去网上搜一些资料来恶补一下自己的苍白。这些历史故事和美好传说,是可以用来向那些陌生人表达忠诚的资料啊!真是从来没想过,也从来没去探寻过,也很少跟他们打电话发短信聊微信做一些工作汇报和情感交流。回想起来,今日之突然的即将告别,还是自己的疏忽和懈怠,还是自己虽人到中年却仍不够成熟,还是自己内心深处有一些刻板的声音告诉要简单低调而为。得来今日的局面,竟好像是再无挽回余地的我自己疏忽和过错。
想及这些,兄弟在介绍碧峰峡等雅安著名景点时,我又一时走神,只“嗯”“啊”“哇”地敷衍回应。雨城的雨,总是躲着我,只象征性地拿潮湿的雾气将我包围。可是,我内心渴望看到的是雨中的青衣江和有些诗意温情的街道,我渴望在这诗意温情的街道上照见心清魂净的自我,我渴望在那雨中拈一些随意唯美的诗句抛洒给即将到来的春天。可是我没那个福气,没那个小小的幸运,命运没有如预期那样甜美地眷顾于我,只一而再、再而三地漂泊,让我朝着家的方向,在未来得及除去近乡情怯的时候,踏上归乡的旅途。
兄弟驱车绕雅安老城进入绕城公路,一路介绍新城新貌。闪耀的霓虹灯在车窗外糊屏滑过,那些在任何城市都能看到的景观,勾不起我丝毫的兴趣。我摁下车窗,取出一支烟,说,兄弟,要污染一下你的豪车了哈。兄弟说,没问题啊,只是车里没有烟灰缸。我笑,清烟在手,天地为缸。我点燃香烟,袅袅烟雾一缕一缕飘出窗外。这个时候的沉默象凝固的空气一样,我正需要慢慢适应并必须要学会去享受这样的静默,它将陪伴我后半生几乎休息的状态,那将会变成面目全非的岁月。
突然,一轮庞大的月亮出现在不远处的高山上,稍缺、血红、安静,发出亮于平时的光亮。“那是传说中的人造月亮啊!”我不禁惊呼。兄弟开着车,也看到月亮:“那是在天梯之上,我们去天梯吧。”
“好啊!”我回兄弟。两次来雨城,白天,都远远地看到进城旁的山上,一架长石梯直通山上,都在心里惊讶,那长梯直达的山上,会有怎样惊人的风景。我问兄弟:“这座山上有什么啊?”
“金凤寺。这座山叫金凤山。”兄弟回答我的时候,车已停靠在天梯下的停车场。人造月亮就在天梯尽头高高的山顶,一个圆亭配合着血月身披霓虹依伴月旁,构成了人类借于天梯登月、月中有月宫的景象,可惜并没有构造嫦娥玉兔的造型。我和兄弟都拿出手机,将天梯、月亮及月宫尽收于照片,显得如梦如幻。
“要不我们爬上去看看吧?”兄弟兴致勃勃地提议。
我有些犹豫:天梯实在太高了!自多年前离开故乡的深山之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爬过这样的高山陡坡了。儿时常年在山上山下上上下下,不觉得苦累,而二十年后我脊梁变形、肚子长大、双腿无力,爬这样的陡坡,真心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挑战。何况昨晚到今夜,没睡好,心脏的疲劳和心理的疲惫双重夹击,让我几近崩溃。但我实在没敢说出口。若对兄弟说出拒绝的话,那应该是逆拂兄弟的一番热情和对我的关爱:我若不是他心中认可的哥哥,他断然不会陪着在这样的夜晚去爬那么高远的天梯。我是一个多么敏感的人啊,兄弟的心意我咋能不领,何况我又是行将离开的人,能有这样的兄弟依然陪伴,再说拒绝的话出来,那是绝对不近人情的。
那就硬着头皮上呗!我们开始抬起脚步,一级石阶一级石阶往上攀登。天梯每上升六七十级,就有一个小小的平台,可以稍事休息。一口气到达第三个小平台,气开始喘得粗了起来。我们停下来,点燃一支烟,兄弟抽他自带的细烟,我抽我自带的粗烟,这都是我们自己多年养成的习惯。和身边绝大多数抽烟的朋友不同,我固执地只抽粗支的烟——这么多年,我固执地坚持着做一件事,年复一年地坚持写一些诗文歌曲,年复一年地减少着朋友的数量,年复一年地克制着思乡的情绪和对家人的愧疚,固执地摆出领导刻板的面孔,在严肃对待工作之后又第一时间找人谈心聊天,不让别人的心理问题过夜。每件事每个人都是我要迈上的新台阶,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为理所当然的责任殚精竭虑,而最难迈过的,当然是人心中的那级台阶。
每上一个平台,转身回望,山下的街的夜景因为我站的位置的不断升高而愈加开阔敞亮。山上的风越来越凉,背上的汗越出越多,终于在淋漓大汗之后,我们迈上了天梯最后一级台阶,站上了高高的平台。天梯之下,一条流光溢彩的大街直通青衣江边,夜色下的青衣江泛出淡红的色彩,静静地朦胧地看不出一丝流动的痕迹。我猜想在那缓流的青衣江里濒临灭绝的雅鱼正在这寒冷的冬天的河水里,期待明年春后的禁捕令。可惜我不确实不能吃到雅鱼,对吃雅鱼也提不起任何胃口。我至雅安,未遇雅雨,却成为一条砧板上的雅鱼,命运就在别的手起刀落之际。那又能怎样呢?我不能控制别人的残杀,却能控制住自己不因为心的惊悸而哭出声来。生活再痛苦,那都得自己去承受,别的人都是旁观者,能不直接出口伤人,不冷嘲热讽,那就已是善人了,已经是那些仍活在笼子里的野兽们最善良的稀有品种,就会被人们称为好人,准备把他作为下一条沉默的鱼了。
确实是很累,但我们还是决定沿着山上的马路往前探看金凤寺。路过人造月亮背后,什么也看不见,那只是一个巨大的LED平面,月亮旁的圆亭被霓虹艳彩妆扮。马路安静如寂,只有微微的凉风在脸面上轻轻掠拂。若是平日,这个凉风一定会让人感到很清冷。但我们从天梯刚刚爬上来,早已燥热汗淋,风的寒度刚好可以抵消运动后的热度。出汗之后,被这凉风一吹,身体竟然轻松了许多,爬山前的困乏竟然大部分消失殆尽。
再往前走到金凤寺,寺门紧闭。打开手机中的手电筒,可以粗略读到这位于高山深坳中完全看不到城市灯火的寺庙的介绍牌,清静的神佛已在山门之内端坐沉睡。而我站在佛门之外,心突然变得静了起来。高大的落叶水杉笔直地挺立在佛门外的空山上,几条幽静的小路伸向不同的方向,有的向深山森林,有的向闹市凡尘,而通向佛门的路被紧闭的佛门阻挡。我们来得太晚,太不是时候,不怪诸佛不开门,那条被佛门阻隔的路通向的地方,是我这带着先前的忧伤和抑郁的心所无法真正抵达的。我只是一介平凡的肉身之躯,自带着七情六欲,在佛门前,不应该拿着这凡世的欲求和无意义的哀嚎来打扰佛的禅修,不应该让别人跟着担忧伤心,更不应该希望在这无雨的雨城去祈求一场淅沥缠绵的雨。如若今日雨城有雨,哪有今夜攀爬天梯至明月桂宫,并寻得这清静佛地,又得出这愧疚之悟。
从原先进金凤寺的老山门出来,又沿着旧有上金凤山的老路摸黑走下来,水杉依旧挺立,翠竹风中微响,偶遇摩崖焚香之处,亦现石桌圆墩休息之所。愉悦之后,步伐增快,下山之路果然轻松。兄弟与我一路聊起今夜之行,两个同名同姓之人,有深夜行走异景,多年之后回想起来,这些寒冷中的温暖,岂是轻易可得?
雨城有雨,心可无雨!
雨城无雨,心自安然!
西回,本名何飞,男,重庆忠县人,西藏作协会员,曾西藏军旅二十年,诗集《卓玛走过唐古拉》曾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大名单,诗歌、散文作品散见于《诗歌月刊》《解放军文艺》《青年作家》《草堂》等刊物,兼词曲创作。现居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