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赵锋:父亲的“三轮车”

父亲的“三轮车”

苏赵锋

父亲好几次在电话里念叨,想买一辆电动“三轮车”,打电话给我并不是问我要钱,在父亲眼中,成家立业后的我俨然是家里的“大掌柜”,像买电动“三轮车”这样的大物件总先要征求我的意见。父亲上了年纪,怕他骑车不安全,每次试图说服他放弃购车的念头,遥远的电话那头里,父亲总沉默不语。其实我明白父亲的心思,总想在自己还能干活种庄稼的年纪,多从黄土地里抠出点钱来,为儿子积攒下尽可能多的家业,老实巴交的父亲一辈子使蛮力刨黄土,将一生的心血奉献给养活我们长大的黄土地。

我将父亲的想法告诉妻子,妻子也表示反对说:“爸年纪大了,路上车多、人多操不下那个心,近两年就把老人接到南方住,买了也是浪费啊!”。

过年时,我与妻儿一起回了老家,父亲比往年更显老了一些,铁丝般竖直的短发已花白了一大半,古铜色的“国字”脸上爬满了沟壑般的皱纹,终年劳作的重担曾几何时压弯了他那刚强、壮实的脊梁。心细的妻子发现父亲走路姿势有些不正常,担心腿脚有什么毛病,心急火燎地告诉我,我才留意观察父亲走路。父亲穿着妻子年前“网购”寄回家的一双大头棉皮鞋,迈步时左脚似感脚痛,不敢踏实着地,深一脚浅一脚走路。

看过父亲走路的姿势,扎心的痛令我愧疚万分,对父亲的关心还不如妻子细心。

“大(方言:指父亲),你脚痛,今年就不要栽烟了,够吃喝就行了。”我心疼地说。

父亲嘴里叼着终年不离身的烟锅,吧嗒......吧嗒地抽着,青烟缓缓地消散在炊烟熏黑的屋顶,坚毅而慈祥眼睛打量着这座他苦苦撑起的老屋说:“老毛病了,蹬车卖煤那会落下的,不碍事;种粮相对轻松,但到头来亏本,栽烟虽费时耗力,但总能赚点钱,庄稼人一天不种地闲的心慌,能攒一点是一点,你在城市买房、生活也不容易啊!”

听了父亲的话,恨不得上前给他一个拥抱,说出那句可能这辈子都无法说出口的话,而我.......“父与子之间的爱应是‘无言无形’的吧!”我想。

我将父亲脚痛的实情告诉妻子,妻子忧心地说:“趁我们还能在老家待几天,就陪爸赶集时买一辆电动‘三轮车’,顺便教教他怎么骑,走了也安心,爸脚痛可不能再干重活了,万一......”

“是啊!有电动‘三轮车’的话,爸往庄稼地里施农家肥、从地里收庄稼也不用那么费力了。”我与妻子的意见不谋而合,打算出钱买一辆。

买电动“三轮车”的钱,父亲坚持称自己有,不用我们出。他每年总能从贫瘠、干旱的黄土地榨出点钱来,但省吃俭用,一年四季只穿旧衣,我与妹妹“网购”寄新衣回去,总被他压在箱底,父亲说:“衣服够穿了,干农活穿那么新干啥,等旧衣穿破了再说。”

黄土高原上向来干旱少雨,正月里常见不到几片雪花,在老家那几天,天阴下雪有些反常。

赶集当天,阴雨密布,头顶的那片天似盖着一床厚实的棉被,太阳犹如一个熟睡的婴儿,在棉被一角时而露出红彤彤的小脸蛋。银装素裹的田野穿上一件纯白色的外衣,笔直的赶集路横穿期间,路上的积雪经车行、人踩融化成雪水流向两边的水渠,露出柏油的黑色如田野外衣上的拉链。我与父亲走路赶集,互相交谈着家乡的变化和亲戚们的近况,不苟言笑的父亲步伐轻快,脸上洋溢着朴实、憨厚的微笑,一段十五华里的赶集路,彷若“一袋烟”的功夫就走完了,感觉不到父亲脚痛。

正月里的集市,赶集人寥寥无几,人们“冬眠”在温暖、舒适的土炕上,享受一年之中难得的农闲、家庭团聚时光。父亲如数家珍地指着哪儿有卖电动“三轮车”的商铺,谈论说村里谁买了、值多少钱,继而脚步加快,轻快地甩着有力的胳膊赶在前面带路。看着父亲的背影,我想,父亲赶集时曾无数次去商铺看一看、摸一摸羡慕的电动“三轮车”,似我小时候赶集时羡慕地看着那些买不起的玩具,只求饱饱眼福就已满足。

看过了一家又一家,货比三家后,决定在街道最西头的那家店铺购买,脸上泻满灿烂阳光般微笑的老板殷勤地介绍说:“这车是名牌、电池好、马力大........”,娴熟地演示着各类功能。父亲用手抚摸着车把手、车灯等部件,还不时用拳头敲敲车厢、车帮,细致地检看车况,似乎很中意眼前的这辆电动“三轮车”。看着父亲满意的神情,经与老板一番讨价还价,以三千五百元成交。付钱时,父亲抢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钞票交到老板手里,我坚持要付钱,父亲略显生气地说:“大的钱就是你的钱,快收起来,不怕人笑话!”

老板接过父亲递过来的一叠钞票,一张张地数完说:“钱没错,老子、儿子还分什么呀!老子辛苦一辈子,都不给了儿子啊!”

又继续若有所思地说:“哎!小本生意,原本想外出打工,又担心娃读不好书,才了开这个店;你娃在外面工作吧?真有福气哇!车子有什么问题只管骑来。”老板将票据、手续交到父亲手里。

“大”字不识一个的父亲,在众人面前感到低人一等,只低头听,大气不敢出,唯有听别人谈论说“你好福气,养了个好娃”时,才略微扬了扬头。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晶莹的雪花遮掩了以往老土、萧瑟的老街,打扮出一方晶莹、新颖的乐土,像是为庆贺家里添置了一个大物件。

父亲赶紧叫我骑车回家,他自己蜷缩在车厢里,一路虽寒风刺骨,雪落衣白,如“风雪夜归人”一般狼狈,但这一天父亲应是最开心的!

上大学那几年里,父亲在“金城”兰州脚蹬人力“三轮车”,装满一车车“蜂窝煤”穿街走巷叫卖供我上学,因而落下脚痛的毛病,想起父亲那几年受过的苦,眼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可也让我鼓起勇气,哪怕前路坎坷或曲折,多好的父亲一直在身后,那惧什么凄风雪雨!

我与父亲同处一座城市,大学校园里流光溢彩、灯光璀璨,朝气蓬勃的莘莘学子衣食无忧地享受着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每当星期六中午,去父亲蜗居的私搭乱建的窝棚区拿生活费时,父亲卖完一车“蜂窝煤”回来,煤沫、灰尘沾满了整天所穿的“工作服”,土气而显苍老的脸上流下一溜溜煤灰、汗水交染着的污渍,车头挂着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里面是买来的“挂面、鸡蛋、青菜和一掉肉”。窝棚为保暖起见,用废旧木板、塑料广告纸进行“精装修”,没有窗子,只有一个狭隘的容一人低头进出的门,门板上的裂缝塞了一团团塑料,感觉一丝风儿都窜不进来,似一个密不透风的堡垒。大白天头顶挂着一只闪着“萤火虫”般光亮的灯泡,微光所照亮的屋内,一张只容一人睡的床占了一半,青砖支起的木板床坐上去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离家时母亲洗得发白的棉被铺在床上,经煤灰侵染已变成灰色,轻轻一抖灰尘飞扬。床头地脚上搁着一个炉子,炉膛内“蜂窝煤”火红火红的,四散着热量,这既是取暖的炉子也是做饭的炊具,父亲略显笨拙地忙碌着,不一会就做好了一锅菜、肉具有的“烩面”,或许有我在时,父亲才会做顿像样的饭,吃着热气腾腾的“烩面”,心间暖意横流。

吃完饭后,父亲会从内衣上一个母亲特意缝做的口袋里,拿出一个裹得严实的塑料袋,一层层翻开后,里面多是十元、五元的纸币,面值一百的很少见,币面上多不干净,留下一枚枚墨色的指纹,他毫不犹豫地拿出两百元给我。每当接过这两百元钱,我感觉自己似一个蛀虫在啃食父亲有血有肉的躯体,压抑地难以呼吸。父亲在这座繁华的城市似一只渺小的、但很勤劳的蜗牛,这堡垒似的窝棚如他身上终年驮着的甲壳,我衣食无忧地躲在里面享受最美好的年华。

而令我不解的是,这些在城市里养家糊口的“卖煤人”,为千家万户解生炊的“燃眉之急”,却常常因影响所谓的“市容”被穿制服的“体面人”追的满街跑,被抓后扣车罚款,没三、五百元,甭想重操旧业讨生活。父亲好几次被扣车罚款,只能乖乖交钱了事,一连几天的辛劳所得算支援城市建设吧!听父亲轻描淡写地提及被罚款的事,想着父亲脚蹬“三轮车”沿街叫卖、又将几十斤重的“蜂窝煤”一阶一阶地驼上高楼、还要时刻提防被抓挨罚的危机,这样的生活每天重复着、坚持着,度过了三个春秋,只为自己的孩子有一个比他好过一点的未来。

每次离别那个堡垒,我总会对自己说:时光快些吧!快毕业吧!毕业时第一时间找到工作,父亲就不再白白受苦;算了吧!忘记她!人总在无奈中学着长大!眼泪肆无忌惮地流着,耳边飘来催生爱情的靡靡之音,却被车水马龙的车流声时而打断。霓虹灯闪烁的城市,美好的爱情与沉重的父爱像是同时存放在心间的两个同性磁极,却相互排斥着快要撕裂珍爱的心,唯愿不负父爱快一点逃离这座心痛的城市。

到家后,雪花依旧飘着,落白了整个庭院,父亲来不及回屋取暖,急忙用扫把扫净车上积雪,盖上蛇皮袋。

因院子小、路有积雪,我只教授父亲如何开动、怎么倒车、怎么充电……父亲虽一字不识、从没骑过有动力的车辆,却也看的仔细、学得认真,胸有成竹地说:“这跟人力‘三轮车’没什么差别啊!只不过多个倒挡。”我离家前父亲从没骑出过院门。

离别那天,天晴了,路面上的积雪静悄悄地融化着,通往西安的山路也通了。父母悬着的心也宽了许多,他们将提前收拾好的东西鼓鼓囊囊地塞满了好几个手提,装上车后,我将车骑到通往村口的大路上,让父亲试着骑一下,我和妻子很是担忧。

父亲毫不犹豫地骑上去,把手一按,顺溜地一路前行,自信满满地说:“这跟在兰州卖煤时蹬的‘三轮车’没啥差别呀!”

大巴车一路疾驰,离别渐行渐远的黄土地,脑海中闪现着父亲弯腰费力蹬“三轮车”卖“蜂窝煤”的背影,心中的那句话却如鲠在喉,一旁的妻子瞅见我越来越忧伤的表情,靠近肩头安慰道:“又想家了吧?早点将爸妈接过来。”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俏皮的女儿咧嘴笑道,往我俩中间挤。

滚烫的泪水如决口的堤坝模糊了双眼,而车窗外连绵的黄土沟壑早已不见。

作者简介

苏赵锋,职业警察,现居江西省鄱阳县,故乡甘肃省正宁县,喜爱文学,闲暇时写一些感动内心的散文,偶有拙作被微信平台采用,愿以真情做笔,时光为墨,赎回一段段值得纪念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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