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永霞：一袋高粱米换来一生的幸福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一袋高粱米换来一生的幸福
曹永霞
奶奶常常向我们提起她当初嫁给爷爷的情形：“14岁那一年，一袋高粱米就把我换到了你爷爷家”。当年的山崩地裂，如今提起已是风轻云淡，奶奶的脸上溢着幸福的光彩。
奶奶14岁的那一年是1947年，抗战结束不久，内战遍地狼烟，陕北高原连年干旱，正是老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困难时期，一袋高粱米可以挨过不少饥荒的日子。
连年的战乱和饥荒以及不时出没于陕北高原的土匪，让老百姓的生活苦不堪言。爷爷和奶奶的婚礼成了一场简单的交换：没有吉祥喜庆的大花轿，没有欢快嘹亮的唢呐声，也没有披红挂绿的高头大马，年轻的爷爷牵着小毛驴，毛驴上端坐着蒙着红盖头的奶奶。毛驴细碎的步伐在起起伏伏的黄土高原上腾起阵阵细细的尘土，奶奶随着驴儿的步伐颤颤悠悠地颠着，尤如坐在波涛起伏的船中，奶奶的心中一定也是波涛汹涌：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会是自己一生的依靠吗? 14岁的奶奶还没来得及品尝爱情的滋味，就被贫穷的生活推进了婚姻的围城，当得知一袋高梁米就决定了她的终身大事时，奶奶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却最终没能改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她指定的命运。14岁的奶奶坐在毛驴背上心中一片茫然，奶奶不知道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自己的爹娘，奶奶更不知道等待她的将会是怎样的生活。红红的日头将奶奶头上的那块红盖头洇得分外艳丽，红艳艳的盖头下掩藏着奶奶哭红的双眼。
六十多年过去了，黄土高原上的这一幕场景却无数次地在奶奶的脑海里闪现，那么遥远却又那么清晰。有一天，当我真切地站在奶奶向我描述过无数次的黄土地时，我依然无法想像14岁的奶奶在离开家门、走向未知生活的那一刻经历的是一种怎样的不安与无助？我努力想从眼前的沟沟峁峁上寻找奶奶当年走过的痕迹。可是，六十七年的时光早已改变了一切。
带着对父母的一丝怨恨、对未知生活的几分恐惧，奶奶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相比于奶奶家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爷爷家的生活还算富足。奶奶算是爷爷家用一袋高粱米换来的童养媳，爷爷大了奶奶整整七岁，也许正是困为这个原因，让爷爷对奶奶有着一种妹妹般的怜爱和女儿般的疼惜。奶奶没有想到，为了给她治病爷爷可以冒着的漫天的风雪连夜步行几十里路为她求医问药；奶奶没有想到，富裕家庭里长大的爷爷，在后来由于战乱而家道败落后，用自己的肩膀为她撑起了一个遮风蔽雨的家。当初的怨恨与恐惧在细水流长的日子里烟消云散。爷爷和奶奶后来由于躲避战乱而逃离了黄土高原，一路西去、北上，颠簸流离、餐风宿露地来到了内蒙古鄂尔多斯毛乌素沙漠边的一处小村庄，为了养活一大家子的妻儿老小，爷爷出门揽工：放羊、割麦、看瓜地……什么苦活累活都干。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庄，爷爷奶奶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在平平展展的土地上，人们很少种植高梁，小麦、玉米和土豆是这里最常见的农作物。当五月的暖风吹绿了遍地的小麦、玉米，爷爷奶奶披星戴月地忙碌着，抬头看一看绿油油的麦浪，伸手擦一擦额头的汗水，希望便在麦浪中随风起伏。爷爷奶奶用一年又一年的汗水、一茬又一茬的小麦、土豆养活了一大家子，走过了解放前夕兵荒马乱的年代，也扛过了六十年代初最艰难的大饥荒时期。
爷爷一辈子烟酒不沾，而奶奶恰恰相反。从我记事起，奶奶的那枝羊棒骨烟锅就不离左右，劳作后抽几口土旱烟解解乏是奶奶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奶奶很少向我们抱怨以前的苦，但生活的艰辛却是可想而知的。奶奶和爷爷养育了六个子女，二十几岁的奶奶领着几个孩子在贫脊的土地上讨生活。生活的苦闷无处排遣，奶奶学会了抽烟——那种后劲特别足的土旱烟，奶奶学会了喝酒——那种入口可以辣出眼泪的二锅头。三十八岁时，奶奶成了姥姥 ，四十岁时，奶奶便当了奶奶，一身黑色的斜襟棉衣、黑色的大裆棉裤是五十岁之前的奶奶留在相册中唯一的颜色。不经意间，爷爷和奶奶已是年华垂暮，两鬓斑白。
在爷爷的四个兄弟中只有爷爷和奶奶相携走到了白头。在缺医少药的年代，大奶奶和二爷爷相继因病撒手人寰，分别留下了尚未成年的儿子;对贫苦的生活失去了希望的三奶奶在和三爷爷吵了几句嘴后喝下了半瓶农药，丢下了六个孩子和悔恨一生的三爷爷。在我的记忆里他们只是每年清明节时跪拜的几座孤坟，遥远得连父亲也回忆不起他们的模样。在经历了战乱、贫穷、疾病、灾难、饥荒，当岁月吹皱了曾经的稚嫩脸庞，当时光抚平了所有的爱恨情仇，相守地活着就成了一种最简单的幸福。当儿女们都成家立业,孙辈也纷纷长大，爷爷和奶奶真正地闲了下来，隔一两年他们总要相伴着回一趟黄土地，看一看那里还健在的亲人，回忆回忆曾经走过的日子。
奶奶说:“14岁那一年，一袋高粱米就把我换到了你爷爷家”。我知道奶奶又想念爷爷了，爷爷在80岁那年溘然长逝，当儿孙们撕心裂肺、痛哭流涕地跪倒在爷爷的遗体前时，奶奶却分外平静。其实，谁都明白爷爷的离去，最伤心的应该是陪着爷爷走过了近六十年风雨的奶奶。到如今爷爷离开我们已经有八个年头了，每年清明节奶奶总要叮嘱我们在爷爷的坟头上烧几刀纸钱。小村一直保留着合葬的风俗，孤坟是不能迁入祖坟的，爷爷的坟孤零零的躺在故乡的土地上。奶奶说，爷爷在另一个世界里等着她。
八十多岁的奶奶身体硬朗，头发乌黑，耳不聋眼不花。每次饭后，我们都要给奶奶点上一枝香烟，多年前的旱烟袋如今已换成了各种纸烟。儿孙们都喜欢围坐在她的身边，听她讲一讲过去的岁月，曾经的苦难尤如嵌入蚌壳的沙砾，经过岁月的洗礼和时光的积淀散发出迷人的光芒，在奶奶的脸上，我看到了岁月的恬静与安祥。在我的眼里，八十多岁的奶奶的一生坎坷、历尽磨难：经历过战乱、忍受过饥荒、直面过死亡……奶奶的身上有着太多的故事。奶奶却说，她这辈子享尽了人福，遇到了一个知冷知热的丈夫，生了几个体贴孝顺的儿女，老了还赶上了好政策---从75岁那一年开始每月可以领到政府发放的养老金和高龄人员津贴，奶奶生活得安逸而又知足。唯一遗憾的是爷爷走得太早，没有陪她看完人生的幸福。
六十八年前，当14岁的奶奶远离亲人，一步三回头地踏上人生的未知旅程时，她一定没有想到，一袋高粱米换来了她一生的幸福。
曹永霞，女，70后，公务员。内蒙古乌审旗人。喜读书，爱写作。当上帝无情地关闭了一扇门，文字为我打开了一扇七彩的窗。感性写文，理性做人。现就职于内蒙古乌审旗嘎鲁图镇人民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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