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胡杨林的回忆:雪夜

雪夜

作者:胡杨林的回忆

当兵时,我曾和几个战友在潮格旗(现改为乌拉特后旗)海力素维护点驻勤,那里远离连队,地处草原深处,距中蒙边境很近。

那年冬季的一个夜晚,窗外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我们几个兵都没有睡,围坐在火炉旁,个个表情专注,神色紧张,正在听四川兵讲述他入伍前的一件亲身经历。经过整理,故事是这样的:

我嫂子又犯病了,她身体不好,长年病病歪歪的,那天却十分精神,嗓音也特别地亮,可我们怎么听也不像她自己,像是我妈说话的声音,这怎么可能呢,我妈已去世半年了。

只听我嫂子喊:“你们这些不孝的,我走了也不记得把新鞋给我捎带上?”

我哥问:“新鞋在哪放着呢?”

“就在柜底下的那个包包里。”

我们立即到隔壁我妈生前住的房间,把墙边躺柜里面乱七八糟的物件一一翻了出来,果然在柜子底下躺着一只包裹,打开包一看,我们全吓傻了,一双手工做的新布鞋就在里面。

这双新布鞋显然是我妈为自己做的,也不知是啥时做的,大家都不知道,包括我嫂子,因为我嫂子跟我妈关系一直不好,她从不去我妈房间,更不可能知道具体的存放位置。

正在大家不知所措时,我好像听到存放杂物的仓房内有动静,于是壮起胆子,手拿木棍,悄悄地走进仓房,环视一周后,发现在墙角的一个堆满杂物的笸箩上,一只硕大的黄鼠狼正四脚朝上地蹬着一块我妈生前常用的旧红布包袱皮,有规律地抖动着。

原来是这家伙在作怪,我抡起棍子狠狠地打过去。

黄鼠狼“吱”地一声惨叫,闪电般“噌”地一下,通过窗洞蹿出窗外,没了踪影。

紧接着,听我嫂子喊:“你们在作啥子呦?咋这么累呦?”她这时好像醒了。

后来,我们把那双布鞋在我妈的坟前烧了,我嫂子也没再犯过那种病。听村里老人讲,这种事叫“黄仙附体”,成了仙的黄鼠狼专爱挑那些体弱多病的人附体作崇。

四川兵的故事讲完了,他很严肃地环视着我们每一个人。此时,屋内十分地静,只听见窗外的白毛风继续“呜呜”地刮着,刮得窗户框也跟着“哗啦、哗啦”地作响。

大家似乎都相信了他的经历,而我却不信,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一定是将听来的故事,经编撰后进行的渲染。我没有点破,静静地看着大家的反应。

“啊呀呀!”赵锁荣的一声怪叫,突然打破了屋内的寂静,惊得大家都猛然扭头瞅着他。

“额(我)也想起了额们村儿里的一件怪事儿。”赵锁荣的一口乌盟地方方言更加重了他将要讲诉的故事的神秘和恐怖。

“额们村儿有一户人家也姓赵,娶了儿媳妇没多久怀上娃娃了,又没多久带着肚子病死了,埋了后又没多久,村儿里闹腾开了,夜里睡觉时,村儿里的狗能叫一晚上,天亮后一看,他们家的牛死了,脖子上有牙咬的印儿,血都吸没了,接着几晚上,他家的猪啊、鸡啊就都这样死绝了,再接着,村儿里其他人家的牲畜也开始遭难了,大家都不知道是咋弄的,报了案,公安局来了也没破,后来,邻村儿的一位会算卦的老汉儿来额们村儿看了一下,说是赵家死的那个儿媳妇日弄的(闹的),村儿里人就强行把她的坟给掘开了,一看,可把大伙儿吓坏了,你们猜,是咋的了?”

赵锁荣急速地说到这里后停下了,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故弄玄虚地看着大家。我心里暗笑,又一个侃大山的。

“别装了,快说。”齐英忍不住先开始发问。

“就是,快说,究竟看见啥了?”其他几人也开始追问。

“啊呀呀!”赵锁荣又是一声怪叫,这次大家没有受惊。

“棺材里躺着两个仍(人),一个大仍,一个娃娃,脸色都是红红的,像睡着了一样。她在棺材里就把娃娃生了,晚上出来吸血喂娃娃,你们说日怪不(奇怪不)?”

“后来呢?”齐英问。

“额们就架上火把她们给烧了,从那时起就再没发生过这种事儿,那个老汉儿说这种事儿叫‘犯墓虎’,管它犯什么,额是不怕,就是额当时去挖的坟。”赵锁荣说完后咽了口吐沫,挺了挺胸,似乎很得意。

我看着赵锁荣的得意神态,一个念头闪入脑中:不妨试试他的胆量。

于是故意问他:“你真参加掘坟了?”

“蒸(真)的,额蒸的参加了。”赵锁荣说完后,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你当时真的没害怕?”我接着问。

“蒸的,蒸的没怕,有甚怕的(有什么可怕的)?额从来就没怕过。”赵锁荣的嗓门一声比一声高,跟着“咣”地一下把杯子重重地捶在桌上,水溅了出来,胸脯挺得更直了。

我笑了笑走到墙角,拿起一根锹把说:“那好,你现在就去东河槽,把这个锹把插在那个死人旁边。”

当天上午,我们在房后训练时,看见一支小小的送葬队伍冒着风雪往东面走,其中一人牵着马,马上驮着一具尸体。那时,草原上沿袭着一种古老的殡葬习俗,人死后不埋,将尸体放在马背或者骆驼的背上也有放在勒勒车上的,或牵或骑,任由牲畜在草原上漫无目标地行走,直至尸体自然脱落,所落位置即为死者的安息地,目的是为了让草原上的食腐动物如草原狼、秃鹫等来化掉尸体,以使其灵魂尽快地升入天堂,投胎转世。此种送葬方式与西藏的天葬有些相似,也有人解释为“吃肉还肉”,即牧民一生多食牛羊肉,为“赎罪”,死后再将自己的肉身还回去。

那支送葬队伍不多久便往回返,马背上已没了尸体,想必掉落在了我们维护点东面的干河槽附近,那里距维护点也就一公里左右。

听我说完后,赵锁荣先是一愣,跟着腰塌了下来,扭头瞅了瞅窗外:

“都这晚了,冷呢,还是算了哇。”

“不行,班长命令你去,你敢不去?”其他几人开始起哄。

“你要敢去,明天我给你买一个桔子罐头。”四川兵激他。

“我也给你买一个......算我一个......”其他人跟着纷纷承诺。

那个年代,罐头是奢侈品。

“这......这......额还是不要去了哇。”赵锁荣嗫嚅着,罐头也没能吸引住他。

看他已经这样,我放下锹把笑了:“怂了吧?以后别再吹牛了。”

赵锁荣也跟着“嘿嘿”地笑了,显得十分尴尬。

“好了,今天就到这了,睡觉。”我对大家说完后,朝床铺走去。

“慢着。”齐英喊道。

“还有事?”我随口问,大家也都看着他。

“班长,别人不敢去,你敢吗?”齐英露出一脸的坏笑。

“就是呀,班长你敢去吗?”赵锁荣顿时又来了精神。

果然来将我的“车”了,我心想。

在给赵锁荣出题前,我就有过这方面的心理准备,否则也不会出这样的题。

我不怕见死人。六、七岁时,正赶上文革,那时候挨批斗想不开自杀的不少,每当听到这种消息时,我们一帮小伙伴儿,都兴奋异常,一路奔跑着、呼喊着及时赶到现场看热闹。什么跳楼的、上吊的、割腕的、卧轨的,甚至被枪毙的等等,各种惨状都见过,当时也没觉得害怕,只是感到很刺激、很好玩儿,为此也没少挨过父母大人的胖揍。

“这么说,你们也想给我买罐头?”我不动声色地问。

“行,我买。”齐英答。

“我给你买两瓶。”赵锁荣又多加了一瓶。

我再没说话,转身穿上军大衣,扣上驼绒军帽,背上冲锋枪,顺手拿起手电筒和锹把,在大家的默默注视下,拉开房门,一头扎进了雪夜之中。

贫瘠的草原早已被白雪覆盖,四周混沌沌、雾蒙蒙的,眼前的雪地还有些能见度,十几米开外便是黑乎乎的世界。风似乎小了许多,温度却很低很低,不一会儿,脸颊便冻得麻木了,眼睫毛和帽子四周也挂上了冰霜,虽穿着皮大衣,却感觉像光着身子似的。那时,北部边疆的寒冷季节气温经常达到零下30多度,尤其到了夜晚,零下40几度也不稀奇,估计当时的气温足能达到零下40度左右,因为是风雪之夜。

雪有一尺多厚,几乎快没到膝盖,白天送葬队伍行走过的雪窝依稀可见,我打亮手电筒,顺着雪窝,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咯吱、咯吱”,雪地中行走,那种踩雪发出的特有回声,在这黑暗空旷的原野中显得十分刺耳,好像有人在后面跟着。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看身后,什么也没有。不知怎地,我猛地打了一个冷颤,“刷”地头发也跟着立了起来。

虽说我没少见过死人,但都是在人多热闹的场合下,如今独自在寒冷的雪夜中去看死人还是第一次,不免有些心虚。

小时候,常听人讲如果走夜路时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答应;还有,如果看见什么白色的移动物体也当做没看见......

“啊、啊、啊......”我扯开喉咙大声地喊着,喊叫声很响亮,传得很远,大概守在维护点的战友们也能听见吧,我想即使有鬼,也能被我这喊叫声吓跑的。

我又想起,听人讲过,年轻小伙子走夜路时,只要用手扑拉扑拉头发,就会迸射出串串火星,这种火星是静电或是生物电,人类看不见,而鬼怪和动物能看见,致使它们不敢靠近,它们怕阳刚之气。

我摘下帽子,扑拉了几下头发,尽管很冷。

过了河槽后,在手电光的照射下,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隆起的物体,雪没有完全遮住,黑白分明很显眼,我想这大概就是了。

我又一次鼓励自己,壮起胆子走到近前。

定了定神,果然是那具尸体,死者好像是女性,看不出多大岁数,她笔挺僵硬地仰面躺在雪地上,脚上套着蒙古靴,一身深蓝色的蒙古袍,没戴帽子,不知是没戴还是被风吹走了,散乱的长发遮住了面部,露出的部分在手电光下显得惨白惨白......

我慌乱地将锹把就地插在了尸体旁的雪地上,扭身快步离去。

约半个小时左右,我回到了维护点,几个战友正冒着严寒站在屋外。

“啊呀呀,你蒸的去了呀!”赵锁荣首先迎了上来。

“我们一直望着呢,看见你的手电光不足了。”齐英接着说。

我什么也没说,径直跑入屋内,不是不想说,是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

尽管我声明不要他们的罐头,可他们还是买回了许多,每个人都买了,不仅有桔子罐头,还有梨罐头、猪肉罐头......大家狠狠地打了一回牙祭。

那次事情虽然有些荒唐,但可看作是在艰苦、恶劣的环境下,为枯燥的业余生活添加的一点作料或情趣,也可看作是为提高胆量和勇气所进行的一次实际锻炼。

作者简介  

曾戎马北疆,那片贫瘠的土地留下了他青春的足迹,有着深深的眷念和情愫;那段军旅生涯写就了他的人生,有着挥之不去的绵绵记忆和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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