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乙一:嫁接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嫁接
吴乙一
一定是微雨的黄昏,父亲走在回家路上,听见了一株柿树最初的萌动,仿佛一串久违的鸟鸣,让他心领神会;或是更早些时候,遇见某户人家摘柿子,父亲前去讨来几只,暗暗记住了哪一株是最值得信赖的。
年刚过完,便有前后村的乡亲找到父亲,请他安排时间帮忙将山谷或坡地上的野柿树“驳”成一座果园。客家话里,嫁接叫做“驳”。在我的记忆中,那时村里极少有果树,屈指可数的几株三华李、青梨、土柚子、香蕉……等不到成熟便被馋嘴的大人小孩一点点尝鲜尝完了,从未见过丰收的盛景。或许因为父亲出色的手艺,村中唯独不缺柿树,每到成熟季节,随便走到哪,都能看到高大的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秋阳下闪烁着炫目的光芒。六伯家有一株柿树长在临河的菜园,虬枝横斜;到了夏天,结满果实的树枝压到水面。儿时的我们,总爱在游水时悄悄摘下几只,直接埋进岸边的水稻丛,做个简单记号,三四天后取出来,啃得唇齿留香。虽然我们一再装出无辜的样子,好像只是从河中无意捡到掉落的柿子,或许是六伯疼爱小孩,或是多者为贱的一份任性,六伯从未责怪过我们,甚至于,看见我们爬到树上一边跳水一边拧下几个青涩的柿子,他总是故意弯下腰,埋头割鱼草。
某个清晨,父亲剪下早已相中的茁壮的枝条,取最饱满的芽,小心翼翼剪成一小段一小段接穗,浸泡在淡盐水中。此时,空气中氤氲着新鲜、甘甜的草木气息。而我们兄弟变得异常安静,这漫长而又繁复的准备工作,充满了神秘的气息,有着庄重的仪式感,让我着迷。
我想,肯定是因为我有过一段吃多了野柿子而患上急性阑尾炎的不光彩历史,那年春天,父亲从三兄弟中选上我做他的助手,走乡串户为村人嫁接柿树。走在山间小路,装有锯子、凿子、刨子、电工刀的竹篮子叮叮当当,发出悦耳的声响。这情景,有如电影《那山那人那狗》中邮递员父子走在送信的路上。此时的父亲一扫木讷、笨拙的形象,跟主家聊起他的手艺,变得口若悬河、谈笑风生,浑身充满了力量。
趟过清盈盈的小河,或绕道杂草丛生的荒地,总会有野柿树被父亲一眼认出。要是某棵柿树品种不好、结果少、核多,主家也会央求父亲一并将它锯掉重新嫁接。通常,父亲弓着身子,两眼狠狠地盯着野柿树,上下左右细细打量一番,偶尔也会伸手摇一摇树干,光秃秃的树枝划出轻轻的风声。然后,他点上主家递过来的香烟,扎稳马步蹲在树旁,抿紧双唇,锯断黝黑的树干,削穗苗,劈砧木,接穗,包扎塑料条……干净利落、一气呵成。最后,父亲摸出口袋里的药丸,捏碎,将丸子扔进嘴巴,一边咀嚼,一边用打火机烧蜡汁封住接穗的切口。忘记了父亲是因为身体不太好而吃这种蜡封的药丸,或是恰好没有了蜡块,不顾正月里不得吃药的禁忌,换得一两块蜡来。
几天后,我竟然迅速学会了驳柿树的技法,可以削出盾形接穗,直截了当劈开砧本,准确接上形成层。父亲则站在旁边抽烟,将慢慢变得柔软的目光撒向我,放心地让我独自完成一株柿树的嫁接,然后对着主家憨厚地笑:“放心吧,我这二儿子驳得不比我差,三年,第三年肯定能丰产,那个时候,任你是辣蓼浸柿子,还是削皮晒柿花,肯定甜到发腻,也吃到你发腻”。而我最钟情的是软柿子,挑选快要熟透的大柿子,插上麻秆,放置阴凉处,几天一过,柿子又糯又沙,甜滑醉人。
就在那年秋天,我以高出重点中学几十分的成绩考上了农校。在那里,我不仅学会了更多的嫁接技术,还学会了杂交育种,也学会了用化学药品杀死我们认为有害的昆虫、微生物。上学前一天,父亲特意摆了两张酒席宴请村中长辈,他自己喝得酩酊大醉,端着酒杯一个劲说,我这儿子天生是搞农业的,将来肯定会有出息。
贾平凹在《树佛》中写到“我称柿树为佛,是树嫁接了结果,如女子成熟少妇乃渐入渐老之境。”就这样,父亲的希望和命运同时嫁接到了我的头上。
注:原发表于2016年8月7日《南方农村报》、2017年3期《脊梁》
吴乙一:原名吴伟华,1978年9月出生,广东省平远县人;当过兵。出版诗集《无法隐瞒》《不再重来》,曾获第六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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