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艰难的人生,也会微热着发亮
短篇小说《翡翠城》收录在美国著名作家珍妮弗·伊根的短篇小说集《翡翠城》里。故事里,一文不名的摄影师罗瑞和十八线模特女友史黛西共同在纽约——这个欲望都市里打拼。他们在声色犬马中流转,渴望被赏识。然而在纽约这个城市,即使你身在其中,也依然觉得有些东西是那么遥不可及。梦想这个气泡,有时能那么轻易地被戳破。但即使是这么艰难的人生,也在微热着发亮。
珍妮弗·伊根的短篇小说集《翡翠城》
翡翠城
来纽约之前,罗瑞就知道自己要过的将是怎样的生活。他读过一些关于纽约生活的小说,作者是些住在纽约的嬉皮青年。他眼前便是这样一间公寓,狭小局促,但天花板很高,窗户很高,覆满尘烟,消防逃生梯曲折划过被化学物质染得粉红的天空。疯狂俱乐部的夜,东村俯身于一杯咖啡的清晨,就着杯子焐热双手,黑西裤,黑高领衫,尖头黑皮靴。他原本还打算来点可卡因,但到他来纽约的时节,已不时兴那个了。于是他改成喝酒。
他给一个摄影师当助手,整日里装相机,举测光表,挥舞宝丽来相纸直到干得可以撕开了。他看着模特们走来走去,有时候也忧心自己是不是依然太“加州”。你能拿一头沙色的金发怎么办,剪掉?短发已过时,至少对男人来说如此。于是那头金发还挂在那儿,平展如纸,让人想到沙滩,只不过他从未见过沙滩,因为他实际上来自芝加哥(芝加哥有湖,但那不算)。他的另一个选择是要么再胖点要么再瘦点,但忍饥挨饿的形象已失却魅力—任何导致疾病的可能都是要避免的。啤酒肚倒是个发展方向:不是胖,只是裤带以上隆起一个经典的小肚腩。但罗瑞无论怎么胡吃海喝,身型还是纹丝不变。他只好抽起了烟,尽管那让他的嗓子冒烟。
罗瑞掐灭烟头,再次检查暗室的灯是否关了。他总是最后一个走的。他的老板,维苏卫,一拍完最后一个镜头,马上把相机递给他,游弋过胶片盒、塑料杯、废弃背景幕纸的海洋,扬长而去。维苏卫是那种总有地方可去的人。他十分幸运地拥有一个绝妙的啤酒肚,令罗瑞钦羡不已,只是不宜过于公开地赞叹。他不想让维苏卫有误解。
罗瑞把垃圾清扫入袋,关灯,锁门,来到街上。日暮时分是他的最爱—店铺的卷闸门纷纷落下,报纸从道旁扶摇而上天空,既像应许之地,又似废弃之城。这就是他期待中的纽约的样子,而这城市确是这个样子,令他激动万分。
他乘地铁去城外找史黛西,一个失意的女模,他却对她毫无来由地情有独钟。史黛西—不时有女孩在拍摄间歇往他手里塞电话号码,她们的名字都叫做查妮、阿努什卡、布瑞德什么的。但史黛西拒绝改名字。“如果我功成名就,”她说,“不管什么名字人们都乐意叫的。”她从不承认自己失意,虽然这一点路人皆知。罗瑞想要提出来和她讨论讨论,但又害怕。
史黛西躺在床上,鞋子还在脚上。旁边桌上搁着一听无糖可乐。她每天早上称重量,如果不到120 磅,便允许自己那天喝上一听真正的可乐。
“《时尚芭莎》情况如何?”罗瑞挨着床沿坐下,问她。史黛西坐起来,捋顺头发。
“还那样,”她说,“说我太商业化了。”她耸耸肩,但罗瑞能看出她很心烦。
“那还没什么,”史黛西接着说,“下一个见我的人不住地打量我,把我的写真集翻来覆去地看,当然我会想,太好了,他肯定会用我。结果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说我还不够丑。他说:时下的美是丑的美。看看那些女孩,她们简直就是怪物—奇妙的、神秘的怪物。不丑的女孩我不用。”
她转身面对罗瑞。他看到她眼里的泪花,只觉得无助。“真是个混蛋。”他说。
她却出人意料地大笑起来。她复又躺下,笑得花枝乱颤。“我是说,”她说,“我在这里拼了命地保持苗条,烫头发,修指甲,结果他跟我说什么?我不够丑!”
“简直是疯子,”罗瑞不安地看着史黛西,“他神经错乱了。”
她坐起来,揉揉眼睛。一副没心没肺傻乐呵的样子—有时候第二杯金汤力下肚后,她就这副样子。八个月前,她自己买了张机票,从辛辛那提飞到了纽约。那之前她花了一年的工夫做了周密的计划。这还只是开始。史黛西希望能够乘着自己成功的浪潮周游世界:巴黎、东京、伦敦、曼谷。她那小公寓里的书架上堆满了地图和旅游手册,而且只要遇到个外国人—不管是哪国的人—她都会认真地把对方的地址抄到一个小皮面笔记本上,相信不久后她就会名满天下,哪里都会留下她的足迹。她是那种不相信偶然的女孩。罗瑞看她这么努力奋斗很是心疼,因为在维苏卫的摄影工作室里,他亲眼目睹了女孩子们的生活就是偶然又偶然,从偶然在某个商场或热狗摊有所新发现,到偶然出现在她们花容上的令人惊诧的俗艳瑕疵。
“罗瑞,”史黛西说,“看着我,就一会儿。”
他顺从地转过头来。她如此之近,他能闻到她搽脸的温润的牛奶面乳。“你有没有过希望我变丑点儿?”她问。
“老天爷,绝不会,”罗瑞说着,退后一点去端详她是不是在开玩笑,“瞧你问的傻问题,黛西。”
“好啦,你就是干这一行的。”她靠他又近一些,罗瑞发现自己在看着她鼻翼两侧的细小毛孔。他努力去想工作室和那里面的女孩们,但当他专注于史黛西时,那些就消失了;而当他想到工作室时,史黛西又不见了。她不属于那个世界。罗瑞注视着史黛西紧张而充满期待的脸,感觉到一股可怕的力量;他想,要摧垮她真不费吹灰之力。
“没关系,”她见罗瑞没回答,便说,“我不想知道。”
她站起来,穿过房间,然后倾身向前,把手掌压在地板上。她高中时练过体操,现在还非常柔韧。她的柔韧令罗瑞又喜欢又羞惭。在床上时她会坐直了,双腿笔直在身前,然后她俯下身子,脸颊贴小腿。随随便便的,好像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罗瑞不敢告诉她,她这样做令他异常兴奋。如果她知道了,就会不一样了。
史黛西站起来,脸红了一下,又复归平静。“我们出去吧。”她说。
她的公寓就在哥伦布街边上,对这条街罗瑞又厌憎又着迷。他和史黛西手挽手漫步在街上,热切地透过各家餐馆的玻璃窗向内探望,而里面的食客也同样热切地朝外打量着他们。就好像他们事先得知会有朋友今晚路过这里,于是引他们望穿秋水。
“我们去哪里?”史黛西问。
罗瑞一个一个掰响他的指关节。这个问题令他焦躁,好像有什么正确答案是他应当知道的。重要人物们都在哪里?就在他几分钟前刚离开的地方,有时候罗瑞会有这种感觉。最糟糕的是,他都不知道什么人是重要的。好在他还认识两个似乎知道谁重要的人:一个是他的室友查尔斯,美食造型师,另一个当然是维苏卫。维苏卫是他的主要信息来源。
他们朝市中心走去,享受着秋日最后的温暖,第七大道的令人愉悦的杂乱。他们经过一些路口,路面柏油脱落,露出一块一块古旧的鹅卵石地面,那是罗瑞从小说里读到的、还隐约存于记忆中的另一个纽约的遗迹:马车和高礼帽,声名和侮辱。
“罗瑞,”史黛西说,“你现在成功了,有没有感觉更好?”
罗瑞讶异地回头看她:“谁说我成功了?”
“你是成功了呀!”
“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维苏卫的助手。”
史黛西似乎很震惊。“那就很了不起了,怎么会什么都不是?”她说。
罗瑞笑了。这样的对话真好笑。“哦?”他说,“那是什么?”
史黛西沉吟片刻。突然,她大笑起来—她在床上时也是这么笑的,笑得很无助的样子,似乎世界出了岔子,很搞笑。她边笑边说:“维苏卫的助手。”
史黛西建议去维苏卫常光顾的翠贝卡餐馆。他们上了辆的士。也许会很贵,不过罗瑞刚领了薪水—管他呢,这顿饭他来请史黛西。也许他该给查尔斯打个电话,看他是不是从洛杉矶回来了,他去那里整一周了,给莎拉· 李(著名食品公司和品牌)做设计。罗瑞不嫉妒查尔斯的工作,虽然他钱赚得多;有时候他大半夜的还在工作,用镊子往汉堡包的面包上粘芝麻,要么就是和一种加了盐的生面团,给面团上色,让它拍照出来的效果比真的冰激凌更像冰激凌。查尔斯还告诉罗瑞,在早餐谷物的广告片里通常用的是埃尔玛胶水而不是牛奶。“那样更白,”查尔斯解释道,“而且倒出来时更慢,也不会把谷物泡软了。”罗瑞很吃惊,莫名地觉得不安。
进了餐馆,罗瑞看到维苏卫,就在后面一张大圆桌旁。毋宁说,是维苏卫先看到了他,开心地召唤他,显然他目前的同伴让他腻烦了。他振臂一挥,叫他俩过去。
招待拉出椅子,罗瑞和史黛西坐下。史黛西要了杯金汤力。罗瑞看得出来她的紧张—桌边的女孩儿都是些满大街到处能看到的面孔:红头发的达芙妮,孔雀鱼脸的英戈,其他人的名字他忘了。让他懊恼的是见到阿努什卡,一个阴郁的女孩,她从某个阴冷的西伯利亚小镇一跃而至纽约时尚界的顶峰,似乎只是一夜之间。有次,收工后罗瑞在清理工作室,她也没走,哼着一首食人族乐队的歌,漫无目的地翻着他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我父亲是个教授,”她告诉他,“他就教这本书。”“用俄语教?”罗瑞问,难以置信。阿努什卡笑了。“当然,”她说,她的口音卷舌很重,“不可以吗?”
出了工作室,罗瑞和阿努什卡在暮色中犹疑地游荡着。罗瑞原本是要去见史黛西的,又不好意思跟阿努什卡直说。结果他什么也没说,鲁莽地伸手招了个车,把阿努什卡晾在了拐角处,然后在三个街区后他付了司机车钱,再乘地铁去史黛西那里。他到了那儿后还浑身颤栗,对自己的白痴行为深感惑然。
自那以后,阿努什卡屡屡让他受惊吓。上个星期,他正在给维苏卫装相机,她随意地报出自己的IQ 值,然后强要他跟她比试名著,有要羞辱的意思。“陀思妥耶夫斯基你读得多吗?”她抬头冲摇摇晃晃的梯子上头问,罗瑞正在上面费劲地摆弄一盏灯。“《卡拉马佐夫兄弟》,没读过?那《战争与和平》呢?”罗瑞冲下面喊过去说《战争与和平》是托尔斯泰写的,阿努什卡脸通红,讪讪地回到布景台,没再跟他说过话。罗瑞感觉糟糕透了;《战争与和平》他一个字都没读过。拍摄结束后阿努什卡气冲冲地收拾东西时,他甚至还想过去跟她坦白这个。最终他还是决定,去他妈的,就让她认为他聪明绝顶吧。
罗瑞看着维苏卫盘踞在众模特中间:有如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橄榄色的皮肤,短短的胡茬有些花白,一头野性的卷发却丝毫没有白发。他个子不高,穿高跟靴子,令罗瑞叹为观止。维苏卫话不多,不过常给人印象他就要滔滔不绝来番演讲了。有他在边上时,人们说话总小心翼翼,随时准备着被他的高论击败。罗瑞越过他那杯波旁酒,无比崇拜地注视着维苏卫,不能置信竟能与维苏卫同席而坐,在一次一次眼睁睁看着他闪入的士扬长而去时,他觉得世界上最重要的一切都随他而去。不过罗瑞并不完全
快乐:桌上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特别是阿努什卡,他感觉既然被召唤入席,作为回报,他得做点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儿来。
他瞟了眼邻桌,那里的谈话似乎更欢快。那是一群城里人,男人们就像是被废黜的中世纪君王,短发,巨大的银质奖章。到纽约的头一个月,罗瑞和一个邻桌那类的女孩约会过—她叫自己“戴夫”。她只穿黑色衣服:阔大的针织外套,宽松的短裙,呢绒紧身袜,方头中筒靴。这段情事中最令罗瑞觉着刺激的是看戴夫宽衣解带—看到她纤细白皙的身体从那一团幽暗中浮现出来,简直妙不可言。她脱完衣服后,罗瑞常常希望她再把那些装备穿上,最好全部穿上,整个过程重来一遍。
维苏卫打量着史黛西。“看你眼熟,”他说,“我用过你吗?”
“用过一次,”她说,“四个半月前。”
“没错,我记起来了。那次是……”他没精打采地挥挥手,意思是他不记得了。
“给《ELLE》拍的,”史黛西说,“领结广告。” 那是她最好的一次活儿,末了杂志上的图片却没让她把头露出来,简直崩溃。她要把这些图片用在自己的写真集里,经纪人说这样做显得绝望,于是她只好把它们贴在自己浴室的镜子上。罗瑞刮胡子时就看着它们。
维苏卫往后一靠,心满意足。罗瑞早就注意到,有没有和某个女孩合作过,这个问题总是很困扰维苏卫,好像这个世界的女孩分成两类:他拍过的和他没拍过的。要是不能明确一个女孩是属于哪一类,宇宙就不稳定了。
“你给《ELLE》做过事?”阿努什卡问史黛西。
“只有一次。”史黛西说。
“迄今为止。”罗瑞迅即补充。
阿努什卡扫了他一眼,然后看着史黛西,那次罗瑞把她晾在拐角处时,她也是这样一副受惊的神情。他又一次心怀愧疚。
“你也给他们做过事吧?”史黛西对阿努什卡说,阿努什卡点点头,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听说你上过一次封面。”有人说。
“是的。”阿努什卡没精打采地说。突然,她好像振作起来,仿佛这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是的!”她说,突然地粲然而笑,“我是十二月刊的封面。”
罗瑞感觉到史黛西在椅子里的挪动。阿努什卡点燃一根烟,吸起来。她的黑发披拂过肩头,张牙舞爪,桀骜不驯,充满异域风情。有一会儿,所有人都注视着她,连罗瑞也不由自主地被一张常见于图片的脸所触动。甭管你觉得阿努什卡人怎么样,她就是“那个女人”—你认出她来了。这里头有一种古怪的趣味,就像找到一样你一直在寻觅的东西。
“你什么时候去东京?”阿努什卡问英戈。
“下周。”英戈答,“你去过?”
“两年前,”阿努什卡说,口音很重,“还凑合,不过要是搭早航班,你会看到日本男人对着垃圾桶死命咳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他们不要命地抽烟。”她如是总结,摇晃着两根指头间的香烟。罗瑞悲哀地听着。可怜的史黛西在纽约都举步维艰,而这
个阿努什卡不仅去过日本,还能奢侈到批评埋怨它。他把自己玻璃杯里的冰块摇得哗啦啦响,还不耐烦地清嗓子。
阿努什卡瞥了他一眼,严肃起来。“不过,”她说,“日本的文化还是蛮重要的。”
“文化?”英戈问。
“你知道的,博物馆这类的东西。”
维苏卫看似就要睡着了,蓦地又抖擞起精神,转向阿努什卡。
“你,进过博物馆?”他说,“看不出来。”
女孩似乎吃了一惊。
“是去拍外景吧?”他说。
“不是外景!是个人兴趣。你怎么知道我做些什么?”
维苏卫耸耸肩,靠回座椅,懒洋洋的眼睛里满是逗乐。阿努什卡脸红到了脖子根儿,这抹粉红似乎和她张扬的脸不搭调。无助地,她转向史黛西。“你去过日本吗?”她问。
“我好希望我去过。”
“米兰去过的吧?”
“没有。”史黛西说,罗瑞讶异地注意到,她的酒饮几乎光了。通常一杯鸡尾酒可以让史黛西喝上一整个晚上,她总是小口小口地啜饮。
“巴黎呢?”
史黛西摇头。罗瑞注意到阿努什卡因察觉到自己占上风而神色有了变化。其他人全都噤若寒蝉。维苏卫坐直了,身子前倾,饶有兴致地看看阿努什卡又瞅瞅史黛西,仿佛她们在为他摆姿势。
“你从没在巴黎工作过?我想任谁都在巴黎工作过。”
“我没去过巴黎。”史黛西说。
“伦敦?慕尼黑?”阿努什卡转向别的女孩,求证她的惊讶。虽然她没有看罗瑞一眼,他感觉到这一切都是针对他的,因而感觉到一种奇怪的负疚感,好像他和她是同谋。他看到史黛西拿起杯子的手在抖动,他突然对阿努什卡充满恨意—他从未如此恨过什么人。他瞪着她,喷薄的头发,肿胀的嘴唇;她够丑,一如那个人今天说的。丑而美。罗瑞解不清了,看开去。
“那么,”阿努什卡说,“你去过些什么地方?”
史黛西起先没有回答。她杵在座位上,像个牵线木偶。
“我去过纽约。”她说。
好一阵沉默。“纽约。”阿努什卡说。
维苏卫爆发出笑声。他的笑那么大声,炸开来,让罗瑞吃了一惊。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笑声。“纽约!”维苏卫大叫,“那是无价之城。”
史黛西笑了。她似乎和别人一样惊讶。
维苏卫猛地往前一俯身,重重的靴子跺在地板上。“我爱极了它,”他说,“纽约。完美的反击。”阿努什卡只是瞪他。
突然间,变得很好玩起来。
一阵窃笑如电流般传过这群人。罗瑞大笑着,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维苏卫知道要笑什么,那就够了。他的老板温柔地凝视着史黛西,一如他在拍摄进行顺利时看模特的眼神。“这是个地狱一样的城市呀,纽约,”他说,“不是吗?”
“最好的城市。”史黛西说。
“可是她只到过这里!”阿努什卡抗议,“她怎么知道?”
“哦,她知道。”罗瑞说。他躁动起来,目眩神迷,有股冲动要让阿努什卡生气。“你不懂的,是吧?”他说。
“啥都没有,我要懂什么?”她反驳。但她似乎也不太确定。
维苏卫用餐巾戳自己眼皮很重的眼睛。“下次你去纽约,”他对史黛西说,“带上我。”
阿努什卡受不了了。“操!”她跳起来大叫,“我就在纽约。你们也都在纽约。这就是纽约!”
可是笑声已抓住了整桌人,阿努什卡的抗议只是让情况更糟。她无助地站起身,别人都还在笑,罗瑞更加大声地嘘她要她别走。
“够了,”她说,“再见。”
“回日本去吧。”罗瑞大叫。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阿努什卡死死盯住他。彩妆让她的双眼边缘似乎要燃烧起来,眼仁是明亮、清澈的绿。他想她也许会做出疯狂的举动来—他听说她曾经朝她的某个前男友掷出一把叉子,直中其上唇。他停下笑,抓住桌子边沿,蓄势待发。让他吃惊的是,那焦炭般乌黑的眼眸中溢满泪水。“我恨你,罗瑞。”她说。
她从桌下拖出包包,甩过肩头。她的长发粘在了湿漉漉的脸颊上,她费力地把外套从椅子上取下来。罗瑞想起他高中的午餐厅:女孩子们高视阔步走出去,乒乓作响的杯盘,她们骨感的长腿在高跟鞋上跃动。他感到一阵怀旧之情。她还只是个孩子,阿
努什卡—比他小那么多。
“嘿,”维苏卫说着,站起来,双臂环绕阿努什卡,“嘿,我们只是开开玩笑。”
“让你的玩笑见鬼去吧。”她别过脸去,好不让人看到她哭了。
维苏卫拍拍她的背。“好了,好了。”他说。
气氛缓和下来,在座的人全都满怀歉疚地沉默着。史黛西和罗瑞交换了个眼神,站起身来。他们穿上外套时,没有人挽留他们,只是在罗瑞打开钱包要付他们自己的酒饮钱时,维苏卫退缩了一下,挥了挥手。阿努什卡仍然附在他身上,脸埋在他脖颈里。
维苏卫压低声音对史黛西说话。“我这里就要有东西非常适合你,”他说,“你的经纪人是谁,再说一遍?”
史黛西告诉了他,几乎要喜形于色了。罗瑞不高兴地听着;维苏卫从来都是这样跟女孩们说的,下一秒就会忘记。只是一句讨喜的客套话。
他们离开餐馆,往东村走去。罗瑞想要握住史黛西的手,但此时她似乎离他很远,迷失在自己的思考中。一个市场外,有个男孩子蹲在板凳上削扁豆头。一个理发师把大团大团浓密的黑发扫到店里的一个角落。从头顶一扇窗户传出音乐声,罗瑞伸长脖子去看,只瞥到某人的一只胳膊,一根点燃的香烟。这熟悉的场景让他感到既甜蜜又痛苦。他在黑黢黢的店铺橱窗里搜寻着什么,所有别的东西的核心里的某样终极之物,但他只找到自己的影子和史黛西的影子。他们的眼睛在玻璃窗里交汇,然后闪开。他突然意识到,这就是纽约:这个地方总在远处闪耀,就算你走近了,依然还在远处。
他们爬了四层楼梯,到罗瑞的公寓。门下泻出一线光亮,意味着查尔斯回来了。他们看到他站在厨房桌旁,正在用厨房纸擦拭一块鲜红的肉。他插了个喷灯在墙上,脚边搁着拆下来的烟雾报警器。
“小可怜,”史黛西说,吻了吻他的脸颊,“你总在工作。”
查尔斯有张猫一样的嘴,小巧,嘴角上翘。这让他看上去总是很高兴的样子,即便在他不快乐的时候。“肉是我的弱项,”他说,“明天我有个牛排的活儿。”
他过早地谢顶了,在罗瑞眼里却让他显得历尽沧桑而成功在握,因而很景仰。近来他仔细查看自己的发际线,看有没有向后推移的迹象,但那金色浓发似乎益发地茂盛了。最残酷的是,是查尔斯而不是他,生和长在圣克鲁兹。
“好了,”查尔斯说,燃起喷灯。他们注视着他慢慢地让火焰扫过肉块,来来回回,就好像在用割草机给一块草地割草。肉的表面变得灰白。整面弄好后,他把牛排翻过来,轻轻地弄另一面。
“唔,”史黛西说,“还是很生呀。”
“等着瞧,”查尔斯说。
他拿起一根长长的金属钎子就着火焰烧到通红。然后他把金属钎子按到肉上。滋啦一声,烧烤的味道冒了出来,当他拿起钎子时,牛排烙上了一条长长的黑印。他把钎子又烤了好几遍,在牛排上烙出平行的线条来。很快那牛排就和烧烤架上烤出的中等熟的牛排没什么区别了。罗瑞感觉到一股不能理解的强烈食欲,很想去咬上一口,虽然明知那肉还是生的和冷的。
史黛西打开冰箱。罗瑞总是为她在冰箱里备着一些可乐,无糖的,当然,但也有一些正常的可乐,以防她当天保持体重成功,还没有犒赏自己。让他惊讶的是,她这会儿取出了一听平常的可乐。
“见鬼了,”她说,“我是说,说实在的,这能有什么区别?”
罗瑞瞪眼看着她。她以前从未这么说过话。“维苏卫呢?”他问,旋即后悔了。
“维苏卫不会用我的。你知道得很清楚。”
她朝他微笑,罗瑞感觉她看进了他灵魂的最深处。“维苏卫狗屁都不懂。”他说,但在他自己听起来都底气不足。
史黛西打开窗,爬出去,到消防逃生梯上。天空是奇怪的荧光黄—美丽,然而似乎和自然是脱节的。罗瑞这座楼房后边的可怜兮兮的树上叶子都掉光,衬着天空如同一块裂纹密布的玻璃。史黛西小口小口仔细地喝着可乐。罗瑞无助地站在窗内,注视着她。他需要对她说点什么,他知道这个,但他不知道怎么说。
他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来,搁进嘴里。查尔斯在做第二块牛排了。“顺便说一下,”查尔斯说,下巴点向罗瑞头顶附近的一个地方,“我给咱们烤了个蛋糕—真的蛋糕。”
罗瑞吃惊地转身去,从冰箱顶上拿起一个盘子。这是一个雅致高挑的蛋糕,边缘上有粗大隆起的奶油条。“查尔斯,”罗瑞不解地说,“你不是做这个做了一整个星期了?”
“是呀,”查尔斯说,“但总是给别人做。从来没有自己吃过。”
他俯身向牛排,喷灯在湿漉漉的肉上吱吱作响。他显得有点尴尬,好像他更喜欢真正的蛋糕是个他很少承认的弱点。查尔斯的诚实让罗瑞羞愧—他想什么就说什么,不在乎听起来如何。
罗瑞爬出窗户,坐到史黛西身边。隔着牛仔裤他还能感觉到消防楼梯栏杆的冰凉。史黛西一手握着可乐,另一只手握着罗瑞的手。他们看着黄澄澄的天空,紧握双手,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罗瑞的心跳得飞快。“也许这行不通,”他说,“干模特这一行。也许不会成功。”
他搜寻着她的脸,看她有没有吃惊的表情,但没有。她平静地看着他,第一次罗瑞觉得史黛西比他年长,她的思想里有他所不知的东西。她站起身,把可乐递给罗瑞。然后她抓住消防楼梯的栏杆,整个身子倒立起来。罗瑞屏息静气,警觉而惊奇地注视着这个纤细的身子在摇摆,后面映衬着黄澄澄的天空。她轻而易举地做到了平衡,保持那个姿势很长时间,最后弯下腰,放下双脚,再次直立。
“如果干那个行不通,”她说,“那么我就换条道路,一样看世界。”
她双手捧住罗瑞的脸,吻他的嘴唇—狠狠地,急切地,温柔地,强烈地,就像临上火车前的一个吻。然后她转过身去,凝视天空。罗瑞盯着她,奇怪地害怕着,他想,她会这么做的,她会找到一条路。他似乎看到史黛西在远方,回头看他,看他们身处的这个世界,仿佛这是一个她曾经相信过的璀璨、光明的梦。
“带上我。”他说。
本文选自珍妮弗·伊根短篇小说集《翡翠城》
作者: [美] 珍妮弗·伊根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楚尘文化
译者: 蒋文惠
(实习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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