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奥威尔不是一个天才”
刚看电影《心灵奇旅》回来。片中竟然提到乔治·奥威尔，因当时极困，昏昏沉沉，忘了剧中角色引了奥威尔哪条“金句”了。奥威尔小说、随笔中，由现代人圈定的金句甚多，或者说越来越多。此是作家作品生命力旺盛的明证。
由此又想起戴大洪。元旦前休假时有郑州之行，行程之一是找戴大洪聊天。三年前在郑州聊过一次，既开心，又开阔视野。2014年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评选，戴大洪被评委公推为年度致敬译者。那时我还在主持这一评选，揭晓结果那几天忙得颠三倒四，都没顾上和前来领奖致词的戴大洪深聊。苏里、止庵都了解他，对他赞不绝口，我则心有所疑：怎么忽然冒出一个翻译家？学的不是翻译专业，五十岁之前又从无译书经验，一出手竟然都是大部头。《古拉格：一部历史》之外，那时他已经译了《第三共和国的崩溃》和《雷德蒙·卡佛：一位作家的一生》。
三年前那次在松社夜聊，听他滔滔不绝讲最新译著《西班牙内战：革命与反革命》，讲国际西班牙内战研究界的得失与趣闻，讲博洛滕的著作如何证明奥威尔《向加泰罗尼亚致敬》一书对西班牙内战的描写并无夸张之处。我由此深信他是多么热爱他的翻译，多么敬重他已经、正在和打算翻译的书。他对译文之准确的追求，近乎偏执，巨细皆然，绝不妥协。我甚至觉得所谓“宗教般的热情”也不过如此吧。
这次郑州见面之前先微信聊天，说的还是西班牙内战与奥威尔。大洪说：“西班牙内战》新出了精装本，书中附了一篇我新译的文章，我认为那是非常重要的文章，对您老兄尤其有用。那篇文章非常明确地指出，奥威尔的西班牙内战经历，是他后来写《动物庄园》和《1984》的重要基础。我们最好见个面聊聊，我把新书，主要是那篇文章给你。”
了解奥威尔其人其书的读者常常有疑问：奥威尔虽然生于印度，但长期生活在英国，并无在极权社会受苦受难的经历，他是如何准确“推导”出《动物庄园》和《1984》中的故事的？人们常说他幼年寄宿学校的经验如何有后来作品中某某人物的影子，又说他参与西班牙内战的经历对后来构思反乌托邦作品一定有影响。说来说去，近乎猜谜。如果仍觉理据不充分，人们干脆就不求证了，直接就拿“先知”与“圣徒”来解释了。
大洪知道我对这个“奥威尔谜题”有兴趣，所以一有相关文献，很乐意与我分享，我当然更加乐意。29日那天，郑州气温骤降，凌晨还飘起雪花。我们提前十五分钟到约定地点，见门口除保安外，寂无一人。冷风中呆立，寒冷难支，于是微信他说，提前到了，保安挡驾，请出来领人。
没有回音。
又留了条语音。还是没有回音。
忍无可忍，只好拨打电话。大洪忙说“这就来这就来”。见面后他解释说：“不是说的十一点半吗？我想着到点儿下来接你们，就没看手机。我不愿意老看手机。”这就是戴大洪行事之认真。
客厅落座，跳过寒暄程序，直接开聊。他先拿出那套精装新版《西班牙内战》，找出一把刀，先在外包装塑料膜上选定一个位置，然后小心翼翼割开，轻轻将书取出。我暗笑他真是过分仔细了，换了我，手起刀落，噼里啪啦，水落石出，包装尽除。他把夹在新书里单独印订那篇文章的薄册子递给我，并开始讲述这篇文章的来龙去脉、翻译经过和在新书中的遭遇。然后签名。然后再小心翼翼将原配包装塑料膜套好，除那道刀口，其他一如原装原状。“看看，”他得意地笑笑，“这样就不会把书搞坏。”那一刻我想起一种精细品鉴大闸蟹的上海人，他们把蟹肉吃得干干净净，蟹壳蟹爪最后还能拼成一支“完整”的蟹。
听他叙述这几年他译书的故事，十分过瘾，像听单口相声。我边听边在心里替他总结了一个“三不译”：
1，不想译的不译：翻译稿费，低得可怜，不足谋生；书事译事，自己喜欢，自得其乐，译什么书，犯不着跟自己找别扭。
2，太容易的不译：既然大家都能译，就没必要掺和。
3，篇幅短小的不译：短跑没意思，还是马拉松过瘾。
他确是很早就跑马拉松的人，“全马”跑出过四小时以内的成绩。如今还是坚持跑步，三天一跑，一次跑十几公里。“除了跑步，我不到外面去。“他双手一摊，“我就是译书，一天一千多字，到交稿时准能交稿，从来不违约。疫情？疫情对我没什么影响。”
他要请我们午餐，而且已经订好一家日料。我笑他竟然还知道日料。他说从没去过，孩子们推荐，点什么菜都存图片在手机里了，看着手机点就行。
这就是戴大洪：做什么事情都是一板一眼，有规有矩。他的工作间，什么字典放什么位置都有安排，用时“顺手牵羊”，从不出错。那间充当书库的书房虽然书满为患，人行其中，难以插足，但是新书旧籍，各就各位，别人不明就里，他自己找书则如探囊取物，轻而易举。
他现在正在译的，是那部《陀思妥耶夫斯基传》的第五部。“2021年11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二百周年。”他说，“原来不知道，订的是年底完稿。现在既然知道了，就往纪念日上凑一下，争取到时候把这五部传记出齐，出版社也好趁机多卖点书。”他什么事情都想得很周到。
回来后我即仔细拜读他一再推荐的那篇文章。详细内容，容另篇专论。我恍然有所领会的，则是文中转引的如下一段话：
“如果我们要问他（奥威尔）代表什么，他给人的印象是什么，答案就是：凡人的美德，仅仅凭借简单、直接、清醒的认知面对世界的能力，尊重个人的力量并且从事个人所能从事的工作……他不是一个天才——多么令人欣慰啊！这给人极大的鼓励。因为他告诉我们，他所做的那些事我们每个人都能做。”
知道了吧——不是先知，不是圣徒，奥威尔甚至不是一个天才。他能做的，我们也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