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你的中学往事,有人替你记得
我的《高考复习安排汇报》,写于1979年4月16日。红笔批点:孙书海。
昨天的“夜书房”公号我写的是《这份“珍惜文献”必须立刻公布》,发出时已经接近凌晨。所谓“珍惜(珍稀)文献”,当然用词夸张(不夸张你们不点开读啊😁),不过于我个人而言也算写实:一份写于1979年4月16日的《高考前复习安排汇报》,让42年前的那段沉埋已久的黯淡岁月一下子亮了许多。我仿佛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彼时“小侠”高考前的手忙脚乱、自以为是和志大才疏,更看到了孙书海老师红笔批点文字中透露出的那份耐心细致与殷殷期望。翻出这张老掉牙的旧纸已经够意外了,忽然发现孙老师的点评更是够精彩。没想到,还有更意外和更精彩的。
文章结尾我一边问候一边表露出想知道孙老师近况的意思。公号发出半小时后,同村侄辈商家武就给我留言说,“孙老师的公子恰好和我是同学,我已把这篇文章转给了他,相信孙老师会很快看到滴。”
这真让我喜出望外。我们毕业时孙老师还很年轻,二十三四岁,天天生龙活虎,积极乐观,常穿一件草绿军装上衣,戴军帽,风风火火,手头总是忙着很多事。那时我们都不知道他已结婚,如今他儿子也该三四十岁了吧。
商家武留言一两分钟后,孙公子就在文章的留言区出现了。他很客气,称呼我为“前辈”,他说,“我是孙老师的儿子,此文已转发给我的父亲。希望有空回老家看看!”
我不得不再次感叹互联网的神奇:都说万物互联,万众互联,这现实与回忆之间,居然也能迅速连接。所有的寻找,常常变得轻而易举:只需转几个帖子,发几条微信,再年深日久的岁月,再失联久违的师友,都可以重新抵达,再次相聚。
孙公子发来了孙老师的微信名片,我一见之下,竟有似曾相识之感:我是在哪里见过这个昵称和这个头像吗?好像某个晚上,“夜书房”来了位这个样子的新订户,莫非孙老师已经在“夜书房”潜伏了?我赶紧查看用户列表:果然,我四十多年前的语文老师孙书海,六天前竟然已经悄悄潜入了“夜书房”。
睡前我看了看用户留言,大家都对我那两个高中作文本上的名字大感兴趣,因为一个是“洪霞”,另一个是“洪侠”。他们都想知道这其中是怎样一种转换,藏了什么样的因缘,抑或发生了哪种效果。我只好一一回复,说那是另一个故事了,需要专门写文章讲述。其实,我是没有时间多想“由霞变侠”的事,我在整理因孙老师突然出现引发的思绪。
我和同学赵玉国微信聊起孙老师,玉国说,孙老师确实教过我们高中语文,且他对我们俩最好。是的是的,可以这么说:当年如果军屯中学只有一位老师相信我可以高考成功,那就是孙老师了。
我又翻看那份“珍稀文献”,见有一处红笔字迹是“可到学校图书箱中借阅上、下两册”。“图书箱”?前面某期公号中我曾提到,学校有两个图书柜,掌管图书柜钥匙、常常让我借书的是王宝仓老师。原来这都是错的。那时不叫“图书柜”,而是“图书箱”;负责掌管钥匙、管理图书的不是王老师,而是孙老师。可是,他写的“借阅上、下两册”,所指何书?我百思不得书名。
昨夜梦长,今晨醒迟。突然手机铃声大作。诈骗电话业者真是敬业,周末都不休息。现在肯拨你号码打你手机的人,除了快递小哥,就是诈骗电话了。我边想边醒过来,拿起手机一看,号码有些熟悉。不就是昨晚孙公子告诉我的孙老师的手机号码?
我精神一振,连忙接听。
“是洪霞吧……”。没等孙老师这话说完我就赶紧答应、问好、致意。我甚至能听出他叫我的名字时说的是“洪霞”而不是“洪侠”。
40多年未见,师生再次通话时,学生已老,老师也已退休,一方在军屯,一方在深圳。深圳,是我们的军屯中学时代不曾听闻过的地方;而军屯中学,则是我来深圳近三十年间常常想起的地方。
我问孙老师何以知道“夜书房”且悄悄关注、不像当年教室里点名提问?他说,前几天你写了武城大桥,亲戚群里有人转了,所以过来看看。
昨天我还不太敢肯定那份“珍稀文献”上的红色笔迹就一定是孙老师写的。我问孙老师看了没有。孙老师说:“是我写的是我写的。当时事情多,写得不够细。当初还想在背面给你写几句鼓励的话,怕你压力太大,没写。”
孙老师又说:“连你展示的高中作文本的封面,都是我刻的。你记得吗?我当时在学校除了教你们语文外,还负责用钢板刻印教学资料和管理图书箱。”
“对啊!”我说,“我还帮您刻过不少练习题之类的复习材料呢。”
这是我早已忘却的经历,今天和孙老师聊天时,这段刻印钢板的记忆应声苏醒。正因早年有此经验,后来的聚书生涯中我对钢板刻印本投入过特别的关注,手头集藏了几种包括沈祖棻、丁宁词集在内的“油印善本”,更从台北买到过一种堪称精美至极也隐秘至极的“钢板妙品”。
孙老师掌管的图书箱也对我日后藏书有过影响。我一直偏爱谭其骧先生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不同时期出版的典藏本、限量版我买过五六种,而此一书缘所本,就在藏书箱内。那时学校藏有一套绒面精装、外带硬纸函套的《中国历史地图集》,我找孙老师借了还,还了再借,真爱不释手,从此每在新旧书店遇到此书,总想据为己有,重温旧梦。
说起藏书箱,孙老师说:“我在你的复习计划上没写明白,我只写了'上下册’,其实我想让你借的是一套历史书,上册是古代史,下册是近代史。”
我说起至今我都对他这个藏书箱记忆尤深。孙老师突然说了一件让我大吃一惊的事。“洪霞你知道吧,”他笑着说,“那藏书箱是用棺材板打的。”
啊?棺材板!我没敢再问是哪里来的棺材板。这藏书箱,都可以写玄幻小说了。
孙老师又说起一件事,我还是一点都不记得。“那年唐山大地震,为了疏散天津的学生,县里把天津体育学院几个学生派到咱们中学来实习你记得吧。”
“这我倒记得。他们还办体育兴趣班,我报了体操班,周末不在家干活跑到学校里练习什么前滚翻、后滚翻,我大哥把我训了一顿。”
我大哥也是军屯中学的老师。这么说吧,孙书海先是我大哥的学生,后是我二哥的同学,再后来又是我的老师。
孙老师说:“他们走的时候,学校开欢送会,你记得吗?”
“完全不记得。”
“欢送会上的学生代表欢送词,是我让你写的。”
“我还写过这个?我的作文本里没有收集。”
“你写得好,我一个字也没有改,就让赵玉国上台去念了。”
“我写的,我怎么没念?”
“因为你说话太快,赵玉国念得比你好。”
可能就是因为我没念吧,我对此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觉得问题不是我“说话快”,而是我一上台就紧张。“说话快”只是紧张的结果。在深圳我好几次当朋友面说起小时候我腼腆、紧张、人前不敢说话的事,朋友都是一脸不信和不屑,说,你紧张?你腼腆?就你整天滔滔不绝、到处说个不停,你知道什么叫腼腆?
现在有办法了:他们再说这种话我就让他们打电话问问孙老师我这“说话快”的事。
历史果然需要重温,不然许多事真的说不清。
【此系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