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 | 十年前,杨照、马家辉和我开始“对照记”

从深圳报业大厦35楼办公室的窗子看出去,近景是深圳高尔夫球场,中景是深圳湾畔绵延十数公里的林立高楼,远景,则是是香港的绵绵山色。有时我会对来访的客人说:“这样的景色尚无以名之,难道叫“一窗两制””?客人往往只顾赞叹此窗框定的视野,而不回答我的问题。

不用费劲心思回答问题了。于我而言,“问题”已经取消,此景已经具备成为“追忆”的潜质,至于何时可“追”,何人可“忆”,都是后话。先告别吧。下面的图片,是我离开那面窗时窗外的景色——

打扫搬书战场时,突然有几本书强劲闯入视野。呵呵,原来它们在这里。

我说的是杨照、马家辉和我合写的《对照记@1963》台湾版系列。当初说好的,我们这个系列先写三本,在三地各找一家出版社同时推出,内陆找北京三联,香港找港三联,台湾找台北远流。港三联因“市场狭小”,出了一本就退出了,北京三联和台北远流倒是坚持了下来。内陆读者见的都是三联版,其实远流版从书名到设计,都和三联风格不同,可惜见者不多。我记得曾把台湾版系列善加珍藏,结果自己都不知道珍藏哪里去了。今天行将告别旧办公室之际,它们却若有所悟般地结队登场。

好吧,以窗外景色为背景,我一一为它们拍照留念——

《对照记@1963》写作计划是2011年2月26日在《晶报》正式启动的,忽然就10周年了!

那天的《晶报》“对照记@1963”专栏启程时,我写过一个缘起,简单交代来龙去脉:

很偶然的,台北的杨照、香港的马家辉、深圳的胡洪侠相互认识了,又很凑巧,他们都生于1963年。三个老男人于是开始谋划:既然三个人来自三地,成长环境、教育背景大为不同,如果选择一些共同的日常词汇或话题,三个人各写一篇文章,一定很有意思。单独看某一个人的文章可能觉不出什么,如果三篇对照起来看,可能意义就不一样了。三个人一拍即合,都表示说到做到。他们年年都“说到”,但都没“做到”。就这样,一说七、八年。就这样,辛卯兔年来了。他们想:本命年驾到,再光说不练实在说不过去了。好吧,开始

第一期,我们写的是“台湾”。三人各说各的“台湾”。

杨照说:

【此处出错。杨照文字从下段黑体字开始】—几个,散开,继续找,这还了得,反动传单啊!谁扔这里的?咱们村有特务!一会儿回这儿集合。”我坐在地上,忐忑不安地等,只听见几个人玉米地里唰唰唰一阵乱跑。等他们回来时,手里又多了几张传单。围坐在一起,我们开始猜这特务是哪个村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正没个结论,突然有脚步声,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全不敢动了,心想肯定是特务回来找传单了。一心要解放台湾的那小子这会儿眼睛直直的,两腿微微发抖。

……突然之间,本来如此理所当然的台湾,我生长的地方,变得如此陌生。显然我真正知道的,不是台湾,而是恰巧我熟悉、我到过的几个地方,台北、花莲,顶多加一点宜兰、台中,如此而已。虽然台湾大不到哪里去,但比起来,台湾还是比我熟悉、我到过的地方,大得多了。回到营区,睡不着时,我甚至还认真算了,一个人一部车,一天走两个乡镇,那么大约半年时间可以走得完全台湾。我甚至开始想象,每一天换一家简陋的旅店,一个月穿破一件运动衫,两个月换一条牛仔裤。顶着烈日风雨,半年之后,我的皮肤将会粗黑到照相底片都很难感光的地步吧!

那么,我就能够真正看到台湾,真正了解台湾。各种台湾人的各种台湾生活,我也才能够精确地判断:究竟台湾是大还是小?

那一年,我二十四岁。做了详细的路线规划,要去专心看看台湾。可惜一退伍回到台北,我没有了机车,也快速失去了当时违禁偷偷骑车的强烈动机。两个多月后,我离台到美国留学,心底一直疙瘩着:我毕竟还不明白台湾,我的家乡,究竟是怎么回事。

家辉写他生命中曾经的“台湾”:

香港人于上世纪70年代欲到台湾旅行还真麻烦得有点不近情理:当然必须申请签证,交出一大堆文件包括小中大学毕业文凭副本、工作证明和收入证据、父母亲的身份证复印本和职业资料、在台“担保人”的联络方式等等等等,好让台湾“有关单位”花三四个星期对你进行“背景审查”,而且或要接受面试,还有啊还须在领取签证时亲笔填写一张类似“效忠宣言”之类的政治誓词,咬牙切齿地自白自清,本人前来台湾绝对不是为了搜集情报或策划叛乱。

这其实非常搞笑对不对?仿佛世上真有某个特务会拍一下胸脯说,“我不签!老子到台湾就是为了收情报和搞革命!”;做了特务,还会拒绝发假誓吗?

上世纪70年代的台湾,在许多香港人眼中,确实颇多搞笑之举,且继续以旅行为例,出发前,朋友们无不互相提醒,到了那个又叫做“美丽宝岛”的地方,千万别在公开场合提及任何关乎中国大陆的大小事情,否则极有可能被抓去一个叫做绿岛的地方,从此叫天不应呼天不闻;男孩子最好避免穿当时流行的大喇叭裤,也最好先把前额留海稍为剪短,以免走在路上被警察找麻烦,抓到派出所,冠上“太保”或“流氓”罪名,最后被剪去一截裤管和剃去半边头发才可离开;若有艳遇,避之则吉,因为当地流行“仙人跳”,在你于床上温存之际随时有人闯进房间威胁勒索;女孩子能够不坐出租车就最好别坐,当地常有“出租车之狼”,把女乘客载到荒山野地,先奸后杀……种种疑真似假的口耳相传把台湾描述成一个空气血腥之地,近乎李鸿章昔年所曾夸张形容,“男无情,女无义”,游山玩水勉强可以,但须处处谨慎提防。

说“台湾”,我则想起了小时候偶尔会在玉米地里捡到的台湾传单,于是写:

……现在我已记不清楚传单上准确的内容了,模糊记得有国民党党旗,有一帮“国军”在一架飞机旁边笑,有写给“共军兄弟”的话,还有联系方式等等。那 

就这么等着。其实也不是等,是吓傻了,连起身逃跑都忘了。终于,脚步声消失,一个人站在了我们面前。大着胆子抬头一看,呵呵,原来是已经上了中学的本家大哥。那小子率先活过来,站起身边拍屁股边喊:“大哥大哥,咱们村有特务。”然后从我手中夺过传单交到了大哥手上。

大哥一看,笑了,说:“什么特务不特务的,别胡说。这是台湾用气球飘过来的传单,听老师说还有饼干等等吃的东西呢。你们没找着?”我们都摇头。我们不太相信这是气球飘过来的。听大哥说这跟特务没关系,我们也就放了心;可是没捡到饼干,我们又有点灰心。

那几张传单后来去了哪儿我也忘了,今天倒是后悔没有好好珍藏起来。2003年秋天,我去台北开会,终于见到真实的台湾。接待方一位女士很婉约地问:“胡先生是什么时间知道台湾的呢?”我给她讲了上面的故事。她很优雅地摇头表示不可思议。“这不算什么。”我对她说:“你们当年的传单,飘到最远的地方知道是哪儿吗?是以色列!”那女士嘴张得大大的,半天没合上。

怎么样,这样对照下去是不是很有趣?

在北京三联版首发式上,我们各持三种不同版本《对照记@1963》合影。

我们先后写了一百多个词汇,开在《晶报》的这个专栏持续了两年多,在三地的出版社先后出了九种书。

刚才我和杨照和家辉说:今年8月1日,《晶报》20周年,希望咱们三人再聚一次;不是重出江湖,是重返。

他俩都答应了。杨照说:“《晶报》10周年时我们就在啊!”

是啊。又10年过去,太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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