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帝庙的传说

明朝嘉靖年间，界沟集是水陆码头，生意特别兴隆。江南的蛮子，黄河北的侉子，东边儿的水货客，西边儿的竹货客，啥人都有。那生意门面多得门对门门挨门，那小摊儿摆得摊儿挨摊儿、摊儿靠摊儿。打鸡叫唤那会儿起，那赶集的人就多得呀，光能看见人也看不见人脸儿。人稠得天上下了小雨，都湿不着地皮儿。七十二条街、八十五条巷儿到处都是满满的人，谁想弯弯腰提提鞋都弯不下去。有那几百年治不好的罗锅腰，只要趁晌午赶趟界沟集，一小会儿就能挤得直杠似的。

山、陕二省的马轿车子，马头对马尾儿的一天到晚不断续儿；苏杭二州的小红车儿，吱吱扭扭的从明到黑没断过腔儿。上边儿顺沙河放下来的湖广二省的砂缸、磨盘、毛竹、栗炭；水下边儿呛上来的庐、寿二州的绸缎、名茶、鲜虾、活鱼不等卸船，都叫人买光买净。

那街上戏园子里请的都是京津、海派的名角儿。唱得呀，说叫你哭，一腔下来就能叫你哭死过去；说叫你笑，一挤眼能叫你笑掉仨门牙。听老辈子人说，当时有个唱小旦的叫望影儿迷，凡是听她唱戏的人，别说是听腔啦，只要看见她一挑门帘儿出来，那眼一斜，那嘴儿一撇，嘿！包管叫台底下听戏的人骨头发酥，一头栽倒地上三天三夜都缓不过来。传说望影儿迷会拉魂儿，听她唱戏的人还死好几个哩。

那游艺场里更不用说啦，说评书的唱坠子的，套圈儿的卖大力丸的，玩长虫的耍猴儿的，反正走到哪都是人，除了人还是人。你钱褡子里有个三贯五贯的从街这头儿走不到街那头儿，少说也得装上十贯八贯的才能赶趟集儿。哎！敢说扯了半天啦，这挨关帝庙啥事哩？别慌哩吔！就因为这才出了关帝庙的事儿哩。

界沟集沙河北岸有条大义街，大义街南头紧靠沙河沿儿有座大义门。为啥叫大义门哩？就是说，人要以仁义为上，做生意不能见利忘义。这座大义门四面儿是金龙吞珠的大红柱子，上面儿是淡绿色的挑角琉璃瓦，东西南北四个角上挂着四个迎风大铜铃铛，要多气派有多气派。不管是进来的出去的都得打这门里过，每日招财进宝久而不衰，是界沟集的第一大码头。

单说这码头上有一个姓缪的老头儿，五十来岁，没儿没女，孤身一人，靠在大义门码头扛脚搬运糊口。凡是经他装卸的货，不破封儿不烂口儿，不少件儿不漏缝儿，不误时不抬价儿，东西两方的船都乐意停在大义门找缪老头儿办货。年长日久，缪老头儿就成了大义门的脚行头儿。

嘉靖四十三年四月初三正晌午头儿，刚端碗儿的时候，大沙河里突然发了大水，“呼呼”叫，丈把高的水头一眨眼儿的工夫，就能从脚底板儿涨到大腿根儿。缪老头儿一碗面叶子才“呼噜”一半儿，一听说河里发了水，丢了碗儿就往码头上跑。到了码头二话没说，他先把庐州老客的几百斤茶叶连拎带扛带到坝子上，又拐回头儿去搬四川老客的几十筐栗炭。谁知刚跑到半坎儿，“扑哧”一家伙被啥东西绊趴在了地上。他急忙起身一看，咦！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儿垒的一个小瓦屋儿，里面还有一尊不大的泥巴做的老关爷像。小瓦屋儿已被水淹塌了，眼看大水就要冲走关爷像，他赶紧把关爷像双手捧起，回身就往坝子上跑。不料老缪刚捧起关爷像，水“唿”一下子就涨到了老缪的脚底下。老缪前边跑，水在后头跟，没多大会儿水就涨到了老缪的大腿根儿。老缪吓得也跑不动了，只好一步一步地往坝子上蹚。转眼儿水又涨到了老缪的腰窝，他赶紧把关爷像举到头顶儿，谁知道水“唿”地一下随着他的手涨到了他的脖颈儿。老缪吓得一缩手把关爷像放在胸口上，咦！水“唿”地一下又落到了老缪的腰窝齐，反正咋也淹不着关爷像。老缪一看，吔！这是咋回事呀？还没迷瞪过来呢，便“扑通”一声，一屁股滑坐在了水里头。他刚刚坐倒，水“唿”一下子又落到了他的脚底板儿底下，再也没往上涨，老缪这才连忙把关爷像放在地上，赶紧去搬栗炭。谁知一看，坏啦！别说栗炭无影无踪，连四川老客的船也被水冲下去里把地了。老缪心想，乖乖隆的冬哟！这还了得，救人要紧。他驾起一个小划子儿，三下两下儿靠近大船，翻身上去，抓起竹篙这一戳那一捣，一手抹舵一手扯篷，乒乓扑哧，大船靠岸客人回栈。

这时候老缪想，那说啥哩，该赔就赔，决不装赖。他捧起关爷像回到家里往床头起儿一放，喝了剩下的半碗面叶子，把破单子一抻，半辈子积蓄稀里子哗啦，一包一捆，背起来到了客栈，见了客人把钱一倒，二话没说扭头就走。他又回到坝子上往地上一坐，吧嗒吧嗒地直掉泪，心里说：钱不钱是小事儿，从十五岁扛脚到现在，一辈子没闪失过，没想到今儿个淹了人家一船栗炭，赶明儿要是传出去，说俺老缪的码头不保稳儿，弟兄们的饭碗儿咋办哩？正哭着哩，河水“呼呼”叫地又涨了起来，眼看就要淹到大义门跟前，从坝子上漫过来，把人吓得鬼哭狼嚎的一个个都没了人腔儿。老缪见水涨恁大，心想完了，急得他“扑通”往地上一坐，吔！想起来了，刚才我抱着关爷像水咋不往上涨哩。他几溜子又跑到家里，从床头起捧起关爷像往怀里一揣，回头又跑到河沿上。不料跑得太快，一跟斗摔倒在坝子内的大水里。这一跟斗不要紧，河水“唰唰”躲着老缪退了下来。老缪顺着坝子往下滚，河水就躲着老缪往下落，直到老缪滚到河底不动了，河水也就停在了老缪的身边。河半坎儿里的鱼鳖虾蟹乱蹦乱跳，你也拾，他也拾，人们高兴得呀，就跟那大年初一拾炮一样。

商行里的掌柜，码头上的伙计，一家伙都围到老缪身边儿，说老缪是真龙下凡！老缪坐在地上笑得前仰后合地说：“看我个熊样儿哎！那神仙堆里哪有我站的地方儿？咱是多亏了我怀里这座关爷像呀！老缪把关爷像能退水的事一叙，大伙都说：“缪老头儿，俺刚才都吓得没魂啦，你还在这瞎编个啥哩！”老缪说：“哪个小狗儿说瞎话。不信，你看我再试试！”说着他又把关爷像掏出来，捧在手里向水里走去，河水见他来了直往后退，他走几步，河水退几步，直到大船小船都搁浅在沙滩上了，老缪才停了下来。大家一见这是真的，才都跪在地上说：“关爷，关爷，你保佑了俺界沟集人，俺一定给您盖新房子住！”老缪说：“对，关爷一准儿是看咱界沟集的人实诚，想来咱这落户哩，咱就盖间大房子给他住，再不能叫他住那小瓦屋儿了！”商行里人都说：“说干就干，盖房子的钱俺商行包啦！”嘿！你说怪不怪，一说给关爷盖房子，那河水呀，也不涨了，也不退了，淌得不紧不慢，清凌凌、绿莹莹的大半槽，装货卸货正得沿儿。老缪可高兴坏了，他捧着关爷像站在大义门前对大伙说：“哎！咱界沟集的人说话算话，咱先兑钱把木料买来，等东西备齐马上动工！”大家都说好。正说着哩，天上“唿啦”一声飞来一朵乌云，一阵小雨后，转眼又晴了。“哧溜”河上边儿漂过来一块大柏木板子，正好靠在大义门前不走了。大家想这一定是上边儿谁家的房料被水冲了，忙把板子系在岸边等人来领。一眨眼儿过了几个月，也没见人来领板子。那时候人心多平和哩。没人领就放在那，也没人拿也没人动，大闺女、小媳妇都蹲在上面淘米洗菜捶衣裳。

老大义街

单说老缪自从把关爷像拿回家里往床头起一放，今儿忙这明儿忙那，转眼又到了四月初三。那天下小雨儿，行里没活干，一个人在家晕了二两小曲酒，两腿刚刚一伸，关爷说话了：“缪老在上，末将这厢有礼！”老缪说：“啥有礼没礼的，有话就说！”

关爷说：“末将别无他事，皆因那些妇人之家终日于吾房料之上捣衣汲水，略有不便，还望缪老及早成全末将寒舍一事，日后定当厚报！”

老缪说：“这算个啥事儿！我是想等我挣了钱，给你找个高地宅子再动工！”

关爷说：“多谢缪老，现有些许薄资不成敬意，还望笑纳！”老缪一看关爷给他一个大元宝，说：“咦！不中，别说笑拿，叫俺咋样拿也不中！咱老缪一辈子没使过昧良心钱，不要，不要！”关爷说：“莫非嫌弃不成？”

老缪说：“啥咸气淡气的，反正我不要！”俩人你推我让，老缪一使劲儿“呼隆”摔个仰八叉，一睁眼儿，嗯？是个梦。他翻身坐在床上对着关爷说：“老关爷，你咋跟老缪弄这？有啥事儿请吩咐啦，咱叫您在这住，还能为了几个钱儿？”说完，他三步紧两步慢地来到河边儿，叫人把柏木板子抬到岸上。一扭脸儿，看见大义门前停了两只大对联划子，一船装的砖，一船装的瓦。船老大见了老缪一拱手，说：“敢问贵人乃缪老乎？”老缪说：“我不是缪老虎，我姓缪，是个扛脚的。”船老大说：“是也！扁舟属之晋，吾受蒲州关大贾嘱，所物其资已付之。此，专拜缪尊收纳！”

老缪半天也没听出个头绪，账房先生跑过来对他说：“这是山西的船，蒲州的货，姓关的客人已付过钱啦。到此，是专门请你卸货哩！”老缪笑着说：“这一壶（乎）那一壶（乎）的，我听不懂，反正山西的客都认得我，就赶紧卸吧！”等把货卸完，船“唿”地一下开走了。老缪想：反正人家的货在这里呢，工钱、地皮钱我先垫上。

谁知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山西的蒲州客也没来，地皮子钱贵得很，老缪的积蓄一下子用完了。伙计们劝他把砖瓦木料兑了钱，以后再说，老缪咋也不愿意，他说：“咱干这行，能在这大义门站住脚，讲的就是‘义’字！人家既然把货卸咱这，是信得过咱，他今年不来明年来，明年不来后年来，那急啥？反正我又不少您一个子儿！”伙计们都知道他的脾气，也都不劝了。

可是老缪心想，话又说回来了，货老放在这也不能算完事儿呀！到底该咋办哩？他今儿个愁，明儿个愁，一下子愁病了。那一天他又打了二两小曲儿，一边儿喝一边儿说：“关爷，关爷，我听说你也是蒲州人，你就不能帮我打听打听这货是谁的吗？我老缪还能活几年？这货找不到头儿，我死了也不甘心呐！”

这时，他喝得晕晕乎乎的，只听见关爷说：“缪老不必费心，此乃末将建房之物，请用之。另有小意望收！”老缪一见，又是那个大元宝，说：“不中，不中，八字还没一撇哩，我咋能收您的钱哩？天南海北的人，谁还能没个难处？既然东西是你的，明儿个咱就准备开工!”老缪翻身起来，又是个梦。

他拄着拐棍来到商行里，把这事儿一说一叙，没有一个不说好。可就是房子盖在哪里，一时定不下来，大伙不说，老缪心里明白：界沟集是寸金之地呀！盖房子事儿小，地皮子事儿大，叫谁把生意搬走，让出来给关爷盖房子，那可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儿哩。老缪病还没好哩，跑了大半天，累得他眼也花啦，腰也弯啦，回到家里浑身跟散架儿一样。他坐在床上对关爷说：“关爷，你对俺界沟集的人恁好，俺总不能把你弄到寨外去住呀！我年纪也大了，恐怕这个忙儿，我也帮不到底儿了，不如你去找个大户人家帮忙吧？界沟集的人心都是恁平和，保稳叫你受不了屈。”老缪正说着哩，“唿啦”一股子风把门吹开了，天上落下来一块黄绸子，一尺多长，五寸来宽，正好飘到他的脚跟前不走了。他拾起来一看，上面写的有字儿，就连忙拄着拐棍去找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一看绸子上写着：“关缪一舍兮，北眺南落兮，水之气金之义，足下宝地也。”

账房先生说：“这上面儿说你跟关爷住的地方是北高南低风水相宜，大义门外水气托金，大义门里紫云升福，这是上天玉皇的旨意，说是关、缪应为一家，叫你把关爷的房子就盖在你住的宅子上。”

老缪一想，可不是哩吗？我住的地方正在大义街北街口，坐北朝南，大门正对着大义街南头儿的大义门，从大义门拐回头儿往北走，越走越高，等走到家门口足足比大义门高出丈把，站大门口往南一看，就跟站在麦秸垛顶上看地下人一样，确实是块风水宝地。

他赶紧又把这事儿跟商行里人一说，大家高兴得不得了，都推老缪为工头儿，不到三四天就动了工。商行的人从北京请来了能工巧匠，转眼工夫房子就盖好了。大家一看，乖乖哟！那大门，那大殿，那东西厢房花栏杆，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要多气派有多气派。红墙绿瓦雕梁画栋，从前院儿到后院儿，那屋檐儿上都是画的不重样儿的小故戏儿。

那人画的呀！就跟那真人一模一样。那小故戏儿画的都是一出儿一出儿的，有头儿有尾儿，有来有去的。从大门口往里走，请看啦，有：头冀州、二冀州、姚刚征南、对抓钩、打金枝、骂金殿、曹庄杀妻、牧羊圈、大江东、小江东、火烧纪信、义烈风、黑下山、红下山、狼山、横山、七条砖、三茶山、八卦山、扬州打擂、绿牡丹、西唐、洪州、豹头山、徐策跑城、反长安、访苏州、闯幽州、曹豹搬兵、反徐州、麻风女、秦雪梅、贵妃醉酒、占花魁……还有好多呀都叫不出名儿。那木雕的关爷、关平、周仓、赤兔马要多像有多像，坐在正殿上跟真的一样。

房子是盖好了，总得在门口立个匾额呀！大家一合计说：“老缪这两年操心不少，关爷既然跟他恁对劲儿，那就取名叫关帝缪吧！老缪一听，咋也不愿意，不愿意有啥门儿哩？商行里花钱请京城里新科状元写了匾字儿。谁知道拿回来一看，哟！错了，写的是“关帝庙”三字儿。庙就庙吧，反正庙跟缪同音儿，差不多儿。

挂匾那天可真热闹得很，香火烧得光火头就有四五丈高。炮放得一声儿接一声儿，谁想跟谁说句话都听不见。谁知把匾刚挂在大门顶上，突然正殿失火了！咋也扑不下去，直到把关爷、关平、周仓、赤兔马烧光烧净，火才慢慢地熄下来。老缪一见多少年的心血烧成这个样子，“哇”地吐了一口鲜血，昏了过去。大伙又是叫又是喊，好不容易才把他弄醒。老缪哭着说：“关爷，你放心吧，我要是帮你办不好这件事儿，我就不算是界沟集的人！”说罢，他歪歪斜斜站起来，大带子一系又要上码头，谁也拦不住他。

等他挣了钱，给关爷重新塑了泥像，一来二去又是半年。老缪的头发也白了，走也走不稳当了。立像那天，他拄着拐棍，上街里买了一把子好香点着，跪在关帝面前说：“关爷，你交给我的事儿我也办完啦，我也活不几天了，我一辈子没求过人，这回求你保佑俺界沟集别发大水，生意兴隆！”说着，他把香就往关爷面前的香炉儿里插，可是咋也插不动，他一使劲儿，把香炉插歪了，老缪自己也摔倒了。这时候从香炉里滚出来一个大元宝，正好滚到老缪的手边儿。等人们过来把老缪扶坐那，他还剩下一口气儿。他拿着元宝对人说：“我不行了，用这个元宝做个铜底儿铁帮儿的大香炉子，到了四月初三放在庙院里，今后烧香别到大殿了，以免再出事儿！”说完，一歪头儿就咽气儿了。

自从那个大香炉做好，界沟集没发过大水。沙河里水能涨得跟鱼脊梁骨一样就不往城里漫。那一年黄河决口，黄水光在城北边儿转悠，就不往城里进。方圆几百里地都知道界沟集是个铜底儿铁帮儿的风水宝地。

那条南低北高的大义街至今还有哩！虽说那座大义门和关帝庙没有了，人们还习惯地叫那地方为大义门、关帝庙，一直到现在。

汤志勇 王永达搜集整理

关帝庙旧址，至今尚有人祭拜。